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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妖魔狩 二 ...


  •   那日,静子吓得脸色苍白,满头冷汗,激动得几乎要昏厥过去。

      她甚至不顾尊卑地冲上来拽住我的手,目光仓皇混乱,仿佛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打量我,最终停留最为让她痛心的黑发上,眼见原本即膝的黑发已然只剩及肩之短,静子满面呆滞,站在那里许久,直到我无奈地推推她,才自喉咙里溢出一声极其悲伤的□□声。

      让如姊妹般从小伴我长大的静子露出如此惊恐的模样,我心底多少也有些不安,拍着她的肩膀轻声安抚她,却始终对她接连不断的质问沉默不语,只能望着她洁白天真的面庞苦笑。及至后来,静子原本满脸的金纸之色已被气愤时的涨红所取代,拽着我手腕的力度一时失控,等我轻嘶一声时,才骤然发现手腕处已经被掐出一道红痕。

      常年居于广室,少见阳光,或许也有几分身为妖的缘故,我的皮肤要比常人更白几分,病弱的白色,青色的血管在浅处凹凸而现,仿佛一伸手就能我的脉搏掐断。

      因而,这一道红痕显得格外狰狞,如同一圈暗红的伤口,触目惊心。

      静子再度大惊失色,当即跪下便要泣声请罪。我急忙阻拦她,把她连拉带拽地拖起来,而静子却满眼是泪地望着我,“百里殿下,即便这样的拉扯也会让您受伤,更遑论习武呢?”

      我说:“小静,如果我不习武,以后还会在这样的拉扯中受伤呢。”

      身为她的主君,静子终究无法抗拒我的想法。她最后噙着泪坐起来,听从我的嘱咐,替我将垂发束起。

      “百里殿下。”她咬着唇颤声道,“请务必多加小心。”

      我离开起居的广间,向毛利国光禀报了我的愿望,国主在漫长的沉默后,同意了这番请求,令人带我前往练武场,为我挑选师匠与武器。

      但,不知是轻视于我身为女子的身份,还是顾忌于我不堪重负的身体,自练武至持刀的锻炼,皆是软软绵绵,不见力道,不得威势,竟仿佛街头巷尾供人观赏取乐的刀剑之舞,除去华美外表,便一无是处。

      忍耐之时,我亦在观察,却失望地发觉这些所谓的武士们都抱持有同样的想法,既敬我身份,又轻我身份,于武道之上极尽敷衍。

      多日之后,我不堪忍受,束发更衣,做男装打扮越墙而出,虽摔得满身青紫,但生平难得出府,我忍着痛楚的□□,一瘸一拐地向这毛利家的藩城而去。

      我不愿招摇,身上的男装也是取的下仆的衣物,麻布粗糙,蹭得我从小未受过磨粝的皮肤生痛。但我不想去注意这些,甚至连这种疼痛的出现,于我而言,都是一种耻辱。

      我从未埋怨过我那身为大妖的父母,埋怨他们为何不能给我一具真正妖怪一般的身体。据说那样的身体,即便化为人形时看似纤弱,实则连刀剑都无法刺透皮肤,更别提被一点麻布料子磨得通红。

      但,或许是冥冥之中有所感知,我深知,我此刻能够站在这界土地之上,未曾消散于天际,已是父母给予我最大的恩惠。

      原本,我应当如风一般逝去,在这三百年前无声无息地……

      我恍惚一瞬,眨了眨眼睛,仿佛有一瞬间的想法如细蛇一样窜过,在心头留下冰凉的触感,继而无影无踪。我摇了摇头,继续在这长州藩漫无目的地晃荡。

      直到天近黄昏,日头西下,白鸟远飞,远天现出热烈的霞光,将天际一线铺满,犹如天女悠然铺开的盛大衣摆。我站在一家茶舍的屋檐下,看着来往百姓在此饮茶谈乐,我却身无分文。呆呆站了一会,抿了抿嘴,我转身准备离开。

      “喂,小子。”

      身后忽然有人叫我。

      我一时未曾反应过来,被身后掷来的钱币砸了一下,才恍然意识到对方是在叫我。一时颇有被冒犯的不悦,转身看去,却见一名衣衫黯淡、头戴斗笠的男人,他一手端着茶杯,一手还维持着拿钱币扔向我的动作,颇为挑剔地上下打量我,最后,以无礼至极的态度施恩般道:“小子,你不是想喝茶吗?过来,我请你喝一杯。”

      我顿了一顿,视线落在他的手上。

      手掌宽大,皮肤粗粝,十指骨节突出,手背青筋毕露。是长年习武的武者方才会有的手。

      我又抬头,观其身躯,手臂隐于衣料之中,却依稀可见其强健,脖颈粗壮,面上虽是痞子般的神情,却能见其嘴唇微有下撇,是个严苛而坚毅的弧度。其浓眉微蹙,有如两把刀剑在眼上相峙,其锋逼人。

      我闷声不吭,捡起钱币坐到他身边,听他呼叫老板娘替我上了一壶茶。我从未喝过这般劣等的茶,茶水昏黄,短梗糟乱,喝下去的滋味更是难言。但我已经极为干渴,忍着不适将茶水尽数喝光,一把将茶杯放在矮桌上,侧头看向那男人,压低声音:

      “你叫我来,不是光为了请我喝茶的罢。”

      “确然,确然。”男人举止放肆粗俗,一边把玩着手中茶杯,一边回答我,“小妖怪,你来这长州藩里做什么?”

