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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最是离人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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尸体翻出来的时候焦黑带着恶臭,我没有哭天抢地上前抱住尸首痛哭,转身回房关上了门。也许睡一觉就好了,睡一觉醒来就什么也没发生了。
活着真是太苦了,我开始不吃不喝不睡不动。是我逼死了我爹,我得下去陪他,跟他道歉,对他说是我不好,我不该那么任性,不该不听话,求他原谅我。
几天几夜,我觉得我的灵魂是高高飘在空中的,它没有重量,我可以飞着去找我爹了。
几天几夜,阿牛嘴唇张张合合和我说了许多话,我听不见,也不想听见,我怕我会心软留下,那样子我就真的对不起我爹。
我的灵魂真的飘远了,我来到了一个地方,那个地方山花烂漫,遍地都是绿荫,有一树篱围着棵槐花树,树下坐着个小孩。
小孩唇红齿白,一派的天真烂漫,正对着漫天落花开心的拍手笑,那笑容很是美好,我不由得被吸引上前。
那小孩见我走近也不害怕,对着我笑,问我道:“你来这里作甚?”
我做到他的身边,捡起地上的槐花瓣:“我来找我爹啊,只是迷路了。”
那小孩又问:“你爹是谁?”
我笑,把槐花瓣放到了他手心里:“我爹不就是那个最疼媚媚的人。”
那孩子望着槐花瓣发呆,又说:“那我知道是谁了,我带你找他去。”
他拉着我的手,带着我朝前走,来到一处小屋前,对我说:“你爹就在里面。”
我不信,我爹才不会丢下我躲在这里,我爹他一定也在等着我去找他。
那孩子牵着我进了门,里面一个年轻男子正抱着一个女婴轻声诱哄 ,满面温柔。
那不是我爹,我爹只有我一个女儿,我爹没有这么年轻,我爹早被瘟疫折磨得体无完肤,我爹没有这么好的皮相。
那小孩说:“你看你爹不就在那,快过去叫他。”
我摇摇头:“那不是我爹,你弄错了。”
小孩不信:“那明明就是你爹,不信你听。”
“媚媚,媚媚,爹最疼最爱的好媚媚,快快长大起来,”那男子似乎看到了我们,抱着女婴走向了我,“你看我的媚媚长得多好,她一定会长命百岁的,你说是不是?”
我摸了摸那女婴的脸颊,她对着我笑得口水直流:“原来你也叫媚媚,你真好,有个最疼你的爹。”
我又对着男子道:“长命百岁有什么好,留着一个人孤苦不是更惨,倒不如短命点随着去了。”
那男子瞪着眼,怒道:“胡说,你莫要诅咒我家媚媚,我家媚媚就当长命百岁,理当长命百岁,就是我死了她也定当长命百岁。”
我忆起当时有人诅咒我早死,我爹也是这般生气的骂人,也是这般信誓旦旦的说我会长命。
我拉着小孩转身出了小屋,那男子转而去逗弄女婴:“媚媚,你说是不是啊,长命百岁哦,真乖。”
小孩抬头问我:“我再带你去别处找找?”
我摸摸他的脑袋:“我出来太久了,要回去了。我爹他可能是还不想见我,正和我躲着玩呢,我去找我的阿牛哥,到时候再同我阿牛一起来找我爹,那样我爹就会出来见我了。”
小孩看着我,好像没听懂,突然就笑着跑开了,我喊道:“小朋友,你是谁啊?”
他回头远远看我,声音有点低落,斥满失望,压得我心头也变得沉甸甸的,他说:“你怎么就把我忘了呢,我是你的眼泪啊。”
那小孩说完这句话就消失了,连同那烂漫山花和满地绿荫也都不见了。我又回到了我的床榻,回到阿牛的身边。
阿牛用布沾水慢慢擦拭我干裂的唇,轻声道:“媚媚,你还要折磨自己多久,折磨我多久才甘心?你快快醒来好不好?”
