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16、将别 ...

  •   萧惜醒来的时候,眼前一片肃穆的白,几乎要疑心自己失去了视力。

      身边有旁人的气息,他警惕未除,整个人都绷紧了。

      见他忍着痛仍要转头,苏晚嫌弃道:“别动。”

      萧惜仍是尽力侧过头来,眼神里尽是疑惑。

      苏晚“啧”了一声,好心道:“你毁容了,阿宁不要你。我只好将你捡回来了。”

      萧惜冷笑一声。

      楚玉在一旁尽职尽责地装聋作哑。

      苏晚对楚玉道:“我进宫了,你看好他,莫让他想不开自己将自己气死了。”

      他渐渐走远了,萧惜才哑声问道:“我怎么在这里?”

      楚玉道:“城中严查鲜卑人。长安虽是上元侯,但就是个奶娃娃,顶不得用,还是阿晚这里比较安全。”

      萧惜默然。

      楚玉不忍道:“莫听阿晚乱讲,阿宁守了你三天,阿晚怕他熬不住,点了睡穴在隔壁歇着呢。”

      萧惜道:“嗯。”

      他心中安稳得很,并不将苏晚的话放在心上。

      又哑声道:“谢谢你。”

      楚玉摆摆手道:“不必谢我,你死了,阿晚会自责。”

      萧惜微微勾了勾唇角,只是他气力不继,很快又昏睡了过去。

      再度醒来,晏宁含着泪坐在他身边,萧惜下意识地去看镜子,苏晚房中却并没有。

      晏宁注意到他眼神,柔声问:“你要喝水么?”

      未等萧惜应声,晏宁就将他扶起来,靠在床边。萧惜捏了捏他的手指。

      晏宁垂着头,泪水扑簌而落。

      萧惜勉强抬起手来,想去触一触他的泪光,晏宁却一下子将他抱住了,哑声道:“你别动。”

      晏宁跳下榻,给他倒了一杯温水,慢慢喂他咽下了。

      又柔声道:“你饿么?”

      萧惜哑声道:“宁宁。”

      晏宁含泪抬起头来,萧惜一错不错地望着他,他含着泪的时候,眼睛仿佛隔着江南冬日烟波茫茫的湖面,烟笼雾绕之中,萧惜却从其中总是能看到那深切又笃定的情意。

      远处传来脚步声,晏宁在他脸上迅速地亲了一口,小声道:“我好爱你啊。”

      苏晚推开门,抱着臂在门口不耐烦道:“醒了?醒了自己吃药。”

      晏宁小声道:“别看他现在这么凶,你昏迷的时候他替你度了几次真气。”

      他能感觉得到真气运转无涩,因而向苏晚微微颔首致意。

      苏晚冷道:“阿宁,腿不疼了?打你打得轻?”

      萧惜眼神渐渐尖锐起来,晏宁急道:“与他无关!”

      苏晚冷哼道:“还是有关的。”

      萧惜哑声道:“你想惹我生气?我为什么要气?我还要谢谢你,我恨不得阿宁路都走不了,走到哪里都要靠我背着抱着。”

      晏宁:“……阿惜。”

      他从前当他是顽笑,他竟然来真的。

      萧惜转眼望着他,若是晏宁敢有一天说不爱他了,要离开他,他一定忍不住会打断他的腿。

      他气息奄奄地靠在床上,浑身都是未愈的伤口,新换上的床单上亦沾满了血迹,就算是小长安在这里,动一根指头便能戳倒他。

      眼神凶恶得却似草原上的孤狼。

      舔舐着伤口,亦能令猎人退避三舍的凶悍。

      晏宁恍然道,这才是本来的他啊。

      骄傲又自负,手中握着一把破剑,却天不怕地不怕,敢睥睨天下,敢千里赴机。

      那个坐在江南烟雨朦胧的院落中,终日与书墨丹青为伴,眉眼温润的少年,不是真正的他。

      他是为了晏宁,才变成那个样子的。

      他属于高山险峰,属于大漠草原。

      他见过他肆意又张扬的样子。

      他的少年风华无双,不应为了他,而被困顿在上元侯府的后院之中。

      晏宁拢着他的手,小声道:“阿惜,等你伤好了,我们就离开南靖。”

      这样的痛楚,他不想再经历一次了。

      他的心被尖刀剜出来,摊开在阴寒的江南雨夜,如今还在流着血。

      从长安到江宁,他总是将他置于危险之中。

      他要去一个,他们可以并肩行在康庄大路的地方。

      从今而后,只有相随无别离。

      苏晚“啧”一声,放下药便阖上房门出去了。

      萧惜欲言又止,晏宁将手指抵在他唇边道:“嘘。这次要听我讲。”

