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梨》宇文豆

4、第四章

　　第四章

　　三月初，料峭的春风夹着寒气吹进了阳城。永定河的冰大多都已经融化，只是水面还不见鱼的踪影。天气依旧杂凉，然而清晨起来便已有众多繁忙的人来来往往，准备开集。宽敞的大道上，马车和牛车上载着货物和食物，向城外驶去，蹄声溅起一阵尘土。

　　过了春分之后，白日渐长，天气转暖，前两个月还冻着冰碴的小道如今湿漉漉的覆着泥，杂草疯狂生长，雀落山上四处可见松鼠窜出，麻雀的叫声也此起彼伏。

　　通往半山腰的学堂的小道仅此一条。而在这弯弯曲曲的泥道上，两个身穿青色素衣的少年正在努力向上快步地走着。

　　“呼…呼……”白卷气喘吁吁地挪着步子，好不容易来到一个亭子，他一屁股就坐到了栏杆上。

　　后面荀弈正慢悠悠地爬上来。

　　“弈哥，你好慢啊。”

　　“你…你还说！还不是因为你……”荀弈走进亭子，身体斜靠着廊柱，平复着呼吸。

　　“这怎么怪我？我又没有让咱俩爬这坑坑洼洼的小山！”白卷哼唧唧磨了磨牙。

　　“都怪老头！一把年纪还要骗小孩子玩！”

　　“你还算小孩子吗……”荀弈被这怨愤的语气逗笑了，然而仔细一想……

　　好像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三天前。

　　“扣扣。”徐清何敲了敲讲案，屋子里十几个学生渐渐安静了下来。

　　“一个月前，我曾对你们说过我将不再教导你们，一是因为我已到了这个岁数，已然无法同时兼顾书斋与县里的事，二就是，”他停顿了一下，看了眼面前众人疑惑的表情，然后继续道，“我已请了接替我来授课的人来接替我，三日后就会过来。你们且等待新的先生到来便是。”说完，又是风一般的快速收拾好东西然后离开。

　　等徐清何走后，台下议论纷纷，皆惊讶不解。

　　白卷和荀弈相视一眼，都觉得纳闷。徐清何在二月份说自己不再教书，过了几天又派人来告诉大家之前说的话不算数。然而还不足一月，就又说他已经找到继任者，他还是会隐退……若不是县丞的身份和先生的威严摆在那里，这种反复无常和匪夷所思的举动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只能让大家联想到恶作剧。
　　至于为什么是恶作剧……

　　荀弈喘着粗气，一脸难以名状。他看了眼没心没肺的白卷，咽下了想说的话。
　　正所谓名师出高徒。

　　恶作剧小能手+“撒谎从不眨眼因为从来都是闭着眼撒谎”的白卷一脚跨坐在半山腰歇脚亭的栏杆上，“不过弈哥，我还是觉得老头最近很奇怪啊。突然就不干了，这可不符合他磨磨唧唧的作风，要是说他身体不好我可不信！他那天打我的头到现在还隐隐作痛呢！”白卷说得头头是道。

　　荀弈有些惊讶，似乎没料到白卷会想到这些。他想了想，道：“确实，不过徐先生年纪确实大了，不是现在，也是以后，总之都是早晚的事儿。”

　　“哼，我猜老头就是拿一个不知来历的家伙来糊弄我们。这阳城左不过巴掌大的地方，还净是商贩，哪里寻得着教书先生。这老头狡猾的很，再说了，谁能比他教的好，分明是借口。”白卷眯了眯眼，拉起荀弈，“今日去了一见便知，徐老头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走吧，弈哥！”

　　“唉——你等等我，别跑那么快！”

　　雀落学堂中。

　　“我三日前曾说过，今日新的先生会过来接替我教你们读书。”徐清何站在前面，摆了摆手示意早就站在门后的人进来。“符先生是我的故友，把这里交给他我很放心。日后，你们也应当仔细听符先生的话，用功读书。”

　　学堂中响起阵阵应和之声，然而大家的目光都盯着门口，想看看这个新的教书先生到底是何方神圣。

　　白卷张望着，只见一个身子挺拔的青年走了进来。他身穿藏青色绾服，反衬得皮肤略显苍白，唇色浅淡，似乎刚生过一场大病。青年身材修长，低眉站在了徐清何的身旁。他的眼神温和沉静，嘴角一抹淡淡的微笑，面上却看不出什么表情，只觉得此人淡泊却不疏远，亲切而不自知。

