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洞文堆》琚光

64、灵犀

　　作为龙，似乎总需经历一次变化成鲤“微服”人间，结果不慎落入渔夫之手，被拿到市场上售卖，甚至面临宰杀，生命危在旦夕之际，遇到一个慈悲心肠的人，被买下，被放生。

　　变化之术有个特点，即我们变成另一种生物的期间，会暂时受那生物特性的束缚，龙的神性困在了那名“鲤”的生物的躯壳内。这是上天制衡世界定下的小小规则之一，以防我们醉心己身而无法无天，狂妄自大。

　　另一方面，万物相克相生，渔网便是人类专门用以克制水中鳞虫的器具。所以我被那没眼色的渔夫逮住后，仅凭自己力量难以脱身。但怎能让人类无知无觉就承受弑神的罪孽？何况那条可怜可爱的小龙在她的一生中还未曾做过一件坏事，害过一个人类。

　　为保护神与人双方，冥冥之中注视着这一切的上天开始干预，派来一个小姑娘，善良的她为金鲤的美丽和灵性打动，掏出身上所有钱买下我放归最近的河流，但自己回去面临的将是主人的责罚，甚至丧命。我恢复法力后第一件事就是将她从那个奴隶主手中解救出来，带去一个世外桃源般的地方安顿。她是奴隶，她已不在人世的父母也是奴隶，她在这世上一无所有，甚至没有自己的名字。我离开之前，除了留下财富和足以支持后半生的好运气，还给她起了一个名字——灵犀。

　　从获得名字的一刻起，她在泰山府就有了自己的生死簿和功过册，不再与世间千千万无名之辈杂列一处。我动用了我的小小特权，问炳灵讨来灵犀的功过册，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想不到我这条龙命在上天眼中竟如此宝贵，以至我要还她十生十世的恩情，今世因果已了，还欠九次轮回，任务十分艰巨。炳灵信誓旦旦，保证她世世生在好人家，这种走后门的事他十分熟稔，就像那个曾经是黄天爵的灵魂的记忆早在无数次孟婆汤的洗刷中消逝殆尽，他仍固执地不放开一样。

　　灵犀终身未嫁，孤独却长寿，平静地走完了一生。她的魂魄在冥界等待一阵子后，被安排托胎太原温氏，当朝有名的望族，与上一世截然不同，这一次她将作为男人，且名垂青史。在乱世之中，男人总是更易生存，这是炳灵的考量。

　　晋是一个华丽血腥的时代，华丽是对王侯将相而言的，血腥是留给底层百姓的，黄河边的渔夫杀鱼时，剖开鱼腹看到一根人的手指，却见怪不怪，只是发出一声轻叹，也算是感染了一些当代名士的小清新情怀。

　　人的心境连带影响了神的情绪，炳灵将公务尽数推给老父亲和手下，学名士风流漫游山水，偶尔对着无名的山川做上一两首内涵的酸诗，如什么《炳灵夜戏龙女于三山》……真是没眼看。

　　咸和四年（329年），我与炳灵游赏牛渚矶，当地水族前呼后拥好不热闹，正宴饮作乐时，一束来自水上的强光突兀地照到我们中间，诸水怪纷纷褪去华丽人身原形毕现。大家齐刷刷抬头上看，原来是一个人间王侯正举着点燃的犀牛角照看我们。就像没人喜欢家庭宴会中突然闯进陌生人，神灵精怪过私人生活亦很忌讳被凡人看到，何况，岸上的人明显是故意的。炳灵生气地摔碎了酒杯，他身在高位已久，愈发顾惜自尊脸面，一点不敬便能令其大动肝火，虽然也没什么人敢对他不敬就是了。

　　我拉住他求情：“如果是温峤，那请放过他吧。”

　　炳灵嘴上答应，但在温峤落荒而逃后，托梦向他质问“与君幽明道别，何意相照也？”温峤惶惶不安，回到武昌不过十天就死了。

　　温峤壮年早逝，我气得家暴炳灵，炳灵委屈地取来温峤的功过册，上面明写“峤先有齿疾，至是拔之，因中风，至镇未旬而卒，时年四十二……”

　　“真的不关我的事啊。”说完这句他又小小声地补充，“我哪知他这么不经吓？”

　　俗话说，宁为太平犬，不为乱世人，“犀照牛渚”之后，我们改变方针，特意安排灵犀在人间无战乱的年景投胎，因而她每次轮回的时间间隔都比较长。

　　七生七世过去了，她的每一世安宁而富足。

　　时间飞逝，帝王将相退出历史舞台，人与人的地位再无尊卑之分，新来的鬼差指天画地地同上司谈条件，要节假日，要双休，要五险一金……

　　巧的是，灵犀再度托身太原温氏，成了当年她自己的后裔。东晋温峤点燃通天犀角冒犯神明，但从此也让这个家族与神异扯上牵不断的联系，几乎每隔几代都会出一个杰灵的天赏之人，其未必有修仙根骨，却必能眼通阴阳，感应到彼岸世界的异类，呼唤他们，驱使他们，甚至跨越界限与神灵对话。世人谓之“燃犀”。温峤的那根犀角，也在他的后代——“燃犀”们之间以秘而不宣的方式薪火传递。

　　为方便照看，我将位处她家附近的一口深潭暂做栖身之所，缘分将了特殊对待一下也无妨。她18岁生日的当晚兴奋地怀抱已然属于她的传家至宝，趁着溶溶的月色到来我跟前，18年的相伴，身为燃犀的她多少知道我的存在，她和她的祖先一样好奇水下藏着什么，但灵犀还复往日的灵性吗？

　　少女念叨着她所知的每一位神灵的名号，包括祖上得罪的炳灵公，向祂们祈求奇迹。在划烂了一整盒火柴后，犀角时隔1600年被再度点亮，尽管只是一簇再微弱不过的光芒，对燃犀的眼睛却已足够，她看到水下空空如也，因为我先一步驱逐了狰狞的水怪。我幻化成风，轻轻掠过她的耳畔，作最后的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