又伤心道:“以前我总觉得这世上最苦的事莫过于挑灯夜读,可最终数十载过去了还是会一无所得。我现在才知道啊,那其实也算不得什么苦事。”
他似在回忆,眼神迷幻,嘴角微微上勾:“记得我十五岁那年,头部受了伤也像你这般昏睡着,你日夜照顾我,你说当时照顾我很累,最希望的就是我快点醒来,好安安心心去补个觉,末了还要指天立誓道这辈子再不愿干这等苦差事了。”
回忆到了这里,他又用手尖细细描绘我的轮廓,泪就这么落下了:“现在换我照顾你我就信了,我宁愿再挑灯十载,宁愿荆衣披身,也不愿再看你躺这里动也动,对我理也不理。媚媚,你要是听见了,晓得我这么苦,就莫让我再等了。”
接着,他抚着我脸颊苦笑:“我真是糊涂,你要是能听见,早就醒过来骂我男儿有泪不轻弹了,你从来没舍得我哭的,不是吗?”
那话涓涓流淌进了我心里,迅速挥发滋润着我的身体。我感到一阵口干舌燥,睁开迷蒙双眼看他,微一启唇,他已是哗一下把水灌进了我嘴里,我吞咽不及,感觉有水一会从我的嘴角蔓延淌出,一会又调皮的跑到我眼皮里戏耍挥霍。
喂完水,他没和我说话就又连忙跑去布食,我略一转头,不经意就瞧见了他眼角闪烁的光和上勾的唇形。
我半坐着,背后垫着厚厚的棉被。他端过流食一小口一小口喂得很是细心,我木然的望着床顶,机械的张嘴、闭嘴、吞咽,他轻轻一叹:“你果然是妖精来着,我这一辈子活该要为你神伤。”
我看向他,哇一声就哭了出来:“阿牛哥,我爹死了,他不肯宽恕我,是我逼死了我爹,怎么办,我再看不到他了,看不到了,呜呜。”
阿牛的脸色一暗,轻声道:“不是你的错,都过去了,还有我呢。”
他摸摸我的秀发:“悲伤并不适合你,你还是笑着的时候最美,我喜欢你对我笑的快乐模样,你以后还是多笑好了。”
我笑的时候,多半是笑得没心没肺的那种,因为我从前并不觉得有什么事情是正真值得伤心的。
我掩面而泣:“可我笑不出,我忘不了我爹。”
他覆拢我的手,手很宽掌心很暖:“忘不掉就算了,记住好了,我陪你。大叔生前最疼的人就是你,他一定更希望看见你笑,往后他不在了,自然就由我代他照看你。你不笑,岂不是在伤他的心。”
“我不伤他的心,我怎么舍得去伤他的心呢,他是世上待我最好的人,他真的是我的爹。”我带着泪花甜甜笑着,感觉幸福离我非常的近,就像我爹还在我身边守着,他从来没离开过我,“小时候,他硬是要背着我下地干活,那时大热天的,我裹得密密麻麻很快就头晕脑涨中暑发起了高烧,我难受得紧以为就要这么死了,心里怨他做事糊涂欠缺考虑,我一个四五岁的毛丫头那像他个大老粗般经得起曝晒啊!!他当着我的面对着观音像砰砰叩得头都流血了,发誓要是我能好起来自己愿意折寿。我后来真好了,他又对着菩萨烧香还愿,把家里母猪刚产的猪崽都个宰了。往时我总笑他迂腐,劝他莫中鬼神之说的毒太深,其实我是怕如果连自己也都信了,他就会真会折了寿,你说我是不是很傻啊?”
阿牛没有出声劝我,看着我的目光隐忍怜惜。我絮絮叨叨说着一大堆陈年旧事,突的又一惊,像是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绪激动道:“你说会不会真是我爹将命续了给我,所以他死了我还活着?难不成我真的是妖孽来着,是了,肯定是!!如果我不是妖孽我爹又怎么会死??”我转念一想,又急急抓着他的手腕催促,“你快快去寻个得道高僧来收了我,莫要也叫我给害了,我不想害你,你不要死。”
为什么这么残忍?明明给了我的东西为什么还要拿走,既然不允许我得到幸福,又为什么要让我到来这里?除了苦难,我能不能还得到点别的什么东西?
