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番外·故人归（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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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以前从不会多管闲事。”
鬼看着前方牵着他的女人，似乎回到她熟悉的地方以后，对方的防备心就没有那么重了。如果要准确一点形容的话，就像浑身竖起刺的小刺猬给你摸了它的肚皮。
“其实我是个很温柔的人，真的。”越昭逆着光回身看他，笑了笑说。
鬼不可置否，她确实足够温柔，但同时也足够冷淡。他似有所感回头望向某处，“有人跟着我们。”
“我知道，是刚才那个姑娘吧。”越昭的感知比他敏锐，更何况跟在他们后面的歌女只是普通人，没有什么隐藏自己气息的手段。她自顾自往前走，说：“她要跟就让她跟着，没兴趣了自己会走的。”
这时越昭看到了一个老汉蹲坐在货箱前捏面人。老汉揪一块拇指大小的彩色面团，只消片刻栩栩如生的面人便脱手而成。越昭想起年幼时师父也曾买过这些玩意儿给她，只是后来她长得太快，就不好意思再跟师弟师妹们抢这些东西了。如今乍一见，倒牵起几分幼时的回忆来。
她松了手走上前，从袖中摸出一小块碎银递过去，“老人家，可否给我捏一只面人？”
那老丈的口音带了些本土方言，听来有种别样亲切。他浑浊的眼睛眯成细缝仔细瞅了瞅，看清银块后连连摆手：“唉唉使不得使不得，仙子给的太多啦，一只面人才三文钱，这都赶得上小老儿一月的花销啦。”
这样呀。越昭有些遗憾的收回了手。
在她身后跟了许久的女孩望过来，眼神不住在越昭和老汉身上来回打转，见恩人把银两收了回去打算离开，女孩有些急了，冲上前扶住老汉叫了一声外公。女孩瞥了一眼越昭，而后快速垂下眼，凑到老汉耳边说了些什么。
越昭眨了眨眼，有些疑惑。她的耳力好，依稀听见女孩说什么“有人欺负…这个人帮了…想谢她……”这一类的话语，料想是把刚才客栈里的事告诉了她外公。
老汉听完长吁一口气，他摸了摸外孙女的脑袋，商量着问道：“多谢仙子救了我家娇娇儿，您看，这如何才能报答您？”
“给我捏一只面人就好了。”越昭笑着回答。
“外公，这怎么够呢，恩人她……”女孩跺了跺脚，发自内心觉得一只面人作为谢礼实在太过寒酸。但是他们也没有其他拿得出手的谢礼，不然她也不至于去卖唱营生。
越昭截断女孩的话，笑了笑：“这已经够了的，我也没帮你什么，只是单纯看不过眼罢了。”想了想，她又说：“你很勇敢，在那个男人靠近你的时候并没有慌，我想就算我不出手，你也并不惧他，对吗？”
女孩还未说话，一旁的老汉已经朗声大笑起来，他带着隐隐自豪的语气说：“恩人别看我这小孙女只有十五岁，她可机灵着呢！”他叹了一口气，又有些难过，“也怪小老儿没本事，给不了她富贵生活，反倒连累她早早出去做活。”
“外公，你又说这种话了！”女孩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小手叉在腰间，作势生气道，“你再这样说，我就要生气了，今天就不给你做烤饼吃！”
老汉知道孙女心疼他，赔笑道：“哎哟哎哟，我不说了，不说了。”
女孩轻轻哼了一声。
老汉笑着摇头，他虽已经年迈，目已浑浊，却也能看清这位恩人目光澄澈，心境通明，是少有的活得通透之人。他不再说话，专心捏制面人。手指一搓一捏一揉，瓷白的小脸就大致成型；竹刀再一点一切一刻，根根头发丝都雕镂得细致。在老汉的旁边，他的小孙女捧着脸蛋，孺慕的注视着他。
乌发，红衣，这个面人捏的是越昭的模样。一直沉默的白衣男子观察了半晌，这对祖孙穿着粗麻织成的衣裳，老人捏面人，孙女卖唱，看起来并不是富足人家，但他们脸上的幸福笑容也不似作假。他们或许曾经抱怨过天道不公，但最终还是坦然接受了一切，这是越昭想要他知道的吗？
