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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妖魔狩 一 ...


  •   “百里殿下。”

      仆从跪坐于我身旁。夏日阳光正落在庭院之中,矮丛浓绿,假山起伏,斑驳树影杂着灿烂光线依稀摇摆,像一幕幽静的水墨画作。满潭荷花拥挤地簇挨着,荷尖颤着露水,被风轻轻一吹。仿佛听见清凌凌的一声“叮”一般,露水轻轻坠进潭中。

      廊下阴凉,木地板显出久经沉淀的古朴色泽,令人感到一种别样的威严。繁荣不息的氏族,经久和平的国主之府,正应具有这般尊贵之气。

      仆从拿着梳子,纤细的手指捧起我垂落身侧的黑发,驾轻就熟地往发尾处找去,紧跟着就抱怨起来,“百里殿下,您为何又乱剪头发啊!”

      我心不在焉地望着那一丛荷花,粉白花瓣重重叠叠,这不可亵渎的高洁之花,正亭亭于潭上盛开,“小静,不要这样大惊小怪嘛。那么长的头发,我怎么方便行动呢?”

      “那您就不要行动呀!”静子的语气中带有一股习以为常的无奈,她小心地捧着我乱七八糟的发尾,轻轻地梳下来,“没有哪家的姬君是像您这样的,每天动不动就往外面乱跑,一点也不顾忌身份和礼仪……等到您身体无恙归家之时,可怎么向您的父亲交代呀。到时候,整个城主府的人都会被怪罪呢。”

      她的语气熟稔而亲近,那态度已然远远超出姬君与下仆的关系,仿若姐妹之间私底下的谈话。

      “不用担心啦。”我嘻嘻一笑,“我的父亲想必是不会在意这些东西的,更何况,那些礼仪我不是学得挺好嘛。”

      “哎。”静子叹气,“怎么会不在意呢?就连最让老爷头疼的大公子都比您这个女儿家更稳重一些……”

      “是啦,而且我还是寄人篱下的女儿,应该端重优雅,起居自持才是。”我伸手绕了一圈发尾,被静子一梳子在手背上轻轻敲了一下,赶紧忍着笑收回了手,“你还记得前几天吗,那位蝶姬来府中做客的时候,我当时翻墙回来——好啦好啦别瞪我啦——的时候偷偷绕到侧间去看了她一眼,真漂亮啊,那眼神跟睫毛就像蝴蝶一样,灵动又美丽,身姿行动也优雅得不得了。”

      “百里殿下!”静子忽然沉声肃然道,“倘若您愿意收敛性子,多在礼仪上花点功夫,以您的美丽绝不会输于那位蝶姬殿下。”

      不用看也能猜到她那张小小的面上摆着怎样的严肃神情,我便笑道:“没办法呀,小静,我可是要习武的人。你要是让我穿着那样华丽的打挂,我连刀都挥不出来呢。”

      “您为什么一定要习武呢?”静子分外迷惑不解地问,“天底下哪有让您这样尊贵的姬君习武的道理呢,莫非我们的武士都是摆设不成?”

      “你这话可不能到外面去说,否则会让武士们生气的。”

      “我也只会在您面前才这样说。”静子说着又忍不住憋了憋气,“您看,我现在也变得比以前没规矩多了。”

      “是,是,静子大人,都是我这个主君不好,带坏了你。”

      “您不要取笑于我了。”静子受不住我的调侃,脸红着给我梳发,“请您也回答一下我的问题吧,您为什么一定要习武呢?”

      满室寂静。

      风自庭院而来,绕过敞开的广间,自檐缝与琉璃台吹过,像是一道疏忽即逝的影子,在明朗的日光下隐去其行踪。

      “因为,”我看着庭院的树影,垂下的枝条在风下晃动,细叶簌簌,仿似女子轻柔招摇的手指,“倘若我只是一个身无缚鸡之力的姬君……”我朝静子看去,半眯起眼睛,嘴角露出一个戏谑而冰冷的笑,“最后可是会被撕得粉碎的。”

      “百里殿下!”

      明显被吓到的静子倒吸一口冷气,手上的银梳落向地板,我一手在半空抓住银梳还给她,连忙歉意道:”抱歉,小静,我不是想吓你……“不是想吓得这么狠。

      或许是推脱之辞,或许是诡辩之语,但我只是在陈述事实罢了。

      我听见自己平静的声音,像一把刀出鞘时,刀身与刀鞘碰撞的噌然之声。低沉,急促,带着铁器特有的凉意,“我不愿意做樊笼中的鸟儿,亦不愿做被珍藏在华室中的人偶。小静,我终究是要离开这里的,我有一片广阔的天地……”

      “比这长州藩还要广阔吗?”小静喃喃问道,“比我所不能目及的原野还要广阔吗?”

