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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 2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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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人杰地灵,连带自认为不是文青的夏朵也滔滔不绝冒出诸多灵感,足以写好大一篇散文。她心情渐渐开朗,不再关心他们在国外吃的是牛排还是三文鱼,餐后甜点是冰淇淋还是巧克力蛋糕。她知道来时经过的河有个美丽的名字——蔷薇河。市图书馆隔壁的博物馆暂居一位来自汉代的神秘女士——凌惠平。还有,墙外的树叫做柘花,也就是本草纲目中的山矾,这条路因此得名。
一天早上,夏朵和往常一样上门,王老师却穿戴整齐,戴一顶草帽,椅子上放着一个提包。
她勉强笑了笑:早啊,小夏。我有急事,下午出外勤一趟,你拿书到旅店看。迟则两天,我便回来。
夏朵忙摇头:不成的,王老师,这类特殊书籍不能外借,万一有个闪失,我连累您了。
你这孩子,真是迂腐。我看你小心翼翼的,不会出岔子的。我看人一向很准。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其实也没别的事,老师差不多还要在外头逗留一个星期。您觉得我还能帮把手的话,我跟您出去。如果不方便,我在旅馆呆着。
不是什么秘密行动,只是——只是我去的是乡下,条件艰苦,你有这份心,多谢了,就怕到那里不适应。
我外婆家也是农村的,可能比这里还穷,住两天的话应该没关系。
嗯,那一起走吧。我们去隔壁的海陵镇胡庄。你先去拿收拾行李,咱们在前院会合,中午不开伙了,我做东,咱们吃地锅鸡,饱饱吃一顿再走。
夏朵退了房,拣了换洗衣服,简单装了一书包,余下的东西塞进大皮箱,寄存在阅览室的柜子里。
她们收拾好了,带着行囊,去了附近熟识的饭馆。
老板殷勤地问:王老师,这是侬家小娘仵?一卡一包水,和你好像。
王老师点头笑:今天倍要上好菜,招待不周,落了面子,以后可不来了。
留白相,饿几时七不牢三千?小姑娘,来点吃局,家子婆刚做的,不要钱。我们说的是苏州话,你听不听得懂?吃局就是零食,小吃。
哎,鸡咕咕要活的,速冻的吃着戳气。
家里就养了几只,肉痛哦。
老板娘笑呵呵地提着漏勺,勺里装着刚出锅的香芋球,滚热的小团子,夏朵还是第一次吃到新鲜出炉的,不是酥脆香甜的口味,而是几乎热得半融化的油香。
王老师磕着葵瓜子笑,和她说了外出的原委:我现在参与编辑县志的工作,有个学生长期驻扎海陵县。前些日子他在海陵县的胡庄村进行调查的时候,太太生了孩子,他请假回家。昨晚下了大雨,胡庄文化室因为年久失修进了水,泡坏了我们的研究资料,我得去抢修。
这种事情本来应该叫上自己学生的,但是一个刚当爸爸,剩下的不是找工作就是考试,我也不好影响他们的正常生活,正好离得不远,干脆自己上阵。
夏朵问:那么说,您的项目和县志有关了?
是的。这是一个官方项目,重新编辑县志,建立当地的数据库,以后方便调研。虽然资金有点紧张,但是能搜集到较为全面的资料来进行分析。我们图书馆扩建了不少分馆,下乡还算方便。
我也觉得很有意义,和日常生活相关,大家可以了解方方面面的事情。
话虽如此,正因为太日常了些,搜集的都是琐碎的信息,很难形成成熟的大研究,我们充其量不断更新原有的信息,学生可以靠这项研究毕业,但总归有些难登大雅之堂,目前有点难申请到充足经费,组不成团队,只能分派到个人。
我们为了节省开支,也是挖空心思。像我主动要求扶贫下乡,在县城分馆坐班,省下车马费。我的学生一般都是住在文化馆或者文化室里,有食堂蹭食堂,没有的话,自己买菜买米开伙。出于安全考虑,我借了这个项目以后不太招收女孩子了。
夏朵默默地点头,她感觉王粟红和自己平时接触的老师不太一样。大约是因为京华在天子脚下,师生谈吐之间都流露若有若无的傲气,王老师朴实恬淡,穿着毫不光鲜,顶多算是整洁利索,粉红白点衬衫,一双靛青老布鞋,扎着马尾,不烫不染,肤色稍暗沉,和县城妇女差不多。阅览室小黑板上秀气工整的粉笔字,坚定有神的目光和有条有理的谈吐,才体现出教师的风采。
两人到了县城的汽车站下车,没有到胡庄的班车,王老师找到赶集的小面包车,花了五块钱,载到了胡庄村口。夏朵家里虽也有乡下亲戚,但早已配上私家车,她没想到五块钱可以开将近一个小时。这要是城市的士,指不定能跳好几十块钱呢。
马路经过村口,进村的道路没有柏油路了,只有泥路。车辙里积着雨水,污浊不堪。王老师指点夏朵一步一步走过泥泞的小路。
路边有平房楼房,夹杂一块小菜地或者大小池塘,苍蝇嗡嗡飞舞。小孩子乱跑乱喊,妈妈或者奶奶在身后呵斥,不准靠近水塘。
文化室在篮球场后面,夏朵刚想感叹,还不错呀,文体两开花。仔细一瞧,那篮球架骨架歪斜,球场塌了不少,破破烂烂,冷冷清清。东边的小卖部连着棋牌室,门口货架堆满了橙黄橘绿的饮料罐子,看着很廉价,没胃口。棋牌室里围了许多中老年村民,几乎都是男性,地上烟蒂俯拾皆是。
王老师说,文化室的钥匙本来是支书保管的,为了方便,配了备份放在最近的一户人家。
说话间,到了门口,有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和小弟打闹,王老师问:你婆婆呢?
