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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私生子(2) ...

  •   ※西格莉德※

      走进舞会举办的大客厅时,西格莉德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暖湿的空气里,略微泛酸的汗味,裹着脂粉、香水和各式果饼点心的甜腻香气,却又混杂了劣质皮革的刺鼻气味,被辉煌的灯烛煮成一锅并不高明的大杂烩,向刚从干冷室外进屋的她耀武扬威地泼过来——尽管她并不觉得,这锅比行军时候的炊事兵用马粪烧出来的野菜苦汤高明到哪里去,但她还是不得不将唇角往上扯,微微抬起下巴,凝视着虚空中的某一点,无视了周围人们交接的目光和他们自以为不会被听到的窃窃私语,做出一副见惯世面的样子,目不斜视地直往大厅某一处走去。

      舞会还没有开始,达官贵人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谈笑风生,主题大致是即将到来的冬猎。他们的语言编织成密网,将寒暄、美酒、谑笑、刀尖、箭矢和女人悉数兜进其中——女人,这是男人的交际圈里永不过时的话题:
      小姐和夫人们点缀在网间,五光十色的丝绸裙摆上装饰着蕾丝、羽毛和宝石,像是花团锦簇的糕点,她们脸上的表情或骄矜,或活泼,或好奇,但无一不愉快;不过更活跃的,或许还是名为交际花的女支女们,她们穿着潘西米达流行款式的轻佻衣裙,将头发梳得高高的,袒露大半高耸的胸脯,露出大片仿佛泛着油彩光泽的肌肤,在人群中挤来挤去,东挨西蹭地招徕生意,然后就在舞会中途滚进园子,或者在结束之后登上哪位贵人的车驾。

      西格莉德开始发汗。斗篷在厅门向她打开的时候就已经取下来,她脱下兜帽,解开丝质的缎带,将毛皮内衬的绒布交给一个侍者,并轻车熟路地对他笑了一下。她听见安东尼发出一声有些愕然的呼唤,并且每往前进一步,就会听见周围人的吸气声和窃窃私语。
      她来到舞厅尽头——国王米伦沙三世就在这里,皇后安德莉亚坐在他身边;王子和公主们在他身后围成半圆,恭谨地垂手站立,而国王坐在上首的金底雕花红丝绒座椅上,与舞会的男女主人寒暄。

      “镇静、忍耐”,格洛丽亚长公主站在国王右手边稍稍靠后的位置,那双会说话的蓝眼睛传达着这样的信息。
      西格莉德做不出柔媚恭顺的姿态,于是她放空表情,垂下脑袋、单膝跪地,吻了吻国王脚下的地面。
      “夜安,尊贵的陛下。”她将手按在胸口半枯的白色蔷薇花下方,声音沉郁,“万载星辰荣光汇集于您的冠冕,守护我王的道路。”
      说完这句话,她将款式简朴的黑色丧服宽大的袖口卷起来,一圈一圈,将缠在手臂上的鞭子解下、抬手捧起,向众人示意鞭柄上面的日月十字星纹章,然后解下纹章,把鞭子盘起来放在地上,又把纹章搁在鞭子上。

      附近的人群似乎静默了一瞬,只有15岁的卡洛斯王子不受控制地发出“呀”的一声。
      “这又是怎么回事?”
      国王米伦沙三世的声音自头顶传来,充满兴味。
      一个问句里面包含了太多的问题,但是,该先从哪里开始答起呢?
      这样喜庆的日子里却穿着丧服的原因?献上武器、解除中央光明神廷纹章的原因?抑或……

      “退下,西格莉德!”
      哈罗德.巴伦特,西格莉德的父亲,法赛亚伯爵发出怒斥,转而又语调谄媚地转向国王,解释道:“犬女不知礼数,冲撞了陛下,还请陛下宽宏大量……”
      舞会的女主人,法赛亚伯爵夫人艾琳娜.巴伦特,也急不可待地提高了嗓子:“哦,天哪,西格莉德,瞧瞧你在干什么……”
      “我问的是她本人。”
      国王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们的话。
      两人均是一震,随即诺诺。

      倒是9岁的二公主爱德莱特拍起手,开心地喊起来:“西丽,是西丽!爸爸,这是给我削过小木鸟的西丽!”
      长公主格洛丽亚往前一步,欠了欠身,温声软语,对二公主的话进行了补充解释:
      “陛下,这位是帕比拉女亲王的独女,我的堂妹西格莉德.巴伦特,曾做过我的女官——也是在戈兰桥一战中带头冲锋破坏坎瓦达军包围圈,立下汗马功劳的那位女勋爵。”
      “这个姐姐我记得的!”卡洛斯王子往前倾了倾身子,却又发现自己的举动言语似乎过分唐突孟浪,有些羞赧地退后,声音里却包含了压抑不住的喜悦:“那次战斗就是她……帮了我很大的忙。”
      小王子中间停顿了一下——大概是因为,他觉得被女人保护这种事情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非常令人害羞,才中途改了口吧。