      “还要更广阔,还要广阔许多许多。太阳所能照耀的地方,雨水所能侵蚀的地方,都将是我的天地。”

      我咬住嘴唇,感受尖尖的犬齿压在脆弱下唇时的微微刺痛,继而一笑。

      “那是一片美丽而残酷的天地。”

      这般惊世骇俗、离经叛道之语,若是公然于诸侯之中宣布,恐怕会引起轩然大波,被一些守旧至极的老古板勒令斩首以示天下吧。作为大名家的养女,本应克己守礼,姿容不乱,以一副优美的情态安居于父兄的吩咐之下,守着四四方方的广室以度一生。这般叛逆不逊的话语,这般肆意妄为的行动,说是会令藩主蒙羞也不为过。

      静子却听惯了我这般言语,虽依旧不解,时常生怒,但总算不会惊叫出声,而是问道:“有多残酷呢?比这府中的斗争,比老爷的政事、比诸国间的战斗还要更残酷吗?”

      “你既然这么问了,我一时倒也不知道如何回到。”我想了想,“有时候呢,可说有过而不及,但有时候呢,又远远不如。就像猛虎逐鹿一般,那样血淋淋的场面可否算得上十分残酷呢?但比之于公卿之间的勾心斗角、为了某位大人的一己私欲而发动的战争,又远远不如了。”

      “……”静子沉默了一会,似乎是在思考我的言论。她柔软的手指轻轻滑过我的发梢,银梳顺畅地梳过我这头她常年精心打理的黑发。带着热度的阳光,静子温柔的动作,晃动的树影,清雅的荷花,我一时恍觉自己身处画中。

      “百里殿下,”静子说,“这是您父亲的命令吗?”

      “这倒不是。父亲他没有向我提出这样的命令。”

      “那么,请恕我直言,”静子说,“既然您的父亲并未对你有此苛求,要让您像浪人一样在诸国之间颠沛流离,那么,我实在看不出您有什么一定走进那样残酷的天地的必要。”

      如同无数次她劝谏我时一般,我侧过头,面上露出应和她话语的微笑,但却无声无息地看向另一方。在假山旁的花朵之上,一朵蝴蝶扇着翅膀飞走,又被风扰乱了方向。我缓缓朝它伸出手,看它仿佛被吸引一般跌跌撞撞地飞来,迷惘,无知,任人摆布,最后,低低地垂落在我的指尖。

      蝶翼斑斓美丽,又脆弱至极。

      “因为,野兽总要在山林里,才能活下去啊。小静。”

      我动了动手指,让蝴蝶轻盈地飞走了。

      -

      自我记事起,便已然在这宅邸。

      如同真正的公家之女一般,我被冠以“姬”的尊称,锦衣玉食,仆从下佣不断,加之藩国富庶,百姓安居乐业,所享待遇竟比邻国守护之女蝶姬还要好上几分。

      但国主毛利国光却并不令我称呼他为父亲。时常,我也听见有下仆偷偷议论,言道,仿佛我这个客居于此的孩童地位竟比家主还要更高一般,得到的尊荣如此之多,实在让人吃惊。

      直至年满六岁,国主听完医者对我身体状况的汇报,得到“一切都好,只是比常人更要柔弱一些,但于姬君而言,也不失为一种动人风姿”的结果之后,便将我请至议事的正殿,让我居于最被倚重的家臣才能享有的位置,对我道:

      我并非你的父亲,想必你已经知道。

      我还停留在对医者的厌恶之中。时人偏好女子的柔弱,喜她们弱不禁风、行若垂柳。若是因先天不足而身形纤细、体力不支,便更是盈盈动人。因而,面对我的不足之症,他言之“动人风姿”,这般言论作态实在令我不耻。而居于上方的毛利家主,以一种非嘱咐、非命令,而是竟颇有几分尊敬的语气道:

      你的父亲,乃是统领西国千万妖怪的大将,斗牙王。

      ——你,并非人类之子。

      短暂怔愣后,我并不惊异,也并不迷茫,只说:原来如此。

      毛利国光对我的反应感到吃惊,他仔仔细细地端详我片刻,拍掌道:不愧是犬大将的女儿,这般气度,实在不同凡人。而他又继续说了下去,将缘由一一告知。

      自出生起,我便虚弱不堪,仿佛一阵轻柔的风都能令我夭折,更遑论在妖气浓重、煞气十足的妖界安然存活。我的父亲,那传说中的斗牙王,曾施于毛利家救命之恩,为了保护我的姓名,便将尚且在襁褓中的我送至此处,让我在华美威严的人类宅邸成长,着丝绢之衣,享珍馐美馔,一切习俗皆与人类相同。不必身陷厮杀,不必闻见鲜血,安安然然,平平静静,毫无波澜地长大。