鬼不懂这里的语言，于是越昭就用链接将她和老汉的对话共享给他，是以就算他听不懂也没关系。听到那些对话，他脑中有一道灵光闪过，须臾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没有明白。
不多久面人就捏好了，老汉用一根细细的竹签串起递给了越昭，后者又递给身后的鬼。
这面人是用油面蜜糖做的，还撒了些干桂花，一看就是小孩子喜欢的甜腻玩意儿。
而越昭是不喜太甜太粘牙的东西的。
鬼捏着面人的木头杆子转了一圈，不太清楚是不是越昭又想投喂他。
好饱。
吃不下。
他忍住想要打嗝的冲动，把面人收好。
越昭又摸出一开始的那角碎银递过去，看老汉仍想制止，她换了个说法：“嗯……我还需要一些面人，不知道您有时间做吗，这些银子值多少就做多少。”
老汉吃了一惊，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买那么多面人的主顾。
“对，我是从外地来的，明天就得搭云舟离开了，想着带些手信给底下的师弟师妹们。”越昭有心帮帮这祖孙俩，但她知道直接给银钱他们是肯定不收的，那就折中一下，用自己的劳力挣的钱想必拿着会踏实许多。
听到越昭的话，老汉舒了一口气，拍拍自己胸膛咧出个敦实笑容，说包在他的身上。旁边的女孩也是惊叹了片刻，她原本以为越昭是想接济他们，如果是直接资助的方式，那她一定会很生气的把人赶走的。因为在她看来，自己和外公自食其力，日子虽然过得苦些，却比许多人都要开心。
她有自己的尊严，如果越昭给她钱，那这个恩人跟之前买她陪酒的地痞无赖又有什么差别。好在越昭没有这么做，她只是给祖孙俩提供了一笔很大的订单，足够保证他们一月生活。
“恩人姐姐，我也可以来帮忙吗，我捏面人的手法是外公教的，绝对不输他！”女孩腮边浮上两朵红云，看着越昭越看越亲切。
越昭拍拍她的头，“可以，有劳了。做完了就用油纸包着送到客栈去就好，我晚些时候才会回去，你直接让小二先收着就是。”
女孩乖乖应下，便坐在小马扎上头帮着外公一起捏面人。越昭把银钱留下，转身牵着鬼走了。
吸血鬼回头望了一眼絮絮叨叨的祖孙二人，看着一老一小脸上的笑容，有些许疑惑。
他们看起来很满足，因为挣到了钱吗？可是那些钱那么少，甚至比不上他和越昭今天在客栈点的那壶酒，就这样也值得高兴吗？
他终于开口问：“为什么他们看起来那么满足？”
越昭悄悄弯起唇角，也不回答他，只让他把疑问放在心里，先跟她去看一些地方。鬼眼里的疑惑更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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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言道巨兽之下必有阴影，饶是千重镇这样繁荣的地方也免不了出现剥削掠夺的事情。
一整个白天，越昭带着鬼去了破败的寺庙、贫穷的村落和许多地方，看到了失去子女无人奉养只能栖身破庙的老人，看到了父母双亡只能活活饿死的婴孩，看到了老人卧病妻子怀孕而将一家重担扛在肩上的壮年男人，看到了许多许多他曾经看过和没有看过的人和事……直到月明星稀，两人才踏着月色缓缓归来。
“还记得你今天早上问我的问题吗？”越昭问。
鬼点点头。
“他们感觉到满足大抵是因为人们的生命中总有些无能为力之事，只有见识过那些苦难与悲惨，才能体会到生命的美好。”
“这世界从来都不是美好的，但好在，还存在那些可以让它变得美好的人。”
“……我不太明白。”这些都是他从未经历过也没有关心过的事情。
“我一开始也不明白。”
越昭的金色眼睛盈满了柔和的月辉。顿了顿，她又说：
“或许你会认为我比你强大，比其他人强大，但其实我只是比你走得更早，除此之外我们并无不同。”
她扣紧他的手腕，缓慢而坚定地告诉他：他们并无不同，他和世上其他人也没有太大差别，他有过的喜怒哀惧别人都有，她也有。
“你不懂这些没关系，以后我会教你的。”
一点点的，掰碎了，揉开了，全部都会教你的。
不管前路是苦难悲惨，还是美好光明，她总会带他去看的。
