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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白昼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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芥川龙之介从原先的公寓里搬出来了。
新居就在窄巷的尽头,宁静却不阴暗。老房子的空气都似乎要被原木的家具和米白的榻榻米染成淡黄色。窄巷的巷口有一家格外火爆的甜食店。
芥川手中正提着汩汩冒着乳白色蒸汽的豆饼。在工作之余,他只觉得精神格外的放松,仅仅套穿了一件浅灰色的麻质羽织。
可是现在,芥川迈不动步子了。
要说搬走的缘故,其一是因为老公寓楼光线阴沉,即将就要被工人们推平换成拔地而起的高楼,其二是因为公寓楼离武装侦探社社员的宿舍有点近,对于见了就觉得硌眼的白虎少年中岛敦,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微妙关系。当然,除了人虎以为,还有——太宰先生。
可是他刚刚看到太宰治的身影了。绝对不会看错的,就在甜食店门口来来往往的人群中,仅仅是一闪而过,芥川也看得清清楚楚。太宰就像一只姜黄色的猫一样静静地出现,哪怕只用余光也好,芥川也能看到他微微上扬的眼角。
滚烫的热豆饼冒出的热雾蒸得芥川的手指有些泛红,皮肉上几乎沾了一层薄薄的水珠,就像晨鸟翅膀上的那一层厚重的珠子一般。他碾碾脚尖,缓步沿着巷道的青石板路往回走。墙上原本干燥的青苔此时却呈现出湿润的要滴下水珠的状态,冒出一股混合着植被和泥土的味道。
是要下雨了吗?
沿路有一个小小的公园的。芥川经过的时候顿了顿脚步——公园里好像是有一个很大的池塘的。
他踌躇片刻,踢踏着路上的石子走到池塘的边上。各色的,大眼睛的锦鲤就躲藏在相互掩映的荷叶之下,若是有游人撒下面包屑之类的食物,便能看到鳞光闪闪的鱼儿争食的模样吧。芥川抬眸向池中望去,也许是天气有些阴沉的缘故,锦鲤们全部烦躁的地散在池子的各个角落,金红的颜色仿佛绿水之中的一片彩纱,随着水波轻轻摇曳。池中的红莲已经全部菡萏了,被折断的枝干之中流出了浓浓的绿色黏液。
也许现在,向鱼群中洒下一把麦粒面包屑,鱼就会像受惊的蝴蝶一样跃出水面吧。太宰曾在黑手党的时候,也会到公园里喂鱼,披着玫红色的晚霞,口中还带着淡淡的薄荷酒的气味,手中捏着一盒专门准备的面包屑。每每食物落进水中的时候,看着鱼儿们蜂拥而上,水面上那一点食物碎屑很快就没了影子。
“芥川君,你看。”太宰面向芥川的那一面侧脸正覆盖着绷带,他看不见太宰的眸,却能感受到那束目光。少年向水中看去,只看到大张着嘴宛若婴孩的锦鲤们。
“是锦鲤在乞食,先生。”微顿片刻,芥川才说。
“啊,不是这个。”太宰勾起嘴角笑起来。索性将胳膊肘搁在池塘四周石制的围栏上,他托着腮说:“在鱼群中央的,能吃到面包的,全是体型庞大,身形健壮的鱼,而外圈的多半是半大的小锦鲤,再外圈就只有病鱼了,它们全都没有面包吃喔。”太宰伸长了手臂,将盒子里的所有食物一股脑倒进水中。鱼群中似炸了一颗炸弹一样,鱼儿们飞跃起来,扭动着尾巴,将黑乎乎的嘴张到最大,贪婪地吞下面包屑,飞溅起来的水珠甚至飞到二人的面颊上,凛冽的腥味四散开来。吃饱的大鱼悠悠然摆摆尾巴,沉到水底,只留下小锦鲤可怜巴巴地仍在水面打转。
“那么,芥川君会是哪一条锦鲤呢?”
