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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私生子(1) ...

  •   ※安东尼※

      安东尼拉开车门,使劲拍了拍身上的斗篷,发出响亮的“啪啪”声。

      对于这样“不合规矩”的的举动,西格莉德并没有加以斥责——她甚至都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这不像她,安东尼想。

      他直直地看向车窗,窗外一片漆黑,将车内明石灯笼下白惨惨的那片人面衬得黯淡些许,也柔和了些许。

      “到了,”他说,“母亲在正厅举办舞会,所以……”

      而西格莉德只是用一声冷笑,就将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堵回了喉咙:

      “什么时候,我回自己的家,也需要从后门进入了?”

      十五六岁少女的声音,像是浸透了蜜刚刚捞出来的杏子,熟得恰到好处,不看内容的话,倒也称得上甜软多汁——然而里面裹着的,又确乎是硬到硌牙的果仁,还藏了毒。

      铅灰的夜色沿着寒气浸入车厢,在棕色皮革的褶皱间汇积成漆黑的枝丫,交错着窗外摇曳的树影,一后一前,密匝匝地将两人环抱起来。

      安东尼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本就苍白的脸更白了几分,又渐渐漫上淡色的红晕,就像刚刚将一大坨夏天吃的水果冰不加咀嚼地生咽下去。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从正门走也是可以的,我亲爱的姐姐。”

      他着重在“姐姐”两个字上强调了读音。

      西格莉德没有回话,而是曲起指头,有节奏地叩击她面前红棕涂漆的桌板——

      不知是为了彰显王女对自己的恩宠,还是为了将自己与“寡妇”的身份切割开来,抑或二者兼有,自从她被从修习殿中放出来后,西格莉德就格外偏爱这些色彩相对艳丽的用具。

      “嗒、嗒、嗒……”

      是熟悉的、不耐烦的声音。

      安东尼脊背一紧,浑身血液上涌、直冲头顶:“我明白了,姐姐。”

      他低下头,恭恭敬敬地退出,将车门阖上,摸了摸自己翘起的嘴角,又掩饰般虚握拳头轻咳了两声,低下脑袋阔步回到爱马“萝丝”身边;踩进马镫的时候,他还趔趄了一下,差点一脚踏空——如果不是因为一旁的侍从扶了他一把。

      直到马车再次辘辘地掉头,绕过一根根灯影幢幢的瘦长建筑物,被迎面的寒风一吹,他浑身的颤抖才逐渐冷却下来。

      ……啊,果然,总体上还是没有太大变化。

      带着一点近似自虐的愉悦感,他想,很好,看来上一段失败的婚姻,还没有把冰块的尖棱磨平。

      她还有将人喉咙刮出血痕的气力,这就很好。

      ※西格莉德※

      法赛亚郡冬日的天空总是暗得过早。

      厚重的铅色云块臃肿地堆叠在一起,让人回忆起北地农民习惯种植的狼棉——被摘完的棉桃带着黑黄的柄托稀里糊涂地堆在一起,不及时收进库房的话,就会很快吸饱空气中的水分,沉沉地膨胀起来。

      不过,天上的狼棉看起来更陈旧、更潮湿,被过于凛冽的寒风拉开一道丑陋的黑色伤口,恶心又肮脏。

      西格莉德直直地看向窗外,眼中倒映着乏善可陈的风景,又或者什么也没有。

      明石制作的精致小灯,在红漆的桌板上静静发出金色的光,把玻璃映成一面平滑的黑色镜子;镜子背后是大团怪兽般踊动的树影,各式建筑物的影子火柴盒一样,凌乱地散落在高墙内侧,像是墨水瓶内壁的污渍,恶心又肮脏。

      她的面影沉在阴影中。

      安东尼拉开车门的时候,披风卷起寒流,一瞬间裹挟了室内温暖潮湿的空气。

      那条云层间长长的裂隙,刚好与他年轻明亮的面影交叠:从左侧高高的眉骨出发,剖开他那双忧郁而明亮的蜜糖色眼睛,砍过高而直的鼻梁,一路扯到抿起的右嘴角,像是一道恶心又肮脏的狰狞伤疤,要把他这张总是挂着虚伪微笑的脸一分为二。

      西格莉德被这种略显残酷的想象所取悦,内心感到久违的快意。

      然而表面上,她依然不露声色,只是微不可查地动了动食指。

      安东尼开了口——在他发出声音之前,他总是要先笑起来,仿佛这样能让他显得更有亲和力;笑意总是最先从额头开始,随着每块肌肉的活动一寸寸往下浸染,点亮他恶心地闪着光的眸子,漫过他蛆虫般蠕动的肮脏嘴唇——就这样,他带着极淡的微笑,用那毒蛇吐信般阴冷又甜腻的声音说道:“母亲在正厅举办舞会,所以……”

