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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5、剑起 ...

  •   饷银安然过了江,萧惜与楚玉方才准备回城,酉时已过,二人在后湖中的菱州上歇了。

      吴应民并未带饷银交差,兵部依旧按诸将所抢分赃造了册上报,沈忱远在江淮,被萧惜与楚玉抢走的那部分也算在了他头上——事实上也确是如此。

      顾成宣不满大部分饷银都分给了淮南道。陈备良只得打碎了门牙咽回肚子里,替诸道将领遮掩道:“江淮战事吃紧,此时不得不以淮上为主。”

      鲜卑人在南京畿道边上抢了南靖的饷银,传出去他与计何、吴应民的项上人头都别想要了。

      演给顾成宣一个人的一场好戏,演的人卖力,叫座的也卖力,只有看戏的人浑然不觉。

      夜半时分,萧惜骤然睁眼。

      遥夜岑寂,江南萧索的冬日阴湿如处山中,寒侵透骨,木叶凋敝。

      枯枝在夜色中张扬出狰狞的形迹,却刺不入远处高耸城墙之中的清幽寂寂。

      他凝神听了一晌,推推楚玉道:“有人来了。”

      楚玉揉揉眼道:“什么?”

      萧惜凝神听了一会儿,那嘈杂声由西向东,越来越大,连楚玉都听到了船桨击水迫近的声响。

      萧惜肃然道:“怕是来搜我们的。”

      他们的西津渡附近弃了江南西道的大船,将饷银装至画舫和渔船中,如今江中过往船只虽然少,但也并非没有,萧惜长相又如此殊异,难以完全隐去行藏。怕是南京畿道得了消息,正在连夜沿水路搜寻。

      他们一心想早些回城,还是太过大意了。

      萧惜道:“你藏到水下,我将他们引开。”

      楚玉心有戚戚焉道:“我若一个人回去了,怕是阿晚和阿宁要手撕了我。”

      “别出声。”萧惜将他按到水中,轻声道:“不必等我,明日你自行回城便可。”

      楚玉有扬州伪造的户籍黄册,本不必陪他行水路。

      他将楚玉按在水下,突然又道:“永初十年,他病了一场,身子就很不好了。”

      楚玉从水下露出头来,定定地看了他半晌。

      这世上没有不灭的传奇,只有风烛残年而又力不从心的老人。

      苏家获罪的消息传至塞外,早已经不知过去了几个春秋。

      此时回想起来,也是从那时开始,他待他才陡然严厉起来,时日无多的老人,无可托付的幼童,除了逼迫他赶快成长起来,也的确是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了。

      放下年少时的那些偏见和猜疑,他眼底一片怀恋的温软。

      苏吟如何待晏宁与窈娘,苏晚又如何相待于他。

      他们都是极为豁达通透之人,不需要谁来开解与拯救,他却还是希望他们心中多少能好过一些。

      毕竟,那都是他在这世上,至亲的人。

      萧惜向他点点头,凌空踏在那仿若刺破天际的枯枝之上。

      不急不徐,恰恰在摇橹之声的间隙中重重踏了一步。

      “吱呀”一声树木的痛叫,在江南水上静寂的夜中无比的清晰难忍。

      沉重的机括转动之声,亦在这宁和的暗夜中无比清晰——

      弩机。

      萧惜心中巨震,极速退入洲上密林。

      船弩西来,向东是山林,向北近长江,萧惜却毫不犹豫沿着城墙向南退去。

      那是晏宁的方向。

      如此绞杀之局,甚至连用于水战的重船弩都出动了,他若是退出外城,怕是永远都进不得这江宁城了。

      城墙之上倏地燃起了火把,由北向南,渐次亮了起来,萧惜已远望见无数的□□箭矢遥遥对准他。

      面对危险,他的直觉一向准确,爱情却替他选择了错误的方向。

      他的内息已然运到了极致,身法从未如此之迅疾,整个人几乎只余一道残影,但人力之有限,如何抵得过南靖最精锐的造备。

      万箭凌空。

      江南多水,一边是长长的护城河,一边是山脚下连绵不绝的湖泊水沼。

      连绵的战船在火光的背光之中宛如巍峨对峙的山崖,将他夹在其中。

      他挥剑斩落几支乱箭,弩箭之利,震得他手臂发麻,连弩却依旧不绝。

      箭雨密不透风,萧惜避之不及,一箭擦身而过,腰间一阵刺痛。

      他不禁动作一顿,这一顿之下,望哨立即举旗为号,机括攒动,无尽的箭矢尽向他射来。

      铜簇铁箭,火弓鸣镝。

      萧惜心下惨然。

      他一生多历凶险,没有一次如今日一般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再无余力。

      上天无能,入地亦不能。

      大靖最精锐的军士,最不计成本的造备,从来都不在边关,不在重镇,而是在京师,在帝王的身侧。

      他们守的亦不是江山,更不是千千万万黎民百姓的家园,而只是靖帝一人的安危。

      这一家一姓,不值得守护。

      他们早晚会败,迟一天早一天而已。

      他们没有输在沙场上,他们输在世道人心。

      他咬咬牙,竟是举剑迎上,真气提至最大,竭尽全力,迎锋而上,迫进那三十余丈高的城墙。

      向湖泊去,背后是山林,或许尚能存一线生机。向护城河去,他的友人,又能够信任与托付么?