小女孩放开玩伴,冲着院子里喊:娘娘!娘娘!
旋即出来面孔黧黑的婆婆,包着头巾,问:好好的,喊我做什么。又打架?
外面有人叫你。
婆婆出来,笑了:哎呀,王老师,好些日子没见了。
王老师也说:您身体还挺好的呀。我来拿文化室钥匙。
婆婆说了等等,在孙子孙女后脑勺拍了一拍,进了屋门,找了一会儿,出来说:我怕孩子调皮乱拿,放在上面的柜子,丢不了。
王老师接过来,拿了一包奶糖饼干给婆婆:给孩子们吃。
小女孩过来拿了一枚奶糖,塞到嘴里,趁机还抓了两颗。
婆婆笑骂:吃吃吃,吃坏你的牙!
转头又说:王老师,我媳妇快生了,这个月打扫得少,文化室怕是落了灰尘。午饭过来吃。
王老师说,不用啦,我们赶时间,中午自己吃。
晚上过来,人多热闹。小明在的时候,经常来,还帮我们换灯泡。你忙,我不留你喝茶了,我去买点菜。
王老师开了文化室的门,一共三间屋子,除了厕所,一间图书室和一间小小的卧室,有股淡淡的霉味。图书室的桌子都是学校的木头课桌,铺着三张报纸充当桌布。
夏朵望着课桌,心想,莫非这就是宿命?在学校唯独我使的是这种桌子,怕是老天给的预兆。
王老师说,歇会儿,我去放放水,水龙头好久没用,里面出来都是带锈的黄水,不能用。排水几分钟就好了。
夏朵和她一块儿查看灾情。图书室地上本来放着三个大纸箱,存放满满的资料,底下湿乎乎的。一时半会也不可能晾干,索性先简单收拾房间,准备住上两三天。
王老师领着她到隔壁那户人家借了扫把、拖把、抹布和盆子之类的扫除工具。身怀六甲的媳妇儿说:嗨,要不是不好活动,我还能帮您一把。
王老师说,我们俩能干完,没事儿,你当心。
回到文化室,两人热火朝天干起来。王老师自然利利索索,夏朵也是手脚麻利。她俩寻思着既然过夜,就干脆连厕所也打扫干净。房子依然破旧,但开了窗户通风,透出干净清爽来。
两人坐在桌子上,换了张报纸铺垫,烧了开水泡方便面。
王老师和她说,隔壁的人家姓陈,是村办小学老校长的家,一向热心文化建设,这三间房子原来是小学的房舍,还是他主动腾出来的。她们师生若是不在胡庄,会将细软寄存在陈家,处得和老朋友似的。老校长到乡里串门不在家。陈家的儿子在县城装修房子,媳妇回来待产。
夏朵说:看来他们过几年要搬到县上住了,不在村里呆了。
县上条件好些,不为自己,也为了娃娃念书。以前村里还有中学,现在办不成了,大家都到县里上学。村里人老的老,小的小,青壮年不多。现在流行买彩票,文化室没什么人来坐坐,也就是我们搞调查,时不时住一段日子。
我看村子不穷,但看起来挺无聊的。啊,这是胡庄,不该都姓胡吗?
说来话长,他们的老祖宗是舜帝的后人胡公满,分封在陈地,建了陈国,也叫陈胡公,后人有姓陈的,也有姓胡的,还有姓王的,西汉的王莽就是胡公满的后裔。胡庄这一支的祖宗是西晋时候南渡来的。
南北朝的时候,江浙有个陈国,开国君主陈武帝,名字是陈霸先,你一定听说过。他的侄子陈琐后来当了皇帝,叫陈宣帝,他的儿子陈叔明十世孙子陈环,陈环搬迁到了福建。
我家唐朝的时候有个开漳圣王,也姓陈,他是陈环的后人?
陈元光么?他是河南光州人,被派到福建平定叛乱。要说你家里的陈姓的一支是唐朝陈邕太傅,他和李林甫不和,被贬谪到漳州,后裔叫南苑派,也叫太傅派。说起来,两个陈氏名人都是光州老乡呢,年纪相差十岁左右,算是一辈人了。
他们都是河南人,那么河南陈氏一定很多人了。莫非老祖宗封地在河南?
没错,周朝的陈国和南北朝的陈国不一样,胡公满的封地在河南和安徽一带。
夏朵的父亲很重视宗亲,时常同她念叨家谱,耳濡目染之下,她也颇能理解,看似繁杂琐碎,其实有迹可循。宗族之间总有连接点,或是祖先,或是籍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