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妄》西岭芳主

28、弘晖

　　当房中只剩下我和四福晋的时候，我弯了唇角，但笑不语，等那拉发话，我不知道她为何会召我来，但我知道一定与他相关。

　　“姑娘来京城有整整六年了吧？两个女儿家在这京城安身立命，还过得这般惬意，可真是不容易的事情！”

　　虽然早已想到自己会被人调查，却不曾想到会有四福晋的份儿，或许，她是在八爷府的生辰宴上察觉到我对她丈夫有非份之想，从而顺手就让人摸了我的底……我想忽略那日我的失态，但面对这些人时，便又明白我那日的孟浪行径已没有办法让人忘记。

　　“姑娘别介意，我早就曾见过姑娘，三十八年的正月初一，姑娘立在方家胡同巷子口，我恰好在轿子中看到过姑娘一眼。”

　　我心头一震，那是我才到京城，也是我初到大清的第一个新年，央了魏书带我到四皇子府附近“观光”，恰好遇到四贝勒府车驾打道回府，避让路侧的人那么多，她却记住了作为路人甲的我？

　　“福晋的记忆力真是超乎常人，秦书万没想到自己竟入了福晋的眼，真是荣幸之至！”

　　“姑娘不必跟我如此疏远，我对姑娘并无恶意，姑娘心中应该是明白的。”

　　那拉叹了一声，见她细长的黛眉轻皱，我心下涌上一丝丝苦涩来，还有一种羞耻。这个女人，真的对我并无恶意，这是我的直觉，而我的直觉一向很准，正因为她的这种友善，让我的心才如此不安，虽然只是自己单纯的喜欢着胤禛，又何尝不是一种无恥的觊觎？

　　“福晋厚爱，秦书虽是愚笨，但这些心下却也明白的……秦书若能够，秦书若能够，是一丝儿也不愿意福晋……”

　　我语无伦次，言语颠三倒四，有些情绪涌上来堵在胸间却表达不出来。那拉安抚似的拍了我的手，手掌上传来的温暖颇具安抚人心的力量。我不知道，为何那拉的言语举止，于我来说，为何总透露着一种让我想靠近的温暖安定。

　　“秦姑娘，你可愿意进这贝勒府来陪我？”

　　闻言，我怔愣了一下，细瞧那拉含笑的脸，并寻不出一丝玩笑的意味。

　　“为什么？”

　　心中的疑惑脱口而出，忘记了委婉恭顺。

　　“一个人太孤单了些。”

　　那拉的回答让我想笑，而我也真的笑出声来，她倒也不恼，带着微笑任我放肆。

　　“谢谢福晋好意，只是，秦书福缘浅薄，秦书怕痛，所以不能。”

　　我想像不出那拉是怎样的一位女子，怎样的教养让她有这般的心性，知道我对他的丈夫心怀不轨，却向我抛出橄榄枝，引狼入室。她完全可以拒我于千里之外，我怎样也攻不进来的，更何况我根本也没有想要进攻，她又何必诱惑于我？就算是她真的是贤惠到家了，也不必招惹像我这种出身低微声誉不佳的女子来乱了她管束的后院。

　　“好吧，哪天秦姑娘改变主意了，再跟我说，我自是会帮你的。”

　　那拉就此打住了这个话题，转而有一句没一句问起我的营生来，料想我的那点事儿，早在人家眼里瞧着了，也便老实的答了，那拉夸赞了几句，至于这赞赏有几分真实性就有待商榷了。其间不断有管事婆子和丫环来请示些事务，我坐在那里显然碍事，那拉想是瞧见了我的局促，遂让仆下探知了青衣她们的去处，吩咐一名丫头领我去寻她们。早就想在这真实的四爷府上逛一遍了，便也不急着去寻青衣，放缓了脚步细细的瞧，连地上的砖头也觉得神奇，寻思着墨墨发给我的那张无名小院门边上豁了一个口子的墙在哪……那丫头也不催我，只由着我磨蹭。四贝勒府与八府自又不同，院落并不大，但是湖石池水的布置倒是清雅别致，曲曲折折把我这本来方向感就不强的人转晕乎了。

　　“哥哥，给我看看，给我看看！”

　　但听得一个稚嫩的童音在隔院响起，我好奇的将头探过曲廊墙上的六角空窗，见得隔壁几间精舍，院前一大片池塘，池塘边上一棵苍虬的刺槐树下，一个约三四岁的小豆丁攀住另一个约莫七八岁的锦衣男孩儿的胳膊，踮着脚伸长脖子往男孩子手中的竹篓口子上凑。我莞尔，瞧这光景，这应该是他的两个儿子，大的那个，应该就是今天的小寿星弘晖。

