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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妖魔狩 三 ...


  •   听到“杀生丸”这个名字,仿佛乍然惊醒似的,我的视线终于从那两台刀座之上移开了。

      此时天已经完全黑透了,黄昏离去,天衣黯然,冰凉的夜风在这荒凉的屋宅中穿梭来去。我一时有一种错觉,仿佛我是一具空荡荡的骷髅,皮囊早已腐烂,而风贯穿我裸露在天的骨架,在我胸膛的空腔中发出哀泣一般的歌唱声。

      我喃喃道:“我好像……在哪里听见过这个名字。”

      “是吗?”北条小景倒是满不在意,“毕竟那家伙在妖怪中名声倒是很响,算得上一个难得的美少年。”

      “不,不是听闻过他的名声……只是这个名字……”我几乎如坠云雾之中,伸手按住自己的胸口,里面心脏的跳动来得急促而微弱,像藏了一只孱弱的雏鸟,“我听过这个名字……”

      “你这反应还真奇怪。”北条小景挠挠下巴,“不过,名字对你们妖怪来说很重要的吧?没有名字的妖怪是不会存在于世的,你身为与他血脉相连的妹妹,对他的名字熟悉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别露出这么一副做梦的表情了,我还有别的事要跟你聊聊。”

      我被他用力一拍后背,往前踉跄好几步,蓦然清醒过来,扭头望见北条颇为嫌弃鄙夷的神情,当即羞恼得把方才的迷茫忘得一干二净,咬着牙狠狠瞪着他,两侧越发尖锐的犬齿紧贴着嘴唇,几乎咬得牙关发酸。

      北条挥赶苍蝇一般招了招手,“好了好了,别这样一副小狗的模样看着我。”

      我饱含怒意地嘲讽道:“妖魔狩大人,我算是明白您为何会被幕府驱逐追杀了。”

      这话刚一说完,我便察觉到不妥。无论如何,背上了反叛主君、不敬幕府、与天下道义相悖的罪名,又一路受人追杀流落至此西国,连身份姓名一并被抹去。这般惨烈处境,哪怕怒极也不应拿来公然嘲讽。

      或许旁人还会对他的落魄拍手称快,甚至于问责于他为何竟敢逃跑,为何还未被斩首示众,乃至通报幕府邀功领赏,巴不得将他大卸八块以平义愤,唯独我,却绝不能这样开口嘲弄。因为,他不惜背叛侍奉多年的主君,哪怕抛弃武士之道也要坚持的那番“恶行”,正是拒绝了幕府令他将一众妖魔尽数斩首、以儆效尤的命令,方才落得如此下场。

      前任妖魔狩大人的衣摆被吹起,未经染料的灰扑扑,布料被扬起时的弧度亦是僵直的,仿佛毫不妥协、顽固叛逆至极。

      沉默了一霎,我垂头行礼致歉,“抱歉,在下失言,还望阁下恕罪。”

      “你说的倒确实没错。”北条却一副相当无所谓的放荡模样,又对我这番行礼的举动连连发笑,“我这个人呢,就是因为讨人嫌才被赖朝大人抛弃的。行了,不用道歉,你要是真的想道歉,就来拜我为师吧。”

      “拜您为师——?”我一时没能反应过来,等理解他的话语后,有些哭笑不得,“您是说,让我一个妖怪,拜您这位妖魔狩为师?”

      说来,我才发觉,我作为一个不堪一击的妖怪,竟然敢堂而皇之大大方方站在前任妖魔狩的面前,还对他怒目而视……简直如同兔子对着饿虎蹬腿一样,实在是令人啼笑皆非。

      “那又如何?”北条却道,面上还是那副满不在乎的神情,真不知道他是一直如此,还是脱去武者身份后自暴自弃的放纵。乍一看应当是后者,毕竟武者亦要遵循诸多繁琐礼节,但想到他说的“讨人嫌”和诸多与他有关的轶事,就不禁让人怀疑起前者的可能性来,“妖怪的武道,你学不来。人类的武道,你学来无用。你总不能一辈子都住在这长州藩里,总要回到妖界去的。到那时候,你要面对的敌人难道不是妖怪不成?能在我这妖魔狩这里学习对付妖怪的刀法,难道不该是你求之不得的美事吗?”

      我哑口无言。

      北条鄙夷地看我一眼,“亏我刚才还夸你聪明。”

      “什么?您什么时候夸过我聪明?”我立即驳斥道,“您不会是指的您的心里话吧。真意外哪,朝我摆出这么一副不得了的失礼模样,原来在心里偷偷夸我聪明啊。说来您为什么会想到让我拜师啊,是看我太可爱了吗?是吗?”

      我恬不知耻坦坦荡荡地诘问着,把这肆意妄为的男人问得露出不堪忍受的表情,“毛利家难道已经堕落到没有镜子的地步了吗?”

      “实在抱歉。”听懂了他的暗讽,我露出一个端庄的笑容,“小女每天都会揽镜自照,并且感慨于镜中人的美丽呢。”

      “但是,既然您有眼无珠不能欣赏这份美丽,那么还请告诉小女,您为什么要让我拜师?”

