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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妖魔狩 四 ...

  •   原本,我是准备与她稍作交谈,最好能忽悠出她是如何附身蝶姬、来长州藩又是作何目的,蝶姬又遭遇了什么才会让这蝶妖有可趁之机。

      毫无预兆地动手虽然可攻其不备,但身在毛利一族,对于武道精神也算耳濡目染,加上北条在此也对我多有教导——他倒不是让我对着敌人也要讲道义和气节,而是作为武者须得有自己的一番气度,以心修剑,方得剑意——我便轻易不会做这等偷袭之事。倘若不战而屈人之兵自是最好,若是逼不得已,开诚布公地送她去黄泉比良坂也算对得起良心。

      毕竟,被附身得这样彻底,蝶姬已然是魂魄碎裂的傀儡了。

      但,当我向她走近之时,才发现她在看的是什么东西。

      并非在欣赏壁龛中的唐画,也并非枯坐待我前去,她的膝上摆着被拆开的信封,一枝樱花斜斜地露出一半身姿,花朵密密地挤满了枝头,可见其繁盛之意。信笺落在地上,而一张画卷自蝶姬手上展开,被她放在桌上,以一种不知是贪婪还是恍然的目光观看着——

      在那画卷之上,一道少年的身姿缓缓展开,在极清淡的笔触之下,那垂若月光的长发,冰冷的神情,低垂的眼睫,并那额间一轮弯月,栩栩如生,如见天上人。

      我未曾见过这幅画中之人,但在我看到他时,便霎时知晓了他的身份。

      目光短暂地凝滞在画卷之上,脑内一阵空白。下一秒,身体擅自行动起来,我挥落唐衣、足踩叠席,怀中胁差勃然出鞘,朝着蝶姬的脖颈直取而去。

      而蝶姬只微微伸手,便已肉眼无法看清的速度以两指夹住了胁差的刀身。

      “哎呀。”蝶姬做出惊讶的模样,“为何突然动手呢,百里殿下?”

      我喉头滚动,回她一个冷笑,“装模作样地问这种问题,你这蝶妖,还真是得寸进尺流啊。”

      “竟然被您一眼看透了吗。”蝶姬依旧牢牢夹住胁差,以一种玩弄般的眼神蔑视着我,“不愧是杀生丸的妹妹,只是,您居然如此弱小,真是令妾身吃惊哪。”

      说着,她又低头看了一眼桌上画卷,露出一种似沉似醉的怀念神色,“百里殿下,您真是上天送给妾身的一个惊喜……妾身原本只是想来吸取您的生命来维持妾身的美丽,却在您这里发现了这样的家书。实在令人想不到,斗牙王竟然还有一个女儿,竟然养在人类府邸,竟然如此弱小。”

      她一连三个竟然,另一只手娇羞掩唇,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

      我一挑眉,“说完了?”

      “您倒是一点也不害怕嘛。”蝶姬说,“妾身知道您在习武,但区区人类的技艺竟妄图伤到妾身,百里殿下,您实在是……”

      她带着那股诡异的笑容轻轻摇头,那双瞳孔不知何时已然漆黑无光,硕大得骇人,此时正看着我,里面透露出她方才的未尽之语:实在可怜可笑。

      “你说的倒是。比力气这种事情,我向来是比不过你们的。”我坦然道,见她面上微微一怔,便又笑起来,“只是,不知道你是安逸日子过得太久已经丧失了警惕心,还是原本就是不入流之辈,我给你一个忠告吧。”

      “无论面对多么弱小的敌人,都最好不要轻敌。”

      话音未落,一道绚烂至极的火焰自胁差之上喷薄而出,如同自地平线之下奋然跃起的太阳一般,顷刻间将此室照得大亮,而被这火焰直袭而去的蝶姬惊慌得松开手,还未能做出灭火的反应便已然嘶吼着在地上打起滚来。我自然不能让这吼叫声传出去,当即单膝跪下,借助我的体重压在她身上,一刀切断了她的喉咙。

      附体的人类喉管被锋利的刀刃切断,于是潜藏其中的蝶妖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以可怖的神情无声地挣扎翻滚,而火势丝毫不见减小。眼见她瞳孔越睁越大,几乎要撑破眼眶,我用胁差刀背抵在她的心口,低喝一声:“出!”

      如同遭了牛车冲撞一般,一道诡艳的蝶影骤然破体而出,却像是被牢牢吊在悬梁之上的垂尸一般,被钉死于半空,捂住脖子蹬脚挣扎,却不得自烈火中解脱。

      我不再抬头去看她,而是过去扶起软倒在地的蝶姬,却发现她的身体已然如同瓷器一般,轻轻碰触一下便掉下一小片脱离皮肤来,露出其下乌黑的内里。

      我垂下眼皮,为她理好一身华衣,将她平放于叠席之上,掏出染上茜色的怀纸遮盖于她的喉间,这才直起身子,去收拢那掉落的书信和樱花枝。

      “我猜,你是想挟持我做诱饵胁迫兄上前来,趁机吸收他的妖力吧。”我无声地笑了笑,“想得真够美的……咳,”我意识到我已经被北条那直白大咧的说法方式彻底传染,不由尴尬地咳了一声,心想往后难道不能理直气壮地鄙夷他的粗鲁了吗?便赶紧又矜然道,“行动之前,也应当多做探查,须得悉知我究竟于何处习武,方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抬起头,看着那即将燃尽的灵魂,我学着她方才的模样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我之师匠,名为北条小景。”