      我大吃一惊,愕然看向他,一时竟不知是拔腿就跑还是怒然驳斥,就见他伸手指了指我挂在腰侧的玉璧,朝我轻蔑地笑道:“不妖璧竟然大大咧咧地挂在外面,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妖怪么,小女孩。“

      这回,我真是惊愕至极,几乎要仰倒向后摔去,被他一把拽了回来,重新按在椅子上。

      心绪混乱地喘息几声,我不知是怒是谢,抬头看去,却见即便在这样一番大动作之后,他另一只手上的茶杯却依然纹丝不动,停在他的指尖,如同被铁水铸了上去。

      “我……”我嗫嚅几下,却又不知哪儿来的激烈之情,一拍木桌,喝道,“那又如何!尔叫住吾,是为何事!”

      这声响惊动了周围之人,茶客们诧异地朝这方望来,先是看我拍桌的手掌,接着,便有人对我的用语嘲笑起来,言道这何处来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说出的话竟像藩主大人一般高高在上,是在做着怎样的公候子弟之梦呢?又笑道,这声音怎么这样尖细,身体看着又这样羸弱,可是还未断奶呢?

      我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一股热气自脖颈窜出,顷刻间熏得我满脸发烫。我不敢再说话,狠狠地瞪向那男人,却见他一副浑不在意的痞吝模样,优哉游哉道:“这可与我无关,小妖怪。你的父母怎么放心把你这么傻的小孩放出来?”

      我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干、你、何、事。“

      “不要这么戒备。你看,我既没有喊破你的身份,也没有对你做些什么。只是这长州藩中竟然有妖怪出没有些好奇罢了。”他笑道,“据我所知,这西国各藩都是在那被称为犬大将的大妖统治之下,除开那些穷凶极恶和不服管教之徒,妖族一般是不会往这大藩之中来的。你们不是有你们自己的城么?”

      我冷冷道:“我又不知道,想来就来了。”

      “你这小女妖,脾气还真不小。”男人脸上神色像是看着孩童撒泼一般,“能佩戴不妖璧,想必你的父母也是妖族中的贵族大妖,你这样轻率地四处走动,可是会给他们添麻烦。”

      我心中慌乱还未停,又被他这么一通嘲笑,实在不耐烦极了,起身就想离开,却又被一把拉了回去。我大怒,狠狠拂袖,压低声音叱道:“吾乃长州藩毛利——”

      我猛地咬住自己的嘴唇,止住了接下来的话,抬脚朝他用力踢去,却被男人轻飘飘地一晃躲开了,还不忘点评我这一踢,“软绵无力,可笑可笑,小妖怪,你怎么弱成这样。”

      “闭嘴!!!”

      周旁茶客们又纷纷望了过来,我羞恼至极,又不敢亮出家纹暴露自己的身份,只得用尽全力地去掰他扣住我的手指,却发现其力度虽不重,却稳如泰山,竟连一丝一毫都无法掰动。我一惊之下,突然意识到什么。

      “你不是普通人。”我低声咬牙问道,“你是武士。长州藩没有你号人,你是哪里来的,要做什么?”

      “武士?“男人却大笑起来,惊动整个茶舍,左右邻客三度看来,又是皱眉又是议论,指指点点,话语窸窸窣窣,令我烦不胜烦羞不胜羞,男人却倏忽凑了过来,声音极低,“我只是个浪人罢了。”

      “小妖怪,我看你手上伤痕,乃是习刀剑所得,且不深而虚浮,想必是没能学得什么好的刀法罢。”男人道,“以你的体质,想必也不能学习妖族刀法,而寻常人族武士的刀法,对你而言也并无大用。更何况,看起来他们也并未好好教导于你啊。”

      我惊诧地看向他,一时竟忘了挣扎,任由他掰开我的手指、撩起我的衣袖将我的手臂都一一看过,最后得出一个不屑的结论,“实在羸弱不堪。”

      “你……”我忍耐着,即便怒火已经升腾得要将我点燃,浑身都绷得死紧,“你到底要干什么。”

      他却一拍钱币在桌,起身朝外走去,丢下一句,“跟我来。”