      晏宁将那碗取过来,也不再刻意隐瞒自己的腿伤,一瘸一拐走过来,理直气壮道:“我不想当小瘸子,我要去找窈娘,她若是敢治不好我就要撒泼给她看。”

      小心喂了他一口药道:“我还想去看三娘出嫁,虽然嫁的人不太对,但总归是当世英豪。”

      又喂了他一口道:“我还答应要去阿粟叔家吃酒。”

      又举着调羹道:“虽然阿殊很讨嫌,但这么久不见了,我还是有些想念他。”

      送到他嘴边道:“我还要去临城探望陆老先生。”

      最后喂了他一口道:“杨肃文说殓了我父亲的尸骨,我不放心,我要回去看看。”

      一碗药渐渐到底,晏宁微不可闻道:“我还想回去,看你给我种的梅花开了没有。”

      回去。

      南方是他的家,北方又不何尝不是他的家。

      南方有他的亲人,北方又何尝没有。

      萧惜不应该困顿于此,他亦不应困顿于此。

      落拓江湖,四海为家,他们终有归处。

      萧惜一怔,面色不动,耳尖却悄悄红了起来。

      晏宁抬起头来,直视他的眼睛道:“没开也没关系,我自己也会种了。”

      他伸手抚了抚他的眉眼道:“傻阿惜,你春日里种梅花,多花了多少的力气。”

      待萧惜渐渐好起来,江南的冬日已经过去了,萧惜在晏宁的院子里,见过了春夏秋冬,腊梅开又落,继而梅花又开,继而玉兰、樱花、杏花、桃花、海棠、蔷薇依次开落,花开花又谢,也似参与过了一场江南繁复热烈的春日。

      晏宁兴高采烈道:“出了城,我们到钟山别院中住一阵子。”

      萧惜笑道:“好。”

      晏宁道:“扬州近江南,春日里亦是好风光。”

      萧惜温声道:“好。”

      晏宁道:“谢寒没空回蜀州罢?我们绕去蜀中看看阿青和翦春怎么样?我在却娘子那里听了阿青新写的曲子。听说是从蜀中传来的。”

      萧惜柔声道:“好。”

      萧惜又道:“阿殊和郑先生也会欢迎你去参加鲜卑人的西迁节。”

      晏宁怔愣了片刻,突然微微笑道:“好。”

      他身上和脸上的伤口渐渐结痂,自己却忍不住一日间要揽镜看上三四回。

      晏宁无语道:“阿惜,从前怎么没发现你这样自恋。”

      萧惜支着颐叹道:“没有办法,良人好色,我又不希望他去看别人。”

      晏宁气得狠狠掐他一把,苍白的脸上被他捏出道红印子。

      萧惜不闪不避,又与晏宁道:“要多带上些珍珠,我要向窈娘讨除疤痕的药。”

      他这个样子,晏宁从未见过,简直要招架不住,瞠目结舌道:“你讨要我家的东西,这么理直气壮的么?”

      萧惜坦然道:“我们什么关系啊,还分你家我家?”

      他懒洋洋地讲着些无赖的话,眼神里闪着的都是从未有过的安稳与平定的光彩。

      晏宁惊疑不定,心道:一定要走了,马上就走,再不走,阿惜要被憋疯了。

      晏允明听闻他们要走,也只是道:“走之前,去拜别父母罢。”

      那是自然,晏宁与萧惜郑重应下。

      家祠正中,供着三杆银枪。

      晏宁道:“这是我祖父、伯父和父亲当年征战四方时用的枪。”

      他伸手抚了一抚,道:“官家赐了封号,便只得供在此处,不敢擅动了。”

      晏启牺牲的时候,有未有想起这杆供在此处的银枪呢?

      他想不想再抚一抚那熟悉的枪杆,想不想念自己曾飞扬过的少年神采?