　　“你莫急，我放下来给你瞧！”

　　我缩回探出去的头，回身对旁边的丫环妹妹说想到隔壁去看看，她有些不情愿，说福晋本只是让她引我去找八福晋，别的没说，只能过去绕一绕就走，那里是小主子读书的地方，我正想说我只是想带一件小玩意儿给她家小主子当生辰礼物，猛听得隔壁丫环婆子一阵乱嚷，炸锅似的，我蓦地一惊，当下二话没说就往前面的院子冲过去。

　　只见两三个小丫头并一个妇人正在池塘边上乱转，嘴里直喊着晖主子，小豆丁坐在地上哇哇大哭，旁边有打翻的竹篓和歪插在塘中的鱼杆，却不见弘晖的影子。我心下骇然，直接冲向池塘，见弘晖果然在水中挣扎。瞧这光景也没法指着别处的人来，脑中无暇细想，只纵身跳下池塘，奋力向弘晖游过去，恐怕晚一步他就不见了。幸而他跌下的地方离池塘边不远，很快便抓住了他，用尽所有力气托着他往岸边游，但自己的臂力却是大大不足，半天到不了岸。

　　“秦姑娘，把孩子给我！”

　　耳边有人说，随之我的手上一轻，我心下松了一大口气，下一秒就着了慌，因为我整个人忽然往水中沉下去，瞬间有水呛进口鼻，恐慌的双手在水中乱刨想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抓不住。我要死了么？真冷啊……

　　“秦姑娘，秦姑娘！”

　　有人在拍我的脸，丫的，打人不打脸啊！脑中一片混沌，我感到心肺像是要裂开似的，只大口大口的呼吸着空气方能缓解这种憋闷，待我慢慢回复清明，但见十三阿哥水淋淋的脸在我头顶。

　　“你还好吧？”

　　“还好，弘晖呢？他怎么样了？”

　　我突然记起来先前的事，抓住十三阿哥的袖子问道。这才发现四周竟然一个人影儿不见，这四爷府上的人也忒没章法了吧？我且不管，好歹面前这位爷还湿淋淋的呢！

　　“呛了几口水，四嫂她们照看着呢！地上凉，你还有力气站起来么？”

　　我点点头，十三拉我站起来，我冻得牙齿咯咯作响，十三也好不到那去，唇乌面青的，冻的够呛。

　　“这些个奴才，去拿个毯子也这么磨蹭，想冻死爷不成！走吧，去把湿衣服换了！”

　　十三领头往院子外走，我跟在后面，哆嗦的腰都快弯成对虾了，得马上泡个热水澡才行，这地方可没有速效感冒药，三月天的池水可不暖和啊。

　　“你先前怎的半道突然往水里沉了呢？可是转筋了？”

　　十三问我。他这一问，我才想起，自己先前那般神勇的跳下去，怎的忘记了自己过去无非是套个游泳圈在儿童区泡过几次水而已呢？我最多也只是弹着脚在水中浮了几圈，连和我同去学游泳的五岁侄子也嘲笑过我的无能。

　　“我，其实不会凫水……嗯，不太会！”

　　“啊，那你怎么救起弘晖的？”

　　十三大惊，忽然转过身来问我，我一时不察，差点撞进他怀里去了，窘之。

　　“我也不知道，当时什么也没想，也不知道怎么就游过去了，等你一把弘晖接过去，我就突然什么都不会了！”

　　“这真是奇了，哪有忽然会游忽然又不会的？你真是个宝！真是老天保佑啊……莫不是有神相助？！”

　　十三啧啧称奇。

　　“这不是神迹，这就是传说中爱的力量！”

　　我吸吸鼻子管住欲要飞流直下三尺的鼻水，大声道。十三挑挑眉毛，显然对我突然的抽风言论不以为然。

　　“十三爷那是什么表情？不相信么？如果不是他的儿子，我肯定不会这么神勇！”

　　“他？……四哥？为什么？”

　　我想咬掉我的舌头，怎的忘记了眼前这个人是谁，是个古人，是个古代的男人，是那个人的亲爱的弟弟。心中自PIA一百下，一边五十。

　　“走啦走啦，冻坏我了，怎的都没有人管我们啊！把十三爷冻着了可不好了！”

　　我绕过挡在身前的十三，想夺路而逃，绕开刚才自己坏掉头壳的疯言疯语。却被站在院门口的人以及他身后的一干人等窘在当场。这一大票人，怎么一点声息也没有？脚步声总该有点吧？能达到这种肃静效果的人肯定就是那堵门神，我的神。