      而他行走时步伐随意,似是颇为散漫,与街市之间混迹的游手好闲之辈别无不同,但那脚步却是重的,一步一步,如同山足,那姿态却是轻的,举手投足,如同羽毛。

      我用力地将钱币按在桌上,手指被咯得生痛,以此平息怒火。半晌,见他身影都快消失在街边,我不甘而愤懑地咬了咬内腮,撩起下摆向他追去。

      沿着黄昏的尾巴,西山之上,云层仿若要燃烧一般,拽着日头的尾巴缓缓下坠,像要一同赴上毁灭的凄美之道。

      我跟着这自称浪人的男人,一路默然前行,耳中只能听得自己急促的喘息声,像损坏的风箱,一拉一扯,皆是破漏的风声,正犹如我这脆弱的身体。

      终于,在偏僻接近城郊的位置,他停了下来。

      我回望四周,发觉此处荒僻无人,竟不知长州藩还有此等地带。尽管黄昏仍在,四野却现出夜的阴暗来,灰灰沉沉,如同男人身上黯淡的衣衫一般,显露出破损与穷苦的味道。

      草率地跟着不相识的男人来到此处,既无巡查的卫兵,亦无可呼叫求救的邻人,就算我在此被分尸而死,也要等上好几天才会被发现吧。

      这想法令我背脊有所战栗,一种不知是恐惧还是兴奋的感情从心底升起,我稳定心神,朝那男人的居所走去。

      这居所实在不堪踏入,肮脏、陈旧,若说毛利家的宅邸是经年累积下的贵族威严,这处民宅便是被岁月侵蚀摔打过的摇摇欲坠。

      整个屋宅,家具寥寥,也不见多少杂物,仿佛无人居住般冷清,更显出一种凄凉来。而这浪人却视若未见般泰然而行,领着我越过狭窄的走廊,竟是迈入了一处庭院。

      不知是吃惊于这样的破屋还能有一个这么大的庭院,还是吃惊于这个庭院毫无庭院的模样,既不见山水不置,亦不见常青树伫立,就像无人光顾的荒郊野外一般,杂草葱然,乱石堆积,沙尘漫漫。

      但,在庭院的前方,廊檐之下,以白布为遮蔽,并列摆了两台刀座。

      一看到那两台刀座,我就再也不能移开目光。

      旁边的浪人没形没态地依靠着纸槅扇,语气仍然是在逗弄小动物般的无礼,“你方才说,吾乃长州藩毛利……你是毛利家的孩子吧,这傲慢的脾气比之公主也差不到哪里去了。我猜,你就是毛利家那藏于深闺之中的养女吧。”

      “我还在想,毛利家又不是缺女儿,好端端地怎么有个养女。又看你身上这不妖璧,妖族可没那兴趣雕刻这些东西,这么精致的雕工想必是出自人类工匠之手。那么,既然是知道你身份,还愿意收养你……你的父亲……”

      他悠悠地,意味深长地说:“便是救过那毛利国光的斗牙王吧。”

      接二连三被拆穿的打击让我面色麻木,竟然颇有一种已然习惯的错觉,“你说是就是吧。”

      同时,亦为这浪人观察之细致入微、思维之聪慧敏锐而暗暗吃惊。有这般能耐的人,绝不仅仅是无名浪人。

      我天生是不甘受打压的性格,此时遭了这样多的揭穿,我不禁也凝神思索,在快速流窜的思维中一把伸出手,抓住那滑溜溜的泥鳅。

      “而你呢?”我仍然盯着那刀座,却对着他问道,“你又是何方人士呢?”

      “观阁下神态,见阁下才智,小女不禁想起数日前曾于毛利大人口中听闻过的轶事:据说北条家座下第一武士、被封为妖魔狩的北条小景因忤逆主君而被追杀。自然,北条家已然将北条小景的死讯公之于天下,以此震怒威慑妄图对抗幕府的不自量力之徒,但贵族之间却有个颇为骇人的传闻:北条小景的冤魂却并未散去,而是来到了这西国。“

      “如此,您认为,这可悲可叹的武士的冤魂,会不会来到这长州藩呢?”

      原本兴致勃勃地戏弄我的浪人,此时的神情颇为滑稽,犹如被掐住了脖子的公鸡一般,自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哎”声,我侧头看他一眼,扳回一城,心旷神怡,摆出十足的姬君姿态,怡然微笑。

      “你这丫头……真不愧是斗牙王的女儿。”浪人显是默认了我的说辞,快速从这失态的滑稽中恢复过来,凑近以一种更为挑剔的目光再度打量我。

      这回的目光与方才已是天差万别,方才只是混混般刻薄的打量,现在却有如一把尖刀,自上而下,将我的皮骨一一剔过,几乎看得人浑身刺痛起来。

      前妖魔狩,北条小景收回目光,露出一个还算满意的笑容。

      “虽然身体实在是弱了些,不过根骨倒像不错。只是这脾气……”他摇了摇头,装模作样地惋惜道,“就跟你那哥哥一样不可爱。”

      我愣了一下。

      “我的哥哥?”

      “怎么,斗牙王没告诉你吗?你上面还有一个兄长呢。我记得那家伙有一个煞气十足的名字……唔,杀生……这是杀戮一切生灵的佛教用语吧?对,你那哥哥,就叫杀生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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