      晏宁怔怔地伫在堂前。

      其实他不应带他来的,他的父亲便败于这杆枪下。

      可是转眼便又想通了,萧惜不是那样纠结的人。

      他回身去看他身边的少年,他是他见过这世上最为通透与明澈的一个人。

      他突然明白晏启为何同意他留在为望山上了。

      因为,萧惜其实很像少年晏启。

      他的父亲,一定曾在萧惜身上,见过自己的无畏无惧的少年容光。

      他的父亲,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喜爱他身边的少年。

      萧惜也在看他,目光澄澈,犹如为望山上的漫天星光都沉湎其中。

      晏允明带着晏长安踏入祠中,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晏宁自己拜过祖父,又拉着萧惜跪下,小声道:“随我一起拜过父母。”

      萧惜郑重道:“好。”

      他们相携拜过晏启夫妇。

      萧惜亦随晏宁给他父母上了香,便起身欲先退出祠堂。

      晏允明温声道:“萧惜,随晏宁跪到你父母灵前。”

      萧惜一怔,亦依言跪下。

      晏宁抬头望向晏允明,倏地心跳如擂。

      晏允明拉过他二人的手,温声道:“群祥既集。”

      氤氲的水气渐渐涌上晏宁的眼眶。

      小长安朗声继续道:“二族交欢。”

      他语调活泼,却字正腔圆,背着小手一板一眼地背道:“敬兹新姻。

      六礼不愆。

      羔雁总备。

      玉帛戋戋。”

      小长安忘了词,歪着脑袋重复道:“玉帛戋戋……”

      晏允明温声提醒道:“君子将事。”

      晏宁眼中落下泪来。

      小长安恍然大悟:“君子将事!

      威仪孔闲。

      猗兮容兮。

      穆矣其言。”

      言罢似是完成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得意地回头望向他叔祖父。

      晏宁的泪一滴一滴落在地面上,渗入青石砖中,留下浅浅的一滩痕迹。

      晏允明收回了手,轻叹道:“委屈你们了。”

      晏宁摇摇头,哽咽道:“我做梦都未想过会有这一日。”

      已是好得不能再好了。

      萧惜轻柔地抚去他的泪。

      没有六礼,没有十里红妆、烹雁割羔,只有晏允明与晏长安的祝辞。

      还有晏启与晏宵二十三年前为他埋下的一坛酒。

      这便是晏宁与萧惜的新婚之夜了。

      晏允明取酒的时候晏长安就在旁边翘着小屁股,突然惊奇道:“那旁边还有一坛酒呢!”

      晏允明抖着手将那土填回去,拍着他的头,温声道:“是。”

      永远没有机会取出来了。

      晏寂的那坛酒。

      他牵着小长安的手走过上元侯府长长的回廊。

      他是庶出之子,年幼之时母亲早亡,父亲征战四方,幸得兄嫂慈爱,从未被亏待。

      小小的晏宁与更小的晏寂在院中玩耍,盛开的花朵被他们糟蹋了一地,第二日却又叽叽喳喳地问他花怎么还不开。

      花岂由人。

      他踏进月门。

      晏蘘荷与柳无双在房中绣花,姑苏样,余杭风,江南流行的纹饰她们总是绣得出来,这样的好姑娘,不知谁会有那个福分娶了她们。

      花窈娘与晏紫苏在紫藤花架下看书,窈娘不识得的字紫苏亦不识得,他握着她们的小手,一笔一划地教。紫藤香气清幽,书纸上都沾染上了乾坤清气。

      他绕过园中轩榭。

      晏宵正在池边练剑,十九岁的少年清俊,一剑毕,留下一地的落花。

      晏允明停下了脚步。

      花雨纷飞,少年在漫天花雨之中回眸,眉目温润如初。

      他梦都不敢梦的那一刻。

      妻子是他自己选的,城也是他甘愿守的,他愿意,他至死无悔。

      可他不甘。

      长子总是最不受宠爱,因为你知道,他会一直在自己合适的位置。

      他带着一家人的期许与厚望,从未令人失望过。

      他江宁晏家的麒麟之子,不应默默无闻地埋骨北邙荒冢。

      他手上突然重了,小长安嘤咛一声。

      他蓦然松了手。

      江南人人知晓上元侯府文有允明,武有伯春。

      他不是不暗自窃喜的。

      他只长他八岁,他难以当他是晚辈。

      许是他如今的表情太过痛苦了,晏长安奋力地攀到他身上,伸出小手要去拭他脸上不存在的泪,口中喃喃道:“叔爷不哭。”

      他将小长安抱起来,轻轻地拍着他的背,足音在寂寂回廊间空空回响。

      他们是自由洒向天地之间的种子,不因谁的不舍而停留。

      终于,昔日盛景繁华落尽,旧年笑语欢言无踪,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 作者有话要说:  二
    明天一个短短的尾声就结局惹。人生第一篇完结文,谢谢姑娘的陪伴。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