　　“还不快把披风给十三爷送去！”

　　一干人等应声而动，有丫环也给我披上了一件厚实的披风，我嘟嘟嘴，这流水滴溚的身子裹进去也起不了什么作用。不过是白白糟塌一件干净的披风。

　　“秦姑娘，奴婢扶您去换衣裳！”

　　有丫头上来搀了我的胳膊，我哪有这么虚弱，瞥了一眼胤禛，却对上了他的目光，单眼皮的双眸说不清是什么意味，但明显这一瞬的眼神碰撞火花全无，他依然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让人好生着恼，当下大刺刺的瞪圆了眼睛不闪不避的看着他，几秒钟后他轻咳了一声便作不经意状的转过脸去和十三说话。我亦扭头拉了原本搀扶我的丫环的手，脚步匆匆地冲前面去了。这人太没良心，好歹我救了你家娃，一声谢谢也不值当？哼！

　　喝了一碗药，在浴桶里泡暖了身体，不知道丫环给我的是谁的衣裳，也顾不得了，接过来穿戴妥当——其实头发还是湿的，这年头没有吹风机又不能披头散发的在风中跑，真是痛苦。青衣和玉想她们早等在堂中，一见我出来，上来捉手抱臂的检查我有没有少什么零配件。

　　“秦姑娘，多谢你救了我家晖儿！要不是你，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我这个做额娘的，替他谢谢你的救命之恩！多亏了你，谢天谢地！”

　　那拉也过来了，握着我的手哽咽着直说感谢，一向见到那拉都是云淡风轻、雍容自若的，从没见她这副模样。想起再过几个月的悲惨，我心里堵的难受，不知道那时候她又该是怎样的心痛。

　　“福晋快别这么说，能救弘晖阿哥，秦书心里也是十分庆幸，他现在怎样了？我能去看看他么？”

　　“当然可以，秦姑娘请随我来！”

　　跟着那拉到了另一进院落，没待细细打量院中景致，便见到院子中直挺挺的跪着一个二十几许的妇人，还有两个眉目稚气的丫头。那拉看见她们，脸上一僵，也颇为意外的样子了。

　　“你们这是做什么？”

　　地上跪着的妇人见那拉进来，便俯了身子冲着那拉磕头，两个小丫环也跟俯首贴地。

　　“回福晋话，奴婢们没有照顾好昐主子，连带着晖主子落水，侧福晋本是要亲自来向福晋请罪，可她现在身子不便，只命奴婢们过来候福晋发落！”

　　那拉本是牵着我手的，听得妇人回话，手上的力道让我吃痛，但是眉目间却不见异常，她沉默半晌，方轻言缓语道：“你且回去回了侧福晋，她如今正在月子里，莫要忧虑自责，弘晖爱护幼弟自是应该，今日之事怪不着弘昐。至于你们几个，确实有着罪责，看护主子不力，让主子涉险，回去听从你们主子发落吧！”

　　“是，奴婢明白，谢福晋不责之恩，奴婢们这就告退！”

　　地上的妇人再磕了头，便领着两个丫环退下了，那拉望着她们的背影，嘴角浮起一抹微笑。将这一些收在眼底的我，只觉心中一股莫明的烦燥，久久不散。

　　踏进弘晖的房间，有人迎上来轻声的说小主子睡着了，那拉挥了挥手让她们退一边去，携我上得前去。那个孩子，静静的躺在那里，他那么小小的，大大的雕花大床，像要将他吞没似的。他有光滑饱满的额头，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像扇子一样覆下来，鼻翼轻微的翕动，最惹人怜的是那微张的粉嫩的小嘴，那是多么惹人爱怜的孩子啊，他的长子，端亲王……我的手轻轻的抚过他微皱的眉，心中的悲伤就那么如海浪席卷。

　　“额娘……”

　　被子中的小人儿轻喃，我蓦然回神，慌忙站起身来让出位置，孩子并没有醒来，只是睡梦中的呢喃而已。那拉轻轻的坐在床边，爱怜的用手指抹去弘晖额上那滴水珠。

　　“擦擦吧！”

　　那拉站起身来，伸手递出一块手绢给我，我接过来，按在双眼上，任它吸去那绵绵的痛惜。我能怎么回答，能怎么回答？待我带着浓浓鼻音解释完我的行为，那拉微微有些错愕，但又瞬即明了的样子。

　　“他生得真好看，真好看！像个天使……”

　　是的，像个天使，天使的美好，不属于人间。他来，是为了收回这世间有些人欠他的一滴泪，竟然，也包括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