      倘若,倘若真的能习得这兼任妖魔狩的天下第一武士的刀法,于我而言,毫无疑问,是再好不过的事情。我并非迟钝之辈,如他所说,这等美事,就算于梦境中都难以求得。如今,美梦亲自前来,携着悲惨沉重的义举,千里迢迢,令人不得不发出疑惑,心生警惕之情。天上掉馅饼的好事,若出现在现实之中,谁又敢莽撞地去接呢?

      北条先是对我第一句话翻了一个白眼,又双手环胸,居高临下地回答我第二句问话。

      “十二天前。”

      我睁大了眼睛。

      “十二天前,我在护理我那把刀的时候……”他抬起下巴朝那边指了指,“忽然听见一阵震颤的刀鸣之声。”

      “那鸣声,像是喜悦之极,又像是无比怀念一般,久久不停,响了足有半夜。我都差一点因此被发现。”北条顺口抱怨一句,又转而低沉道,“在此之前,我那把太刀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状况。此等异状令我多少有些好奇,猜想是有了新的名刀出世,还是发生了别的什么,就跟着刀的指使一路找了过来。”

      “没想到,竟然找到了你。”

      十二天前,正是我潜进演武场,偷偷拿起那把破刀的时日。那时,万籁俱寂,而刀亦在我手中变换了模样,变得如同新月一般狭长锋锐,第二日还让前来检查刀具的仆人大惑不解,以为是哪个家臣的佩刀落在了演武场。

      我自知这并非寻常可见之事,却万万也没想到,竟然能够惊动原本在千里之外的北条小景,令他风尘仆仆赶至这长州藩。——而我立刻又想到,会不会有其他刀剑也受了这共鸣,会不会有其他人也来到这藩国寻觅我的踪迹?

      像是看出了我的想法一样,北条大步朝那两台被白布老老实实遮好的刀座而去,嘴中说道:“不必担心,不是什么刀都有资格发出这刀鸣的,我当时所佩的膝刃就毫无动静。想必,只有如它这般的绝世之刀……”

      他一把拉下其中一台刀座的白布,太刀的模样霎时显现出来。静躺于劣木制成的刀架上,太刀之鞘漆棕光滑,在这般昏沉无际的黑暗里,竟显出一线如饱饮鲜血的暗红之色。麻绳已旧,沾上尘埃,露出与主人一同奔波的痕迹。

      我深深地倒吸一口冷气。

      北条取出怀纸咬于口中,持刃向上,缓慢地拔出这把太刀,置于我眼前。

      太刀前窄后宽,狭长优美,于星光惨淡的夜晚显出一道极为清冷的华光,寒意逼人,血腥之气冲天而起,侵入肺腑。

      我无法自控地连连后退,几乎跌倒在地。

      “……这把平安时代流传而下的童子切……”

      刀茎之上,是方正坚硬的两个汉字:安纲。

      这便是由平安时代伯耆国名匠大原安纲打造,昔日源赖光斩杀大江山之主酒吞童子所持的绝世名刀,童子切安纲。

      “左右我也是妖魔狩,又算出身名家,”北条一耸肩,将太刀归于鞘中,放回刀架之上,吐出避免唾沫沾上刀身的怀纸,“在公中之时,这把曾经斩杀过酒吞童子的刀就暂且归我使用了。逃跑的时候,也顺便一并顺走了。”

      他的刀纳得极为利落,不似寻常武士为避免刀身被划花而小心翼翼之态,显然是经常这般快速纳刀。而方才观之,却并未见刀身之上有何刮擦之痕。仅从这一微小之事,便可见其对力道掌握之从容自如,其行事姿态之潇洒不羁。

      这必然是常年见血、游走于生死之间的武者才会有的沛然大气。身为妖魔狩的北条小景,据说即便是五百年之龄的纯血大妖,他亦是曾斩于刀下。

      我凝噎许久,直觉喉间冰冷发寒,口干舌燥,手指禁不住蜷缩而起,背脊都兴奋得微微颤抖。

      的确——那颤抖,毫无疑问,是因为兴奋。

      于妖怪而言,亲眼面见曾斩杀过丹波大江山之主酒吞童子的名刀之时,通体生寒,畏缩不敢前,乃至瑟瑟发抖,都只道寻常。因而,连我也有一刹那的错觉,以为自己的反应是因为对此刀的畏惧。但,下一刻我便清醒过来,自魂魄深处传来的声音在告诉我,去品鉴它,去触摸它,去挥舞这把声名赫赫的绝世太刀。

      它那样美,那样优雅,是每一个武者梦寐以求的天上之城。

      “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明白了。尔虽身为妖怪,却怀有人类之心;虽逊于人类,却不坠青云之志。”北条的语气威严高亢起来,如同宣读旨意一般郑重,“斗牙王之子,毛利氏之女啊,尔有一颗独一无二的剑心。今日,便于此拜吾为师,将吾这昔日妖魔狩的本领继承下去罢!”

