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图》不周先生

7、半面雪作尘

　　陆衍将桌上几乎揉烂了的牛皮纸铺展平整，叠了几叠，最后添进炭火盆里。

　　经过一夜，无论是茶水还是墨渍，都已经干透了。于是近乎熄灭的炭块又燃了起来，火舌卷起，霍然便吞下纸张，忽悠的光亮映了满屋。

　　他搓了搓有些木涨的双手，又揉一把额间，面上总还是带了些疲倦。

　　后厨已经有人起了，灶火燃起来，熬煮的是满府的粥。有声响传过来，打断了他的思路。

　　陆衍不打算睡，百无聊赖的推门出去，此刻天还朦胧着，月色也不好，显得浅淡，院里角落里堆的雪还没有化干净，处处都冷清。

　　正巧遇见个仆役经过，打着哈欠，穿着一身粗布棉袍，瞧见陆衍以后，揉着惺忪的睡眼：“将军起的好早。”

　　陆衍借着昏暗的月光一打量：“初一？”

　　初一生的纤细矮小，眉眼也皱皱巴巴的缩在一起，没长开的样子，他眼下有一大片胎记，直接连在鼻下，乍一瞧倒是有些吓人。

　　走起路来一步一摇的，一点也不稳当，似乎有阵风来就能将他吹跑。

　　初一站定，冲着陆衍作了个揖：“将军早！”

　　他的头发束在脑后，没拢紧，几根碎发耷拉在额间鬓角，巴掌大的脸更衬得小，下巴尖尖的，一低头，胎记恍惚阴在头发下面，便显得十分精巧。

　　陆衍托着他的手臂：“不必拘这些礼，有事便去忙吧。”

　　话音落下去，他又浅浅的补了一句：“今日，你便可以出府去了。”

　　初一的身子一僵，但很快又反应过来，他依然笑嘻嘻的，像是什么都没听到，只是面上多了几分释然。

　　虽敬却不畏惧，抄着手又走了，正要拐出房檐下的时候，忽然又回过头来：“将军这两日瘦了不少，若是时间够，便再睡一会吧。”

　　陆衍难得的笑了：“你倒好意思说我瘦。”

　　远远的有人招呼着：“初一呢！快打水来。”

　　“就去了！”初一仰着头应了一声，同陆衍招呼一句，便赶去厨下打水。他的身子躲在墙后面，步子变得又缓又轻，他用手抚上自己的脸，指尖颤巍巍的触碰一下，像是被灼到一样瑟缩回去。

　　他低低的说：“是了，怎么会好意思呢。”

　　一年之前，也是赶在这个季节，陆衍预备回京述职的时候，路过京郊不远一处的一个小镇。天暗了，他与郑平骁在镇上歇脚，机缘巧合下，从一家破落的烧饼铺子遇见初一。

　　初一那时便干瘦的要命，全然没有他那个年纪该有的样子。陆衍初见他时，几乎疑心他是个套了衣服的猴子。

　　到底给救了回来。

　　据说，初一的爹爹与长姐都已经过世了，留了他一个人，饥一顿饱一顿的，孤苦伶仃的过活。郑平骁动了恻隐之心，央求陆衍将他收留在府上。

　　这一留便是一年多过去了，也未见他养的多好，仍是干干巴巴的。

　　陆衍也未将今晨放在心上，杵在门口思量着今日该做些什么。毕竟还有个不好对付却一定要对付的早朝在等着他。

　　今年的冬比往年要冷上不少，白日里老天也不肯赏些清明，院里雪还是几日前积下的。

　　搬家的这阵子，阖府忙乱，也没顾得上清扫，只是拢了拢，统统堆到一边去，掩在檐下不见风的地方。

　　于是便越积越沉，白雪染上尘霾，从此便成了不干不净的东西。

　　陆衍瞧着那雪，神色便阴郁了起来。他的眼眸深沉，眼尾轻挑，眉宇也不够浓，细看的话，其实是有些女气的，但因他的身份手段，再便是武艺身法，没人敢小瞧了去，更没人敢深想他的样貌。

　　身子填在戎装里，一把长刀可抵万军来。

　　人们恭敬，人们畏惧，人们不敢亲近。更有人忌惮，有人憎恶，有人想要饮他的血来。

　　他们说，陆衍是皇帝陛下的走狗，是修罗道里爬出来的鬼魅，这样的一个立在风口浪尖的将军，又怎么会有人在意他的样貌。

　　陆衍倚在门边，眼睛眯起来，仿佛天地为绢纸，只他一人入画。他在享受这份难得的清静，抱着手臂，除了手指无意识的敲打着，其余地方，一动也不动。

　　终于，他放下胳膊，如释重负的低声说道：“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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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彰一定会因为昨日的酒宴发难。