      前妖魔狩北条小景的鼎鼎大名,似是五年过去也未曾褪色。

      听得此言,即便在焚烧魂魄的剧痛之中,蝶妖的瞳孔也猝然收紧了。她勉力张开嘴,似是有什么话想说,却丝毫不能抵抗这无穷无尽的燃烧,只能哑然张大嘴巴,直至撕裂她的嘴角。

      下一刻,她便与火焰一同消逝于空气之中,魂魄之火在半空中燎过最后的光亮。

      我随手一弹,符咒从我小袖的袖袋中飞出,贴在蝶姬身上。原本破损的皮肤快速修复还原,喉间那道豁开的刀口也慢慢愈拢,像是一个狰狞微笑的平息。趁着这个时间,我侧身过去,手指轻轻点在摆在桌上的画卷之上。

      与兄上互通信件,是自五年前便开始的事情了。

      在发觉我时常未央天便溜出府中,不知道往哪儿去之后,毛利家主便像有所了然,对我每日青红相交的手掌不做过分询问,只细心地提醒我:既然已经在外拜师,也该向你的家人写信说说近况了。我这才恍然意识到此事,半是别扭半是谨慎地写下三封信,按时下习俗折下花枝,细枝柔花便取最繁美的一枝寄送,粗枝大朵便择开得最好的那朵相赠。

      父亲与母亲的回信倒是很快由人类使者送来。从这迥乎不同的回信之中,我多少也能猜测她们的性格。

      父亲言语简洁,对我的事并不多加询问,只寥寥一句嘱托:“汝自可随心而为”,便署名停笔,笔迹遒劲庄肃,力透纸背。

      而母亲的回信,字迹秀美高贵,倒透露着几分漫不经心的随意,亦是并不多问,也无甚吩咐,信笺倒是精致柔美,自角落压有一朵晚樱,纸张泛出淡淡的冷香。

      唯独我那兄长,有着令我失神的煞气十足的名字的兄长,却迟迟未曾回信。我一时竟颇为担忧,不知是对方分身乏术,还是根本不愿回信于我。此事郁结于心,我不好询问他人,却没料到被北条给看出来心绪,追问之下,我闷闷道出原委,却听得他嘲笑道:“既然如此,你就继续给他写信不就好了?”

      “据说妖族以强者为尊,弱者只如沼边蒿草,人人可欺。若是他因为我这般……”我咽下“羸弱”二字,含混地略过去,“……而对我不喜,不愿意理睬我,那该怎么办?”

      “不愿理睬那就不理睬就是了。你从来也没和杀生丸见过面吧,他爱理不理便是了。连亲妹妹都能因为弱小而无视,这种哥哥我看要来也没什么用。”

      刀花一挽,他轻描淡写挥刀斥来,我咬紧牙关抬手承住,巨力压来,震得我虎口发痛,几乎要拿不稳刀。北条皱眉收刀,斥责我承力时的错误,命我独自挥剑一百次,又不知从哪儿端来一碗茶。茶碗黝黑,不知该说是朴素还是简陋,只在碗中央绘有一只飞鸟,两笔绘成,笔触潦乱。他日日端着这茶碗,此时也端着它晃到我身边来,摆出一副替我出主意的模样,“好了好了,别瞪着我,没看出来你是那种会渴望没见过面的兄长的认同的小孩啊。总而言之,你就继续写信就行了,难道你还要找你父亲告状,说哥哥不理我不成?”

      我气闷不已,正要开口反驳,却被一刀鞘抽在背上,北条恶狠狠地训斥:“练武的时候给我聚精会神,不得分心。再有一次,惩罚加倍。”

      当天回去之后,静子给我背部上药时难过得直流泪。我不得不打起精神去安慰她,好不容易上完药哄好静子,我独坐室内,手上摆着四书五经,却禁不住侧耳倾听这满室寂静。外面连些微风声都听不见,于是我胸口躁动的心跳便越发明显,半点不能自欺欺人。

      一炷香过后,我生恼地扔掉手上经书,拿起纸笔开始写信,一字一句大力而下,把原本便稚嫩的字写得更加东倒西歪。

      一封信写完,我麻木注视这满纸鸡爪之痕,疑心是否因为我字迹太丑才得不到兄长的回信。于是第二日,在向北条请教后于手腕悬上合适的铁块,增加了研习书法的时间。又是十日过去,我终于再度打开信笺,写下又一封家书。

      寄去之后,仍是没有答复。

      我暗自咬牙切齿,不知哪里来的浑身酸痒,在室内焦躁不安地走来走去数十圈之后,静子实在忍受不了,央求道:“百里殿下,您还是去写信吧,别在这里转悠了。”