闷雷滚滚,豆打的雨珠应声而来。它们拥抱恋人般的抱住空气中细小的灰尘,自由地扭动着身体,一起摔碎在地面上。本来明镜一样的池塘立刻噼里啪啦地被打碎就像在枪林弹雨中的一块果冻。
芥川没有带雨具。雨滴与灰色的衣服接触的那一刹那便融为一体,使得衣服看起来颇为沉重。他抬手抹了一把脸上胡乱游走的水珠,敛了思绪,拎起盛豆饼的手袋,往居所的方向走去。
初秋的雨,还真有点冷的渗骨。雨水透过衣物亲吻到皮肤时,可真叫人冷的打寒颤。泛着灰白的两鬓也有些狼狈地贴在脸上,发尾还向外甩着小小的水珠。芥川有些后悔,也隐隐对自己低效率的安排有些愠怒。
这寒雨中,又有另外一副景象了。芥川看到了屋檐下边躲着雨边贩卖还未从开水中取出的烫酒的商人。酒瓶上只用牛皮纸缠绕两圈,酒液则是金黄色,是聚光灯投射出才会呈现的十分漂亮的颜色,可是芥川并不好酒,或是说为不胜酒力也不为过,可是金黄色的酒液总会使他想起曾去Lupin中接醉酒的太宰先生回公寓时,桌上总有一杯颜色相近的酒,酒水中球形的冰块还未融化。不知不觉地,芥川向小贩递出了纸币。
芥川将钥匙插进锁孔中,拧动几下,将大雨关在门外。将滚烫的酒瓶放在了窗口。屋里有些躁动的炎热,仿佛要把湿漉漉的羽织上的水珠烤干似的。芥川拎着毛巾擦了擦潮湿的头发,换上干衣服,迷迷糊糊坐在椅子上,他甚至可以感到脸颊上氤氲冒出的热气。
下了这么大的雨,太宰先生应该已经回去了吧。毕竟甜食店不在他的兴趣范围之内。
原本入秋时身体就有些受凉,淋了雨后立刻就有了高温的反应,芥川只觉得浑身上下的毛孔都在喷吐着热气。他捏捏拳头,为这般羸弱的模样又羞又恼,匆匆吞下桌上常备的几片阿司匹林后,他趴在小桌上,闭上了沉甸甸的眼皮。
“我并非最弱的那条锦鲤…”脑中翻滚着热浪的时候,芥川抿抿干燥的嘴唇,轻声喃喃。
锦鲤的故事还有下文。
看着健壮的大锦鲤吃饱喝足游远后,太宰摊开手掌,掌心还有一袋小小的燕麦粒。“但是,并不是抢到食物的鱼才是好鱼儿噢,懂得迂回、取舍的才是好鱼儿,以最低的效率做成最高效的事,这才是好孩子。”说罢,他拆开了燕麦粒的封口,捏着一撮燕麦粒投入水中,食物还未落到水面,一只漆黑的、尾尖却是莹白的年轻锦鲤从水中一跃而出,准确无误地接到了那一撮燕麦粒,落水时只溅起小小的水花。
“啊啊,真是个优秀的孩子。”
大门的门铃急促的尖叫起来。
思绪就像深海鱼被打捞到了水面上一样,内脏噼里啪啦地碎裂,眼球充血。
芥川缓缓睁开双眼,吞下一口滚烫的唾液,窗外“哗哗”的雨声依然能听的一清二楚。他实在无法猜测,这种天气下是谁会登门拜访。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踱步到了门边。这种坏天气很难想象门外的是慈眉善目的过路人,还是黑洞洞的枪口。他透过猫眼向外看去,门外的人的伞压的很低,看不清面貌,却看到对方领襟上的宝石闪着莹莹的绿光。
芥川只觉得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他抬手握住冰冷的门柄,明知故问道:“是谁?”
“啊,您好,方便让我进来躲个雨吗?”