　　白卷看着这个仿若出尘脱俗的青年在徐清何身边站定，然后拱手躬身。

　　“多谢徐先生抬爱。符游不才，日后定当尽力。”

　　学堂中的学生共二十来人，年龄不等，最大的可到二十四五，而最小的便是白卷这样尚未束发的。可是眼瞧着新来的这个符先生，年岁似乎也并不比学堂中最年长的冯安大。

　　白卷越发疑惑，更多的则是失望。除了脸长得好看一点，他一点也没瞧出来这个符先生哪里配的上当他的老师。他紧盯着这张脸看，恍惚间有种熟悉的感觉，似乎在哪里见过。

　　“啊！”白卷一声惊呼，引来众人侧目。

　　“你是那天的那个乞丐！”

　　符游看过去，一个模样清秀的小孩正盯着他，神情急切，仿佛要证明什么，恰如自己那天在路旁见到的孩子，纯真的脸上黑滚滚的眼珠滴溜溜转着，用最清亮的声音打着最坏的主意，反而要装作若无其事。

　　没想到竟是如此巧合。他心下了然，用得体的微笑回看过去。

　　白卷又仔细地观察了一会儿，然后笃定道：“没错，就是你！那天倒在路边的乞丐，只是当日落魄荒街道边，今日一番拾掇，我才认了好久。不过肯定是你！说，你一个乞丐来我们学堂做什么？”白卷紧盯着那双淡如水的眼睛，心里得意，语气咄咄逼人。

　　学堂众人被白卷这一番话整的有些懵，不由得看向那位新任先生。

　　符游面色平静，眉头不着痕迹地微微一蹙。

　　符游看着白卷，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没有理会白卷雄赳赳的气势，温和道：“你认错人了。”

　　徐清何也是一头雾水，看着这一温一火两个人，顺着白卷的话，他回想起那日遇见符游的情景。

　　莫非就是那天？

　　“我没认错！”白卷一口咬定，“你当日倒在路边就要昏死过去，是我把我的早饭给了你，你才不至于饿死街头。怎么，你连救命恩人都是说忘就忘吗？如此不尊信义之人，难道也要来当我们的老师吗？”最后一句是对着其余众人说的。

　　此话一出，大家虽然没有接话询问，只是眼神都变得踌躇起来，刚刚和符游交谈甚欢的冯安也默默地退回座位。

　　徐清何顿时有些不悦，他刚想让白卷闭嘴，就看见符游面色平静地走到白卷面前站定，缓缓说道：“我乃徐先生旧交之子，受徐先生之托，才来到阳城。确实我在来途中曾一度受到山贼骚扰，到此地已是穷途潦倒，但好在昏倒在徐先生家门口，被他所救。至于像你这样在课堂上咋咋呼呼的小孩……”符游将白卷从上到下扫了两眼，停顿了一秒，然后戏谑地勾起嘴角，“我从未见过。”

　　徐清何听闻此话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符游会对初次见面的人这么出言不逊。在他的脑海里，似乎他当年的得意弟子，符家嫡长子符游永远都是待人和气的，哪里会像如今这样面对一两句娃娃的挑衅就变得突刺起来。他心中疑惑，视线转向那个让他头疼的“娃娃”。

　　白卷一下子炸起，被他气得够呛，符游比他高一个头，这样居高临下站在他面前，起码从身高上就已经压制了。他不屈不挠地抬着头，拼命从仰视的角度找到俯视的感觉：“谁能证明你说的话是真的？反正我第一个反对！徐老头再老，也不能随便换一个不知从哪里找来的乞丐充数呀？何况你看着年纪这么小，根本就是拿来糊弄我们的！”

　　“……”荀弈看着高出白卷一个脑袋的青年，又看了看白卷使劲踮起的脚尖，总觉得这个场景有点好笑。

　　符游盯着白卷，手握了握，终究是放开了，不再言语。白卷见符游不出声，便大胆起来，开始撺掇其他学生一起质疑符游，于是大家又开始悉悉索索地讨论，声音越来越大，三两言语中甚至还提到了徐清何。

　　徐清何这才明白了白卷的意图。乞丐且不说学识如何，单就是其缺钱少食的常态都很难让人觉得他能够有心容装天下之人，万国之事。如今白卷这话一出，倒更让众人疑心，毕竟二人之前见过面，乞丐死缠烂打恩将仇报的故事也并不罕见。这样一来，符游是否货真价实，甚至自己是否别有图谋，这种想法也不奇怪了。