我哭得凄惨,浑浑噩噩又陷入了昏睡,这之后就真的见着了我爹。
梦里,我身披大红衣裳乖巧的坐着,他梳着我的长发笑得一脸慈爱:“我家媚媚在过个几天就是新娘子咯,我瞧瞧,这一打扮可真是漂亮极了。”
我摸摸头上的发鬓,这发是我爹刚为我亲手挽上的,又微侧头望他:“爹当真是要亲自送我过门吗?”
他不应我,往我头上插着珠簪,认真端详了一会又不甚满意的拿了下来,转向我道:“你这丫头,不要老拿你阿爹说的话当玩笑,阿爹说送你过门就得送,阿爹不会骗你的。”
我拉他在我身边坐下,好言劝道:“女儿不过是怕你累着,看着揪心,要不你跟着轿子走就得了,这样也算是送我进门,干嘛非得自己累着自己。”
我这个做女儿的平日里虽然对他不甚体贴,可到底还是把他放心尖里在意。
他将脖子一挺,粗声怪罪道:“那怎么行,阿爹得在轿子前面抬,再让牛娃在后面抬,这样子阿爹才能放心将你嫁过去。”
我捂着嘴轻笑,嗔怪:“就没听过有哪个新郎官大喜之日还要兼任轿夫的,咱们虽然穷,可请一两个轿夫的钱到底还是有的,不过是小钱罢了,”我伸手要去拉他,“爹,你这不是在难为阿牛哥嘛。”
我阿爹向来耳根子软,最受不得的就是我同他撒娇,只要我露出一副小女儿姿态求他,他一准会举手投降。
“媚媚,你实在太让我失望了!”只见我爹眼神一变,陡的站了起来,一脸的痛心疾首:“阿爹养你十多年,竟还比不过你的心头郎!!”
“抬轿头,那是阿爹在前头给你引路,抬轿尾,那是要阿牛帮你走好下半生的路,”他伤心道,“阿爹不过是为了你好,你怎么就不懂呢!!!”
他边说边退,我来不及去拉他,天就黑了下来。
我坐在地上大哭,我爹他不曾原谅我,就算在这梦里也是一样。
几天休养下来,我勉强恢复了精神,便主动提出继续赶路。牛叔用异样的眼神看我,沉默的走了出去。
我没有叫住他,他是在怪我,怪我绝口不提我爹的后事。可我怎么会提呢,我始终是不愿承认事实。
原来我,不过也是个胆小鬼。
解释有用吗?解释了我的胸口能不能就不要再痛了?我突然觉得好疲惫,那泪水却遮遮掩掩的不敢下坠。
“我是不是真的错了?”我按着自己的胸口,对着阿牛说:“薄情寡义呵,你还是帮我听听,这心到底在说什么可好?”
阿牛捂住我的嘴,眼底波光荡漾:“媚媚,你先不要说,听我说。”他的温柔,莫名的安抚人心,我静静的听他说道:“你的心,根本就不需要去听,因为很早以前我就看见了你心底的悲伤。我一直看着你,虽然你笑的时候眼睛流光异彩,可却恰恰益发显得你在绝望。”
“我能看见,却不能理解。” 他笑得失落,我张口想做辩白,他却笑着摇了摇头,“媚媚,不要说,我懂。你心里放不下事情有很多,如果那些都要你来告诉我,那我有什么资格谈爱你呢?岁月匆匆,年华易逝,也许等我知道的时候,一天,一年,甚至十年早就过去了,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读懂你,一辈子的时间足够了。”
他看着我,眼底满满的全是爱意:“可是一辈子的时间真的太长了,一个人会很寂寞,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你能不能陪着我走完这段路啊?”