      西格莉德默不作声,眼前投下阴影——国王倾下身字,伸出两根手指,抬起她的下巴,细细打量她的面容:
      “唔,阿诗翠德(Astrid)家的小丫头吗,都长这么大了……”
      国王眼中浮现出赞许和怀念的神色。

      “是的,我的陛下。”
      原本还在胃中翻涌的呕吐感完全平静下来,西格莉德不躲不闪,直视国王的面容:
      他的眼睛是海一般的湛蓝,银白的、泛着珍珠光泽的浓密蜷发和髭须像是雪白的泡沫,将国王脸上的褶皱和那会泄露情绪的嘴唇,都衬托得仿佛天神一般威严而慈爱——事实上,国王米伦沙三世才四十五岁,正当壮年,蓝眼和银发不过是坦达家祖上流传下来的代表性特征而已。

      “格兰丁家的事情,我也有所耳闻。”
      国王放开手,姿态舒展地靠在椅背上,声音和表情都不辨喜怒:“你这么一身,是在悼念我那兢兢业业的老臣吗?”
      心脏在咚咚直跳,血管里仿佛流着燃烧的岩浆。
      “是,也不是。”西格莉德露出哀戚的神情,“相比他兄弟的狼子野心,格兰丁伯爵大人品行高洁,性情敦厚,待我如兄如父,对陛下更是忠诚无二,最后却落得这样的下场,我实在是……”
      话不必说得太过完满,闻者自会品味到言语所不能及的信息——何况国王不是傻子。

      她闭上眼睛,顿了顿,记忆中有什么声音和画面近了又远:
      鞭影、暗室、火烛、疼痛、狞笑、恶臭、泪水……
      女人歇斯底里的哭喊癫笑、自窗口坠落的纯白身影,花朵一般在眼前绽放的鲜红……
      舞厅中的衣香鬓影、言谈谑笑,有一瞬仿佛都远去了。
      忍耐,西格莉德,她在心中默念,要学会忍耐。

      再睁开眼睛时,她语调里面带了些哽咽,而眼中闪烁的晶莹泪花,也确乎是真心实意的样子了:
      “我实在是无颜面对陛下——承蒙尊贵的艾琳娜夫人呵护,我原本不应该出现在这样君臣同乐的盛大场合,而是得前往净室忏悔修习;但是,作为被伯爵承认的义女,更是作为陛下忠诚的仆人,如果不能为陛下的臣子查出真相、讨回公道的话,我的灵魂将更加无法直视神明的光辉,永生永世于业火之中煎熬……”

      这样说着,她将盘成一团的鞭子捧起,上面托着那枚见证了自己过往荣耀的纹章,眼露诚恳:
      “与此同时,在这样欢庆的日子里,我却身着如此不敬的服饰走到陛下面前,也是无可辩驳的事实——为此,罪臣西格莉德.巴伦特,于此向国王奉上我身为骑士和封臣的荣耀,恳请陛下降下责罚。”

      “……”
      “‘是’的方面,我已经知道了。”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国王点了点头,像是接受了她的解释:“那么‘不是’的那一方面,又是指什么呢?”

      不用转动眼珠,仅仅用余光,西格莉德也能看到艾琳娜发绿的脸色。
      她故作为难地沉默片刻,才低声说道:
      “今日亦是家母的忌日。”

      继夫人艾琳娜.巴伦特捂住额头,身形摇摇欲坠,看起来像是要晕过去了;她的丈夫法赛亚伯爵,也就是西格莉德的父亲将妻子扶住,转过头,不可置信地看向她:“你……”
      周围人一片哗然,几个夫人小姐用手帕小心翼翼地点了点眼角莹莹的泪珠,在显示自己震惊与“同情”的同时,也防止自己的妆容花掉。
      国王的胡子抖了抖,不知后面被掩盖的嘴唇露出了什么样的表情。
      这些人中到底多少是在幸灾乐祸?又有多少是在袖手旁观?无所谓了,西格莉德想,反正真心实意感到“哀恸”和“遗憾”的肯定没几个,她只要保证这闹剧足够跌宕起伏,没让国王感到无趣,就已经足够:
      毕竟所有人都知道,这场宴会是为了法赛亚伯爵夫人的生日举办的。

      真是笑话:为了将这个笑话撕碎,她不得不自己变身成一个笑话。
      如果是十年前那个只会哭泣、暴怒、却还要死守所谓“贵族的骄矜”的、对现实无能为力的软弱小丫头,大概在脱下斗篷的那一瞬间,西格莉德就已经羞愤到要钻进地缝里去了吧?