　　对于此事，陆衍心中还是有些成算的。赵彰到底还是年轻，狠厉有余，但是手段不足，所以有时候会感觉力不从心，压不住场面。

　　朝中的臣子们大都是从前朝留下来的，因此赵彰习惯于启用新人，比如陆衍便是被他一手提拔起来，打算震慑军中老将的。

　　更未想到，军队不像文人墨客的朝堂那般乌烟瘴气，谁有能力，便真能服气谁。

　　谁知这陆衍是真有水平，没多久便超额完成了震慑老将的任务，又几次战争，更是把军营规整地上下一心。

　　赵彰一手为自己提拔起一个祸害，十分后悔，头疼了好几日。但陆衍的手段卓绝，他又不舍得不用，就想方设法握在手中做一把毒箭。

　　为了牵制他，赵彰又故技重施去扶植新势力，他将余家的两位兄弟送至军中历练，准备有机会让他们赚些军功。

　　余家世代文臣，书香墨迹里泡出来的，十分迂腐守旧，在大周尽力多少年了，家族也还是没什么势利，偏偏到了这辈，又出了两个读不下书的废物。

　　实在是有些惨了。

　　这不就被赵彰如获至宝地送走了，结果没过两个月，南疆战乱，初出茅庐的余家两个小将军被陆衍拎去军中，一场仗打下来，两人着实争气，军功赚得不错。

　　事与愿违的是，两人也被陆衍规整的十分服帖。

　　赵彰：“... ...”这世上就没有一件事能顺心。

　　陆衍原本想要放长线，一点点蚕食赵周的势力，朝中各方势力冲撞，若说小了，便只是制衡之术，若是冲撞的紧了，一根根弦绷起来……随手割断了哪一个，都能引得朝局大乱。

　　就看着它没落也好，为人吞并也罢，朝中各方势力，只是他未料到宋学章还活着。

　　成盘的计划被打乱了，他也只好换一个角度去思虑。

　　三年布局所成棋盘几乎铺了大半，黑白棋子拉锯，僵持不下。

　　陆衍心知，今日的早朝，终于可以吃下第一颗棋子，揭开遮羞布尘封的一角。无论如何，今后也都没有退路可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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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前的最后一次朝会，宫里已经装点的十分热闹，前朝外面也铺挂了红绸，赵彰与众臣同乐，看起来心情十分不错的样子。

　　令陆衍未料到的是，赵彰从开始到朝会过半，都只是安置些惯例的事，没试探他什么。

　　眼看着早朝井井有条的就要结束了，就在陆衍怀着狐疑，悄悄松了一口气的时候。

　　赵彰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户部… …这两年征战，总也是耗得厉害，老谢你记着，今年十五的群宴，用度稍减些吧。”

　　户部尚书谢淮侧行一步，躬身应喏。

　　赵彰接着将视线移向陆衍。

　　陆衍用舌尖舔了一下上牙膛，这才真正松出一口气来。

　　“听说陆卿昨日好大的手笔，酒用的极烈，可惜朕没能赶上。”

　　赵彰摇头，砸了砸舌，真的像是很可惜的样子，开始了他惯常的表演：“可不能便宜了你这个猴子，群宴的酒水，就由陆卿备下吧。”

　　他的眼睛轻飘飘的落在下面，朝堂上金阶层层而起，共三十八阶，将皇帝陛下高高奉起，与朝臣有了距离。陆衍站在阶下不远处，纵然是武臣之首，与赵彰也没有多靠近。

　　陆衍此刻神态如何，赵彰也看不大清。

　　陆衍一向不喜欢人情交际，已于朝堂之上沉寂了三载。

　　日前忽然设宴，就算有一个说的过去的情由，却不知在那位疑心极重的皇帝心中，此事会掀起怎样的波澜来。

　　幸好时候选的对，昨日来的大都是些地位低下武夫，上不得台面，至少在赵彰眼里没有什么分量。

　　真正有分量的，应该就数户部来的那个小小的书奉了。

　　这个书奉平日里并不起眼，此次也是借着与陆衍同乡的缘故，死皮赖脸地混进夫里来的，进来却也不多言语，留在末席，吃过便走。

　　据说陆衍于席间瞧了他许多眼。

　　也不知他代表的是哪里的意思，还是仅仅是巧合而已。

　　但一方是管军马，另一方是管钱粮，若两方心中不安稳，那天下必然不会安稳。

　　赵彰收到消息之后，十分不踏实，入夜也没休息好，惊起了许多次。他这个皇帝，做的是劳心劳力，时不时便有一夜要瞅着房梁度过。

　　陆衍在心底里无声的笑过，他装作松懈，没出几个呼吸的功夫，赵彰便忍不住开了口。瞧他年纪渐长，修为却还是止步不前——沉不住气。

　　陆衍将恭敬的目光移向赵彰，又用眼尾余光看向海四公公。

　　海四垂头，仿佛没看见。

　　他的双手拢在身前，忽然没忍住一样，瘙一把痒，袖子被带起，漏出手腕上栓的黑糊糊的绳子。

　　“是，臣遵旨。”陆衍淡然垂首，解释说：“那酒是从北蛮处缴来的，臣担心用料不净，冲撞龙体，因此未敢敬献陛下。如今大家都喝过了……今天看起来都没什么大的妨碍，应当是可以用的。”

　　听他说道此处，一直静默的户部侍郎没绷住，笑出声来。

　　这酒的确没有大的妨碍……有几个昨日去过陆府的，今日大都昏昏沉沉，面色红润，一开口还能窜出酒气来。

　　要说为什么笑……户部侍郎陆幼铭捂住嘴，暗恼自己的自制力。

　　只怪今晨，在上朝之前，他“正巧”于宫门口看见了郑平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