      可是,他不回去,晏宁怎么办?

      箭雨零落,他已不知身上有多少细碎的伤口,隔着眼前迷朦的血色,他已经能望见外秦淮河那温柔潋滟的波光。

      晏宁会伤心罢?

      愈是靠近城墙,那弩箭的力量便愈大,他真气几乎耗尽,不绝的箭矢依旧凌空至下,他勉强斩断,手已经抖得握不住剑。

      距离河岸只有百步之遥,却似他遥不可及、又触碰不到的爱人。

      晏宁眼皮重重一跳。

      他睡意全无,哪怕知道酉时已过,萧惜今夜不会回来了,却仍是推开了门,坐在院子中等。

      抑制不住的心中惊跳。

      晏宁悔道,他应该同萧惜一道出城的,总也好过一个人留在这里等。

      他再不想要自己一个人了。

      弯月如钩,渐渐隐在云层后面,江南冬日难绝的淫雨霏霏,落在枯枝愁叶之上,淅沥沥作响。

      冬雨淋湿了他的眉睫,他却浑然不觉。

      夜静极,晏宁默默坐在院中,却似是从那雨声之中听到了破空之响。

      一箭呼啸而至,他已然避无可避。

      钻心的刺痛从肩上传来,那痛意太尖锐,令他灵台都为之清明一瞬。

      死生一念间。

      那锐利的一箭将他牢牢钉在河岸之畔,却触不到那波光粼粼的秦淮河水。

      晏宁。

      他似是又生出无限向生的勇气来,反手将箭斩断,勉强提起内力,在河岸边重重一拍。

      河水应气而起,迅速结起一层细薄的冰幕,箭矢落下便碎成千块万块,渐渐消融在江南疏落的冬日中。

      火光与浓墨色的城墙下,温柔织成了一张冰网,宛如母亲瞬息之间向他张开庇护的羽翼。

      萧惜抓住这电光火石之一弹指,狠狠扯出那弩箭,不顾箭上倒刺撕裂的血肉,一跃而起,重重落入外秦淮那温温凉凉的河水之中。

      他已经沉重得无法抬起一根手指,失血过多的身体浸在冰寒彻骨的河水中,宛如被温暖如煦的春风包裹。

      河山多温柔。

      他仿佛又看到了遥远北地四野茫茫,山峰如削。

      江宁城巍峨的城墙与为望山险峻的山峰融为一体。

      何处是故乡?

      谢冕遥望着的山河万朵,清和公主向长安的回眸,父亲失去的敕勒川草海。

      苏吟梦中的江南与中原。

      宁宁,若是我埋骨于此,亦不怨,无悔。

      江山何处都是故乡,而我最眷恋的,是你的方向。

      教会我爱与喜,情意与信义,珍重与信任。

      绚烂人间。

      向死而生。

      晏宁猛然起身,翻身跃上院墙,向覆舟山方向急掠而去。

      真气四逸,河水在他周身渐渐凝结,楚玉沿水路游过来,甚至不能确认他是死是活,他整个人被裹在薄冰之中,亦不见口鼻处有气息进出。

      楚玉咬咬牙,仍是拖着那宛如冰人一般的萧惜沉向河底,他身子太轻盈了,若不是楚玉在河下拖住,怕是早已浮上河面,被城墙上的弩机万箭穿心而过。

      弩机失去望山,城墙上摇旗为号,楚玉拉着萧惜,坠在了驶过的战船之下。

      东水关沉重的上水门缓缓摇起,水面之下一片震荡不安,楚玉拉着萧惜勉强贴在船底,战船慢慢驶入偃月洞,水下的铁栅距离他们不过三尺之距。

      待船只终于驶入内秦淮河,楚玉缓缓松开船底。

      水流交汇,萧惜无意识地上浮,被楚玉勉强拖住。

      上水门在船后沉沉闭合,闸门铁索绞合之声沉凝刺耳。

      船只未远,两岸亦有驻军。

      楚玉沉在水底,向西游了近一里,才终于在水下摸到了青溪暗河的入口。

      他在至暗无明的河道里探出身来,狠吸了一大口函洞中阴郁潮湿的空气。

  • 作者有话要说: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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