我看着他,心突突就剧烈的跳动起来,像年轻少女对着初恋情人那般的,情感不可抑制的翻腾搅拌。到嘴巴的话翻来覆去的说不出口,见我涨红脸没有回答,他失望道:“定是吓到你了吧。”
我一急,话反而顺口了许多,只是显得有点急巴巴:“不是,只是幸福过头了。我很喜欢。”转念一想,这话似乎说得轻浮了一点,便低头故作娇羞,“阿牛哥你真讨厌,人家不依啦。”
若换是平时,这最后一句话定会让我鸡皮疙瘩恶寒不已,可恋爱中的男女的疯狂的,脑袋的构造也是不可拆解的,所以我当时除了开心还是开心,完全没有不适的状态。
我猛得被他搂在怀里,他的声音有着狂喜和微颤:“媚媚,今生我定不负你,我发誓。”
我扑哧一笑:“发誓,该不是1,2,3,4吧。”
阿牛气恼的瞪着我,我收起了笑:“不要对我发誓,除非你想过破誓。更何况一个人真的想去做的事情,区区一个誓言也阻止不了他的改变。身随心动,就让你的承诺烂在心里好了。”
对不起和我发誓,这六个字,真真是伤人太深了。对不起,代表的是过去的错;我发誓,代表的却是未知的错。我害怕,虽然我相信阿牛。
他望着我,目光竟不是温柔而是坚定:“我不会。即使胡须皆白我的手心也只容得下你。”
他的脑袋靠在我的肩膀上:“媚媚,等进了城,安定之后,我们就完婚吧。相信我,我不会让你吃苦的。”
我想不出我有什么理由去怀疑他的真心,这个算是我照顾大的青梅竹马的亲密爱人,我有什么理由不相信:“恩,我信,我全信。”
这一晚,我睡得格外的安稳,没有再半夜哭醒,一觉睡到了天亮。
我想通了,没人能阻止不幸降临,可同样的也没人能抢走幸福,逃避远不及面对来得实在。梳洗完毕,我打算去找牛叔说清楚,开门才发现牛叔竟在离我房门口不远的地方睡着了。他的身子小小的躬曲着,眉头似乎微微皱起,怕是冷了。我不由叹了口气,男人有时候真的比女人更像小孩子。
不敢惊动他,只轻声回房拿了件披衣帮他盖上。我在他身边蹲了下来,近距离的看他才发现他脸上的皮肤竟是出奇的细腻,四十好几的人了还看不到皱纹的痕迹。
村里的人说过,牛叔是村里的第一美男子。我一度纳闷,男儿志在建功立业,而牛叔既识字又俊秀怎么还甘愿屈居偏野之地,默默无闻的了此一生。
我径自想着往事,牛叔却是已醒了过来,他柔柔的看着我,我心底一慌,张口问道:“怎么就在这睡着了,也不怕着了凉。”
这样的语气,完全不像是在对一个长辈讲话。我想补救,他却说道:“事情想多了,不知不觉就睡着了,这身子也不是这么容易就会生病的。”
我一时找不到话接,就这么沉默了。这感觉真奇怪,具体也说不出怪在那里。
他将披衣折好放到我手里,起身道:“我有话和你说,进屋谈吧。”
他率先走进了房里,我坐在那里没动,想了想,还是跟着走了进去。
他似在想着什么,手里把玩着茶杯,发现我后笑了笑:“丫头真是长大了。”招了招手,示意我在他身边坐下:“过来吧。”
我依言走了过去,沉默的等他开口。
“媚丫头都十七岁了,”我这时候发现,他笑起来的时候也会有淡淡的鱼尾纹出现。他的视线落到我头上,“怎么还像孩子似的,头发总乱成一片啊。”
我不好意思的笑笑,起身去拿梳子。这辈子我最不擅长的就是打理这一头的长发,挽发对我来说确实具有一定的难度,往时我也就索性披散着发疯子似的在村里乱窜,所幸我爹也不曾限制过我,那时候我的日子过得真真惬意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