      我惺惺地看她一眼,静子当即知情识趣地告退,给我多少留下一些颜面。

      自那以后,我隔三差五就修书一封寄向西国妖城,信中自习武至梳妆,自天文至地理,自万叶集至邪道禁书,无所不谈,无所不写。到后来,抱持着左右他也不会看的想法,我当自己在向一位永不答复的远方之友写信,既是倾诉,又是当作近几日生活趣事、文武增益的梳理记录。

      事无不可对人言,我自认除开妖身一事,还算心怀坦荡。于是这信中内容,比之常人的日记,也差不了多少。

      直到一年之后,这本以为永远不会回信的哑巴读者竟然回了一封信,我霎时如雷轰顶,一时不知是扔是拆。等好不容易缓下脸上热度,颤颤巍巍拆开一看,发现里面薄薄一张纸。展开一看。

      里面,竟然,仅仅只有一、行、字。

      尽管仅从这一行字中,亦可见其雄秀之气、出于天然。但那字迹之间未断的勾连,仍昭示着这行字是快速写就,虽不至潦草,但实在透着几分随意敷衍。

      而那所谓的一行字,正是那句:

      琐碎之事,无需相告。

      我气得当场摔了笔,左左右右踱来踱去,把静子绕得直嚷眼花。她晕乎乎又小心翼翼地问我,既然如此,您还继续写信么?我冷笑一声:再写我就是傻瓜!

      于是接下来一段时日,我专心进学习武,强迫自己不去思考这信件之事,权当自己没有这个兄长。

      练字之时,手上坠住的铁块逐日加重。我不习通常女子惯常的娟秀小字,而是偏爱汪洋闳肆的不羁之笔,在这一年苦练之下,连国光大人都忍不住称赞我的字已初具规模,再加以几年练习,或许会成一派大师也不一定。我知道他这话有许多玩笑成分,但,多少也安慰了我沮丧挫败的内心。

      本以为事情就会这样过去,却在我被夫人催促着出门与同龄女子一同赏樱那日,我一身繁琐厚重的三层樱色打褂,色泽由浅到深层层过渡,好似夕阳下一连枝的樱花。手上被静子逼着装模作样地拿了一柄松扇,她对我耳提面命,举止要优雅矜持,言语要轻柔低缓,不能随意大笑,更不能舞刀弄枪。我连连答应,一天下来,疲惫不堪,只觉比硬撑着这身躯练一整天的剑还要令人痛苦。

      然而,在我终于得以回到府中放松之时,使者却前来此处,言道,有信给我。

      我先是茫然,以为是今日一同出游的小姐们的来信,但一看那素白信封,便知道定然不是。那么,到底会是谁呢?

      然而,一展开那信笺,我便知道是谁了。

      尽管已经颇为劳累,连整个面部都因为一天端庄的假笑而僵硬了,此时此刻,我还是忍不住发出几声哼笑,继而冷笑连连,再而捧着信笺大笑三声。

      使者惊愣地看着我。意识到还有旁人在此,我猛然一掩唇角,艰难地干咳一声,忍着笑断断续续地命他退下。

      使者一脸奇怪地退下了。

      这回的信,信笺亦是素白,只是与原本毫无装饰的素白不同,暗纹精细而不夺视线,角落处一朵盛开的樱花,色泽浅淡,雅致又不失尊贵。而那字迹,一字一字单独落下,令人终于可以彻底欣赏这手剑拔弩张、刚柔并济的好字。

      尽管,不过寥寥一行字。并且,比上次那极尽简短的信,还要短上一些。

      信中写:

      “已过一月。”

      下方署名,杀生丸。

      距离我未给他写信,原来已有一整月了。

      过去烦闷抑郁一扫而空,躁动的心绪终于得以平复而下。我如沐暖春,见万物皆赏心悦目,一时竟有清风明月之感。

      “您啊,您啊。”我轻轻掸了掸信纸,噙着止不住的笑意,“哎,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兄上大人,您说您这是何苦呢?”

      那日,我本应早早上床歇息,以迎接明日繁重的学习,但我却制止不住心底那点洋洋自得的雀跃,强撑着精神,又或许是畅快至不得不如此的地步,我点起烛台,磨墨挥毫,洋洋洒洒详详细细把今日无聊至极的赏樱之事讲述一遍,末了,如同小人得志一般,我写出一个问句:敢问兄上,您觉得我这封信如何呢?

      十五日之后,回信寄来,不过两个字:无趣。

      我看过一眼,悠长地叹了一口气,将这封信妥善细致地放置匣内,便仿佛从来没有收到过它如常行事。

      几日之后,静子倒是憋不住发问了。她问,百里殿下,您最近总是一脸狡黠,可是有什么好玩的事情发生了不成?我笑而不答,自顾自地进学习武,兼坚定地拒绝出游之邀。

      如此,又十五天后,那边寄信过来。

      字迹沉沉,墨迹深深,一笔一顿,仿佛忍耐又克制——

      “可”。

  • 作者有话要说:  妹妹:我哥是哪里来的蹭的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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