      “我尊贵的陛下。”
      青年的声音在身体右侧稍稍靠后的地方响起来——是安东尼。
      他掺和进来干什么?西格莉德心中浮现出淡淡的疑惑和警惕。
      “西格莉德刚从神殿出来,听说陛下驾临的消息,一路几乎不眠不休赶到此地,参拜陛下;作为接引人的我,却没能及时为姐姐安排好合适的仪程。”
      同父异母的弟弟,安东尼.巴伦特,在西格莉德身边半跪下来,吻了吻地面,忧郁的眼睛流露出难过自责的神情:
      “与其说这是姐姐的过失,不如说是我的错——如果非要责罚姐姐的话,还请连我一道吧。”

      美丽的青年这样低声下气地向国王哀求,维护自己的姐妹,周围一干夫人小姐的心大概都要化了。听着她们细细的抽气和窃窃私语——其中定然包含了对他身材容貌的品评以及”能力”的猜测——西格莉德心底发出一声冷笑。

      “多么真挚感人的姐弟之情啊,我亲爱的陛下。”
      从西格莉德出场开始,就一直默不作声的王后——亦即卡洛斯王子和爱德蒙特的亲生母亲,贡拉的安德莉亚终于开了口:
      “看着这一对,我就想到了当初的阿诗翠德和哈罗德,也是这样在我们面前双双祈福……”

      “阿诗翠德和哈罗德可不是亲姐弟,我亲爱的王后。”
      国王打断道。
      “……”
      虽然早就对王后的蠢笨有所耳闻,但西格莉德还是感到一阵窒息:
      拥有这种短短一句话能将在场所有人都得罪个遍的本领,却依然能稳坐王后位子至今,她的依仗除了美貌和身份,大概只得归功于她一举得男的好运气了。
      所以说,老天是不公平的。

      “当年初见阿诗翠德姑母的时候,我才只有四五岁。”
      格洛丽亚长公主半垂着眼睛,露出温和的、带着淡淡哀伤的表情:
      “虽然姑母的面容已经模糊不清了,但是我还记得她身上那种温柔贞静的气质;那一头火焰一般的长发,也是如此耀眼、如此明亮……”

      长公主的话,似乎勾起了国王温馨的回忆——他周身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柔和,目光变得很远:
      “没错,那个时候,你的姑母也是这样……”
      他语调渐渐变低、语速变慢,声音很轻,像是坠入一个过于久远的、让人不愿醒来的梦:
      “那样伶仃的一个人,裹在黑色的大袍子里,小小的一个,跪在圣像前,独自唱着一首赞美诗……”

      “陛下!”
      王后出了声,语气有些焦急:女人的直觉,显然也让她发现了不对劲。

      这声呼唤显然是有效的:国王回过神来,虽然面露不快,但当他的目光转向西格莉德的时候,他凝视了西格莉德许久,最后叹了口气:
      “像一朵小玫瑰花。”

      随后,国王居然伸出手,揉揉她的脑袋,在西格莉德和周围诸人惊愕的目光中,几乎是有几分慈爱地弯起了眼睛:
      “既然是这样的日子,那么爱卿如此举动,也是情有可原;不过,宴会可不是什么施罚的场合;何况爱卿如此忠诚正直,朕如果还执意惩罚,岂非有些不近人情?”

      “……”
      西格莉德沉默着。

      “更重要的是,”他补充道,“一把趁手的武器,就像是战士肢体的延伸,即使是国王,也不能轻易染指——以后,就不要再将它送到别人手里,让它有对准自己的机会,明白了吗?”
      国王的意思很明白了。
      西格莉德有些失望,但是面上感激一分不少:“多谢陛下指点。”

      同时,该做的姿态也一点都不能少——在长公主的劝说以及王子和二公主显而易见好感的推动下,国王“宽宏大度”地“赦免”了她的不敬之罪,没有撸掉她的爵位,却在最后还是“勉为其难”地“没收”了她“感激涕零”献上的光明骑士纹章。
      这下,不仅是艾琳娜,连法赛亚伯爵的脸也涨成了猪肝一样的红色,像被掐住脖子的狗,“呼哧呼哧”喘着气,胸膛一起一伏。
      ——连这点政治嗅觉都没有的话,也难怪法赛亚伯爵府会江河日下。

      西格莉德冷冷地想着,与贵人们一一见礼:和长公主贴面亲吻彼此双颊的时候,格洛丽亚轻声呢喃道:
      “星辰运行在正确的轨道上。”
      她在安慰自己——西格莉德终于感受到一丝温暖,想着:她在告诉自己,一切按照计划正常进行。
      没关系,重头戏还在后面。
      “荣光守护您的道路,我的殿下。”
      在心头默念的时候,她却换了称呼:
      我的女王。
      而我亦誓死追随您,艰难险阻,在所不辞。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私生子(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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