　　想到此处，他暂且放下了符游性格变化的原因不管，而是抬起手示意大家安静，然后用威严的口吻道：“肃静！白卷你也是，如此咄咄逼人，回去好好反省你的态度，没大没小成何体统！另外，既然大家都有疑虑，那我不妨先在这里说了，免得日后你们相处不愉快。正如符先生所说，符先生本是我故人之子，那日符先生一时不察被歹人所袭，才会盘缠尽失，幸好是在我府衙的周围，才能搭救。虽然年轻，但是学识绝不输我，也正因如此，我才敢放心把你们交给他。”见众人闭嘴不言，脸上还是疑惑未解，徐清何看了一眼已经回到身后站着的符游，继续道，“符先生饱学之士，当年曾师承……咳咳，名冠京城的大儒孟徐门下，所学尽得老先生真传，对付你们绰绰有余。”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挺着腰板有些得意，余光却一直在往符游身上瞟。

　　符游只得无奈拱手，眼眉带着丝丝笑意：“不敢当，我之所学不及孟先生十分之一。”

　　众人震惊，刚刚和符游说过话的冯安面带喜色，不禁急切地询问：“先生师从孟徐？可是大儒人孟徐？”

　　“是。”

　　众人倒吸一口气，激动地跑到符游身边问东问西，倒是旁边还要说什么的白卷，一时间没了对象，气得正要跳脚。

　　“儒人孟徐！”荀弈低声惊呼，扯了扯白卷的袖子，“阿卷，即便你真的那日遇到了乞丐，想来大概是认错了。徐先生都站出来说了，孟徐也并不是一个可以随便拿出来用的名字。”

　　“谁说的……我不可能认错。”白卷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打鼓。儒人孟徐，他做梦都想去听他上课。他甚至怀疑自己那天早上是不是真的做了个梦，梦到一个长得很好看的乞丐和他斗嘴，然而今天那个乞丐摇身一变，变成了自己的老师，现在竟还跟自己的同窗说笑。他看着十分憋屈，想要向徐清何控诉，然而甚至徐清何也只是站在一边，仿佛已是事外者。

　　有徐清何如此笃定之言语，本来就只是有些微惊疑的学生的心也渐渐被安抚。即便还有人不服，当故意刁难提问难解之题时，符游略沉思一二，便流畅作答，答案之精妙让提问者连连称赞，也是更增加了几分可信度。以至于到下课之时，没人再提乞丐之事，好像都认同了符游。

　　能得到大儒人弟子的教导，岂不是间接师承孟徐？

　　想到这一层的学生们，人人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欣喜。

　　看到这个景象，徐清何欣慰，便和符游打了招呼，先行离去。余下的学堂众人，皆处于暖意融融的氛围之中。

　　只除了一人。

　　直至太阳落山，学堂之人都以离开，白卷依旧坐在自己的桌前闷闷不乐。

　　“怎么了？你还是不痛快？明明已经证实过了，符先生不是你那日路上所遇之人，况且观其今日谈吐，他也确实担得起我们的老师。”荀弈边收拾东西边说。

　　“……我知道。”白卷闷着声。

　　“那你还这么低落？所为何啊？”

　　“我本来也没打算怎么着的，毕竟老头之前说过，天下学子不分贫富贵贱……”白卷叹了口气，总觉得心里憋屈，“我就是……”

　　“嗯？”荀弈摸了摸白卷的头，似乎有些猜到了他的想法。

　　“弈哥……徐老头真的不教我们了。”白卷喃喃道。

　　“嗯。以后，便是符先生了。”

　　白卷又沉默了几秒钟，随后猛然站起身。

　　“那就这样吧。我们回家！”说着，拿起书包头也不回地蹿出去了。

　　荀弈看着他风风火火的背影，无奈地叹了口气。

　　“真是个小孩儿。”

---

作者有话要说：　　哟吼大家好哇！元旦快乐！没想到吧，这可是新年惊喜╰(*°▽°*)╯
今天的第二更来啦，新的一年依旧是元气满满呢！
希望大家喜欢的话点个收藏或者评个论，嘿嘿嘿我可以说非常紧张了，不知道写的好不好QAQ
总之，下一更在周日~记得来看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