回到客栈以后，越昭忽然想到了什么，松开扣住的手腕转而上下打量了鬼一阵，直瞅得对方浑身不自在。
鬼：“你看我做什么？”
越昭：“只是在想你会不会恐高，或者晕船。”
鬼：“应该不会吧。”他知道明天要去搭乘云舟，所以事先了解了这种交通工具。
越昭：“这个嘛……有点难说啊。”毕竟她第一次登上云舟都还晕了两天呢。
总之越昭沉思一阵，还是决定去买些东西备着以防万一。她让鬼回去早点睡，明天一早就得起来，又叫他把白天的面人拿出来吃掉。
“本来就是让你尝个新鲜，收着做什么。”她说。
那好吧。鬼望着那道绯红的背影，从储物袋里拿出用油纸包好的面人，那只面人颜色鲜亮，泛着丝丝甜味。
他‘喀嚓’一口咬掉面人的脑袋。
好甜。
次日，两人来到云舟停泊的处所，将商言的信物交给了他的父亲，并说明了来意。中年管事接过玉佩看了看，反手将其收入怀中，这才对两人拱手道：“既是小子之友，那自然以礼相待，区区两个房间，商某人还是做得了主的。”
越昭笑了笑，也和他打官腔，“那就有劳商管事了。”从千重山到天子山相隔数万里之遥，因此搭乘一次云舟所需要的灵石也不是少数，好在越昭并不差钱，掏出个颇为坠手的锦袋递了过去，说：“这是这次所需的费用。”
商管事接过来悄悄掂了一下，眼睛眯了眯，暗自称赞她的上道。
云舟上的客房照旧分上中下三等，因为天剑派荐子日在即，因此舟上大多都是长辈带着十到十五岁的少年少女们。
实际上天剑派并不能辐射到碧霞谷的地界，但是自从百余年前的变化以来，高阶修士已经隐隐觉察到异样，众门派之间的合作也紧密了许多。本应独属于一个门派的弟子资源，在经过本门挑选之后，还会允许被筛选下来的人到其他门派碰碰运气。这些还是昨夜回来以后，越昭给商言发了传讯纸鹤才问到的。
既然走了后门又砸了巨款，那么二人的房间自然是上等房。上了云舟后就有侍女前来招待他们，在看过登船令牌后，侍女就明白了这两位是商管事的贵客，那就必须尽心服侍了。侍女将二人引到他们的房间，耐心询问了一番还需要什么，得到了否定回答后她才行礼退下。
越昭自己搭云舟的次数也不多，此时很觉出一点兴奋，进了房间就狠狠扑上软床，卷着被子打了个滚，同时发出一声喟叹：“啊——舒服。”
鬼替她关上了门，直到此刻才生出一点要跟她回家见家长的实感来。他忽然感到一点窃喜，一点恐慌，一点不知所措。他组织了一下语言，看向床上的女人，问：“你师父是个什么样的人？”
以前越昭并不多说自己的往事，但每次都会提到她的师父，由此可见她的师父在她心中分量很重。鬼有些担心，万一……万一她师父反对他们怎么办？他连越昭都打不过，又怎么可能打得过她师父。
吸血鬼并没有发现，他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设想了最坏的结果。
越昭把被子从脸上扯下来，看着他眨了眨眼，好似疑惑他为什么会下意识得出最差的那个结果。难道果真如阿璟所说那般，陷入情网之人总是患得患失？
其实归根结底都是没有安全感。
她想了几秒，抬手唤他过来。在鬼走近之后，越昭猛地一掀被子，紧接着扣住他手腕把人往床上带，同时一个翻滚进了美人怀中。她的一系列动作堪称一气呵成，等鬼反应过来时怀里已经被塞了一个小火炉。
鬼：“？？”
瞧见对方眼中的茫然，越昭没忍住凑上去亲了亲他漂亮的眼睛。这样才对，这么好看的眼睛里不应该有阴霾，应该有光才漂亮。
“安心吧，师父一定会喜欢你的。”
“为什么？”他知道自己的性子，无论是作为弟子还是为人处世，他都做不到像越昭这样讨人喜欢。
“唔……”越昭点点自己的下巴，眼珠子转了转，“这么说吧，师父是个慈祥的老太太，最喜欢长得好看的年轻人。”
鬼沉默了，有些无话可说。他单知道越昭喜欢他的脸，却没想到有朝一日还得靠这张脸在她长辈那里刷高分。
越昭缩在美人怀里，手指点了点他的胸膛，“如果要打分的话，你应该是——”
鬼有些紧张，有种站在悬崖边等候审判的感觉。
“应该是——”
坏心眼的女人不光拉长语调，停顿的时间也长，营造了好一番紧张气氛。
“满分。”
越昭最后说。
然后倾身吻住了他。