      蓦地,他又打破了这难得的矜重氛围,朝我诱哄般一笑,指着那童子切安纲说道:“若你答应,等你学成以后,这把刀就是你的了。”

      “我答应!”

      毫不犹豫地,我一口应答,在沙地上伏跪而下,行了一个无比庄敬的拜师之礼。

      由是如此,在这天星寥寥生寂的夜里,我拜于北条小景门下。自此,数十载苦练,披星戴月,餐风饮露,未曾松懈。

      -

      而在廊檐之下。

      那只蝴蝶越飞越远,越过碧绿生姿的矮丛,越过那一潭清艳动人的荷花,越过假山与常青树,朝着目所不能及的远天飞去了。它或许将被风折去磷翅,或许将被猫狗扑杀,或许将自由自在地往它想去的花丛飞去。谁也不能预料它的命运。

      我却想起不久之前翻阅古籍时见到的那则传说。那关于一把“刀”的创世传说,在开头以极为刻意的手法引起读者的好奇。它言道:此传说只于少数人之间流传。于是读者便忍不住读下去,妄图使自己也跻身为这少数人中的一员,好做日后谈资。

      然而,虽则传说荒诞不经,但刀即将逝去之时、对它的子嗣喊出的话语,又让这孤寂凄冷的传说带上几分疏朗阔然的气度。想到这个传说,我不禁一时也幻想,那蝴蝶是否便会是白灵切所化,来看看这长州藩的景致呢?随即,我又为这异想天开的想法笑着摇摇头,自评天真。

      静子已为我束好发,替我整拢身上熏过香的淡紫小袖与浓紫唐衣,坐在旁边欣赏了一会,才忧郁地对我说道:“百里殿下,真希望日日都能见到您这样美丽的模样。”

      我伸手一点她的脑门,噙着不露犬齿的弧度笑道:“那你便把我的模样记在心底,日日都做这样的梦吧。”

      “这又不是什么难事。”静子露出如同被男子辜负了一般的神情,“只要您的兄上多给您来几封信,就能满足我的愿望了。”

      我哼笑一声,挽起宽大的振袖缓缓起身,拉起跪坐在地上的静子,试图努力收敛,却仍旧忍不住这满腔炫耀的语气,“兄上那般忙碌的……呃,少年武者,每十日能抽出空来回我一封信,已经是难得了。”

      “但您可是每三日就会给他送上一封信哦,还会附上当季的花枝呢。”静子幽幽道。

      “总比最开始半年才回我一封信好得多吧。”我以一副过来人看往事时的悠哉心态说,“那时候我每天上学习武,累得快要喘不过气来,恨不得当那只蝶姬身边无忧无虑的小白狗,还坚持抽出时间给他写信。结果,隔了整整一年才收到他的第一封回信,上面不过寥寥一行字:琐碎之事,无需相告。”

      我有些好笑地摇摇头,“那时可把我气了个半死。”

      “是啊,那时我也觉得,您的兄上未免太过不讲风情。”静子小声地朝我说着坏话,“不过如今看来,您的兄上或许只是当初不习惯这般风雅之事罢了。毕竟,常年在外历练的武者,总是容易疏忽家中女眷的心意呢。”

      话语簌簌间,已至会客广间,我却发现本该将信送来的使者并未出现。赤足站在广间叠席之上的,竟然是已然出嫁的蝶姬。

      自我习武之后,便再未与她相见。一来,她作为正经公家之女,对我这般寄人篱下还颇有点没规没矩的养女无甚好感;二来,我早出晚归,不是在前往北条居所的路上,便是在前往学寮的路上,连静子都要隔三差五地抱怨一句难得见我一面,更何况关系并不亲近的邻国姬君。因而,见到她毫无预兆地出现在这里,我着实吃了一惊。

      贵族之间行事繁琐,光交往的礼仪听着就能让人昏睡好几回。上门拜访亦是如此,事先未曾有过邀请或信札,不请自来,实在失礼。而身处他人府邸,身旁却无家臣陪伴,亦无仆从通报,独身一人伫足在此……我不动声色地拢起唐衣敞袖,侧头对静子说:“小静,你先出去,我跟蝶姬有话谈谈。”

      静子有些疑惑地看向蝶姬一眼,垂头应是,行礼之后便离开了。她一踏出广间,我便一把关上障子门,一手借助衣袖的遮挡摸向怀中胁差,一手捻住另一边的振袖上部,避免被她看出破绽。

      蝶姬身姿优美依然,比之往昔,更添了几分妖媚之意,仿佛往日灵动的蝴蝶变成了斑斓艳丽的种类,花纹如瞳般摄人。她束着垂发,黑发如墨,本当是值得吟诗称赞的美丽,却令人感到一种奇异的诡秘之感。

      她的头发,太黑了,黑得不似人类所有,在熏香浮动的广间之中,散发出魅惑甜腻的气息。

      我于心底轻轻叹息一声,朝她走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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