听到声音后,便确认是太宰无误了。芥川推开大门,风卷携着雨珠砸在芥川额头上,他清醒地打了个寒颤。
太宰抬臂收了鹅黄色的伞,他的发丝正滴滴答答地往下滴着水,“想不到正好敲进芥川君的家里呢,港口黑手党不是一向喜欢压榨成员吗?竟然也会给芥川君批假。”太宰眯起双眼笑起来,不忘揶揄芥川两句。挤进门又反手关上了薄薄的木门。
“先生怎么会知道这里…”芥川低着眸子看着太宰沾了点点泥渍的鞋尖。
“刚刚在雨中看到芥川君了啊,你竟然也会不穿那件黑风衣上街,一开始看到的时候还真有点惊讶呀。”
太宰摸摸下巴,突然大声的笑出来。“芥川君真是不擅长撒谎,为什么一定要装着没有看到我的样子呢?”说着将窗口的那瓶已经有点微凉的酒拿在手中,“不过芥川君待人接客的礼貌倒是一点都不差喔。”
芥川脚步轻抖。他疑惑地看着那瓶阴差阳错的酒,微微皱起了眉头。
太宰从口袋里摸出一只蓝色的布包,“巷口的婆婆看到你一个人住,捎我带给你的一些药。”他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那瓶已经见底的阿司匹林。
芥川下垂的手始终没有去接那只口袋,他沉声说道:“我不需要这些药。”话毕,他掩嘴轻咳。
太宰失笑。这个孩子的性格还是这么古怪又倔强,似乎不接受他人的东西已经成为他的习惯,也或许这会使他想起在贫民窟里污七八糟的生活吧。他盯着芥川水红的双颊。许久,他抬手抚上芥川的额头,他明显的感觉到少年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喔喔,我可不喜欢被别人说成强人所难的坏老师。”太宰摊开手,摇摇头,“所以,病人就赶快去卧床休息吧。”他拍了拍芥川的肩头。
芥川轻轻蹙起眉头,不太情愿的踌躇片刻,才移动起沉重无比的脚步。朝卧室的方向走去。
太宰紧随其后,进了卧室的时候拉上了厚厚的窗帘,光线被贪婪地切割。“芥川君,你说,神创造一个人需要什么呢?”他垂下眼眸,轻声问道。
芥川顿下步子,低下头却不语。
“需要一块热塘泥,几片冬青树叶和几颗红宝石,几滴露水滴下的时候再捏好形状。最后把瓶装的‘感情’分给每一个人,因为是手工的原因,所以每个人分的并不均匀。”太宰顿了顿,“这样就有了柔情似水的人和冷冰冰的人。”他说着,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看着少年瑟缩在被窝里,他摸摸少年滚烫的额头。若有所思的眯起眼,淘了一块凉毛巾敷在少年额上,“这个睡前故事好吗?”
长时间的燥热使芥川的视线都微微有点模糊,他依然嗅到了太宰脸上难得的温柔的气息,“先…先生不要把我当小孩子看…”他费力地挤出这样一句话,别扭地扭过头。
“喔,这样吗?”太宰抬起手,“那就好好睡觉吧,大芥川君。”
“…先生还真是一如既往的恶趣味啊…”芥川断断续续地接过了太宰的话茬。“如果没有进步,先生倒不如不要见现在的我。”少年咬咬牙,眼睛里喷出羞恼的火焰。
“那么,芥川君需想要我看到什么样的你呢?”太宰敛了笑容,对上了那束目光。
“要、要强大到足以让先生认可为止…仅此而已。”芥川疲惫地闭上眼。
“啊啊,原来困扰芥川君的是这种事情啊。”太宰抚上了少年冷冰冰的嘴唇,“可是,这还不够喔。”
“我真正期望看到的是,芥川君成长的模样喔,并非强大到无人能敌的芥川君,只有真正理解了这一点,你才是有所成长的大孩子噢,在那之前,你都是我的小孩子,我的学生。”太宰抬手合上了芥川的双眼,轻轻在少年柔软的唇上烙下一个湿湿冷冷的吻。
掌心里少年的眼睛扑剌剌地睁开,睫毛私受惊的黑蝴蝶一样剧烈地颤抖起来。“嘘——芥川君睡觉吧。”太宰冷下口气,带着命令的意味说到。
那只黑蝴蝶轻轻扇动了几下翅膀,安安静静地合了起来。
“晚安,芥川君。”太宰轻声说道。
时间不知过去多久,芥川只感到时间都滞下等他醒来一般,恍惚间,滚烫的额头竟然已经散去了燥热,他从床上爬起来,余光瞥到了那个蓝色的布袋。
他拎着布袋,缓步走在雨后的深巷里,任凭梁爽的风呼呼地吹过。
笃笃。
“请问是——来买药的吗——”生着慈爱面容的阿婆出现在玻璃窗后面,她怜爱地看着芥川,看到了那只蓝色的布口袋。芥川蜷了蜷敲玻璃窗的手指。
“啊呀呀——这不是——”阿婆露出震惊的表情,“那位先生在我这里买了很多的常用药,请求我多多关照你的呀。”婆婆转过身,从厨房里端出来了碧绿色的茶,“听说你大病初愈啊,来喝杯热茶吧。”婆婆递过茶杯。
芥川凝望着布袋许久,接过那杯烫的有点拿不住的茶。“所以…神明大人又丢下我走了吗?”
“啊呀呀——你这么善良,神明大人就算离开了也会眷顾你的。”
“善良…吗?那么如此一来谁来眷顾神明大人。”
“……”
芥川转身欲走,却被阿婆叫住了。
“也许,神明大人是为了你才离开的吧。”
长长的、冷冰冰的风呼呼吹过,将整个小巷似乎都要吹的鼓起来似的。
人们称呼这种风叫——穿堂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