确定关系以后，鬼习惯从拥抱、亲吻、皮肤相贴这样亲昵的行为中获得安全感。越昭吻上来的时候，有什么东西侵入了他的灵府，意识好像清醒，但又好像在昏暗混沌中做了一个迷幻斑驳的梦。
真好，他是满分。
沉浸在熟悉的气息里，他第一次在来到这个世界后睡得如此安稳。
哄他睡着以后，越昭给师门传了个口信，将这些年的事情简单说了一下，末了又添了句自己带了个人回来，叫他们做好准备，不要几天后吓到她家小美人。虽说久别重逢需要惊喜，但越昭他们从不兴这个，杳无音信一百多年，如今回来首先当然是报个平安。
越昭拿出一块玉牌印上额头，将记忆筛选了一番注入进去，再用灵力化了只苍鹰，把玉牌藏在其身体中，便将它放飞了。灵力幻化的飞禽不知疲倦，能源充足时可一直飞行直到终点，越昭估摸着它只用两天就能飞到，那么剩下三四天时间应该够他们消化其他事情了吧？
旁边的人睡得不太踏实，越昭一边传信一边探手过去握住了对方手腕，指腹在脉门轻轻揉了两下，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转而又覆上了她的手。
算了，想牵就牵吧。
越昭反握回去。
直到日影西斜鬼才醒来。他们在辰时三刻上了云舟，现在约莫刚过酉时，越昭掐指一算才发现他将近把大半天的时间都用在睡觉上了。
因为周遭满溢熟悉的气息，又有人寸步不离守着他，这一觉鬼可谓是睡得极度舒适。他只在最开始的时候有些不安稳，后来云舟起飞，中途遭遇飓风动荡，种种情况都没能让他从沉睡中惊醒，越昭就放心了些，又哪里想得到他睡着的时候不晕船，醒来后却哪哪都不舒服。
因为是吸血鬼的缘故，他的皮肤本就苍白无甚血色，现在因为晕船看起来精神更差了，连红润的唇都变得很淡。越昭心疼的不行，还好她早有准备，从旁边小几上取来一袋酸枣喂给他吃了。
七分酸三分甜的枣子恰到好处缓解了那股子难受劲，鬼嚼着枣子好受了些，要不怎么总说会哭的孩子有糖吃呢，被偏爱的总是有恃无恐，他就喜欢看越昭担心在乎他的模样。
“现在什么时辰了？”他问。
越昭细细跟他说了，恍然间又想到他近来都无聊的很，于是拿出早就买好的少儿识字书丢给他，说：“既然没事干，那就学习吧。”
让他学习这边的语言是两个人之前就已经说好的，但是眼下的情况大概真的不适合学习。
鬼：我难受成这样你还想逼迫我学习？虽然我不是人但你可能是真的狗。
如果越昭能听到他此时的叨叨，一定会疑惑怎么认个字都能牵扯到她的物种研究。小美人最近思维真是越来越活跃了，明明以前想法都还没那么多的，越昭也不知道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但是随着思维的逐渐转变，他的神魂也被修复完整，那么应该还算是好事吧。
越昭身处其中，没发现她的结契对象有些性子正隐隐朝她靠拢。她四百岁有余还自称小辈，对方与她年纪相仿，哪怕生活环境不一样，竟也带上了几分少年心性。
比方说现在，鬼不想看书，于是就邀请她去看星星月亮谈诗词歌赋。
越昭：？？？你懂那个东西吗？
事实上他还真懂。在人间几百年岁月，他也只有最后那几年才想坐上那个位子，在那之前他一直都恪守约定只在夜晚出现。
而生命越长就越容易感觉无趣，所以他也经常会看些话本、诗词抄录本什么的，只是他从未说过，越昭也就以为他从来不看。
因此两人来到云舟最顶层，听着美人哼了一段缠绵小调，越昭都惊呆了。
越昭：会唱歌长得还好看，这是什么娇娇大宝贝啊。
吸血鬼的音色好，外形也足够加分，一曲小调唱得人神魂颠倒。
越昭：……要命。
今天晚上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任何烘托浪漫的婉约意象都不存在，实在不是个谈情说爱的好时机。
云舟飞行的轨迹在数百丈高空之上，夜间极其寒凉，冷风一吹，不管多困倦的人都能立马醒过来。
但越昭只觉得此刻浸没在了昏昏沉沉的迷幻梦境里。
坏了，糟透了。她心想。
她被吸血鬼灌了好大一碗迷魂汤——热的，甜的，加了很多很多堪称致死量的蜜糖。
真要命。
作者有话说
第55章 番外·故人归（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