      我看着毛利国光的神情,从他那严肃而慈爱的面上看到了隐藏的另一番模样:倘若,我身体始终不能好转,依然是那脆弱如蝉翼般的生命,他便不会将今日之事告知于我,而是瞒着我,令我做一个病弱的人类之子,在宁静中度过我短暂的生命。

      我身上自幼携带的佩玉,其名为不妖璧,能够隐藏妖怪身上的妖气,让我从里到外皆如人类,毫无破绽。而我的妖气——也实在淡薄,犹如不存在一般,极轻极微弱,像一勺加了寥寥几颗盐粒的白水,只有最敏感的老饕才能尝出那些微咸意。

      妖怪之间,以血统为天赋。越是血统纯正的妖怪,越是实力强大、威压赫赫。据家主所说,我的父亲是当世强者,我的母亲亦是血统高贵的犬族仙姬,由他们结合而生的我,分明是血统最为纯正的妖之子,理应强大无匹,势不可当。然而,我却弱小得不堪一击,乃至连普通人类都比我强健几分。

      为何会如此?我问。毛利国光却并未给出答案,他亦是不知。

      他只告诫我,千万千万,不要动用我为数不多的那些妖力,它们是用于支撑我的形体、令我不至于溃散而死的本源之力。倘若动摇,脆弱的身体将无法承受霸道的大妖之血,顷刻便会分崩离散。

      所以,尽管我是妖族,但我其实连一般人类都比之不及,对吗?我再度询问他。而他叹息着揉了揉我的头发,沉重而悲哀地回答:对。

      你往后那身为妖怪无穷无尽的岁月,要如何度过呢?百里啊。

      而我朝他笑道:请不必为我担忧,毛利大人。我自有我的命运。

      妖族的生命漫长得如同永恒,百年不过弹指一挥间,但他们的幼年期却如同人类一样短暂。短短十年,便已然迈入少年行列,应当拿起武器面对战斗,在残酷的厮杀之中成长,正如鹰会将雏鸟扔下悬崖,以令雏鸟学会飞翔。而在飞翔之外,伤痛,鲜血,死亡,都是避无可避的磨刀砥石。

      于是,十岁那年,我在深夜偷偷潜入武士演练刀法的武场,拿起了悬挂于武器架上的一把刀。

      月光如水,在刀身之上缓缓流动,流到我握刀的手指上,流到我的手臂,一直流到我的胸膛。冰凉的月光,如同月读命洒向人间的雪水,在我与刀之上流转往复,不肯离去。

      这把刀,绝非好刀,说是笨拙也不算污蔑。这是武场最常见的劣等武器,随时可以更换,随时可以断去。刀身上有数不清的砍痕,刀刃已经快要崩开,刀柄上缠绕的麻绳亦是不乏断裂。或许第二日,仆从们检查武器磨损状况之时,便会将这把刀换走。

      但在我握住它的一刻。原本虫声窸窣的演练场,原本风吹叶动的簌簌而响,原本我比人类能够听得更远的一切声音,都在这一刻静止下来,仿佛被凝固进了亘古的琥珀之中。

      万籁俱寂。

      月亮在刀身下投过它的影子,乌云追逐般赶来,将它遮蔽,将月华拢在不可抵达的天际。四周于是低低地暗下来,夜晚的浓色如墨一般将我封嵌。而数息过后,乌云散尽,月亮重新现于天空。

      刀变了。

      变得如同新出炉一般,毫无伤痕,锋利至极,刀柄上甚至还残留着被火灼烧过的热意,几乎烫手。而原本笨重的刀身变得纤细轻盈,正如天上那一弧弯月一般,其尖锐足以刺破黑暗。

      对着黑夜,我双手而持,挥下第一刀。

      于是虫声又响了起来,高高低低,无处不在,如同千万丝线一般将演武场覆盖。

      第二日,我解开繁复编织的垂发,扔掉水束,剪掉累赘至极的长发,脱去层层叠叠华丽灼目的唐衣,佩上不妖璧,对着听到动静匆匆跑进来目瞪口呆的静子笑道:“小静,我要开始习武了。”

  • 作者有话要说:  *1.不妖璧,就是原作里奈落拿来隐藏他心脏的妖气的玉璧。
    *2.镰仓幕府时期的毛利家与长州藩位于本州岛的最西部,文中将其归于犬大将统领的西国。但家主姓名系杜撰。
    顺便一提,动画里对杀生丸的称呼翻译的是杀生丸少爷,这个翻译其实更准确,称呼殿下是不合礼制的,但由于本人滤镜比较重,加上大家又都是妖怪,不必像人类那样恪守礼制,所以我把称呼都给往上给提了一级。
    再顺便一提!你哥就连被激怒的时候对着犬夜叉也从来都是自称兄上,贵公子作风真是深入骨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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