      或许是为了装俏皮,安东尼还做作地歪了歪脑袋,于是那道黑色的云的伤口,便隐入他鬓角漆黑的蜷发中,令人感到惋惜,又一阵恶寒。

      西格莉德几乎冷笑出声——而她也确实这样做了。

      很好,老巴伦特还没死,那个荡氵妇就已经开始妄图爬到她头上作威作福了。

      毫不犹豫地,她拒绝了他的提议。

      格洛莉娅花了大力气将她从神殿最深处恶心又肮脏的地下室捞出来,可不是让她在这种地方受气的;换句话说,如果一个乡巴佬续弦不入流的挑衅,就能让她忍气吞声、折戟沉沙,那她也不必再作为王女最得力的女官之一,继续玷辱“黄金蔷薇”的威名了。

      安东尼还假惺惺地喊了声“姐姐”,提醒她的身份。

      ——可笑,事到如今,巴伦特家还有什么可以更败坏的吗?

      西格莉德不耐烦地叩起桌板,像是敲击一块猩红的血痂。

      在轻微的震荡下,明石灯的光晕,也散开了一圈圈奇妙的涟漪——它雕凿成精致优雅的镂空蔷薇形状,一周以前还绽放于王女寝宫的书桌上,如今则屈尊居于这辆小小的私人马车中,于脚下漾开的血色波纹里傲然挺立。

      不用回头,她知道安东尼仓促低下脑袋,那副窘态恶心又肮脏——对此她熟悉得想发笑。

      马车调了头,碌碌地行着;庭园里大理石路的每一块砖头,即使在黑暗中,也仿佛发出穷奢极欲的光芒,显示出一种精心保养过的洁净。

      西格莉德是知道的:当今晚将要下的那场雪结束后,贵族们会在鸟儿刚醒的凌晨,顶着一张张铅粉剥落如老墙皮的脸、扶着歪掉的假发和头花、迈着酩酊大醉的步伐瘫倒在马车软垫上。

      当他们开始像死猪一样呼呼大睡的时候,清洁工和花匠们早已醒来,费力地铲掉每一块被车辙轧僵的冻块:哪怕太阳苍白的光高高照耀,哪怕红紫的手已无知无觉,只要砖缝里还有一丝污浊视线的脏雪,他们都绝对不会停下。

      马车停下来,车门打开,她依然身姿端凝。安东尼在车门旁边弯下腰,她才起身走出去,直接无视他伸出来准备扶她一把的手,毫无淑女风仪地跳下来。

      西格莉德的目光沿着金线镶边的红色长丝绒毯一直往前延伸:这座灯火辉煌的白色城堡,这支棱在血泊上宴饮歌乐的腐烂骨架,这发臭的贝壳花纹的拱券、这摇摇欲坠的地狱的廊柱……一切都是这么熟悉,恶心又肮脏。

      大雪终将覆盖一切,然而再多的匠人和铲子,也铲不净雪水化脓流出的恶液。

      而她,这臃肿肉块的一部分,就要在这堆沤烂的狼棉团堆上划出最深最长的、恶心又肮脏的黑口子。

      西格莉德自然地露出微笑。不用刻意抬头挺胸,不用管落在身后的安东尼是什么样的表情。她随意地裹了裹身上暗金绣花的鲜红披风,心情意外平静,并没有很久以前的那个下午如临战场的紧张感。

      她将卷在左手上的鞭子紧了紧。

      有来有往才能叫争斗,而这里的儿戏,于她只是单方面的碾压而已。

      ※※※

      驭位上的车夫滑稽地扭过身子,脖子提得长长的,像一只刚刚拔完毛挂在屠宰场的鸭子。
      他亲眼看见了马车门口事情的整个过程:少爷下了马——那是一匹漂亮的枣红色小母马,一路上的性子看起来都非常温驯——他拍拍她的肩膀,顺了顺她的毛,凑过去像是很亲热地低声呢喃,动作温柔得像是对待一个多年的老伙计;然后,少爷拉开车门,向着车内的那位格兰丁伯爵夫人伸出手,姿态恭敬得像个男仆。

      可是天哪!伯爵夫人居然直接跳了下来,像个粗鲁的男人一样,而且相当无礼地越过了少爷,径直往正门里大跨步地走了过去!

      车夫有些愤愤,其中隐含着几丝他自己也没觉查到的、看热闹时候特有的幸灾乐祸——当然,他总体上是个老实忠厚的人,面上还是露出了担心的表情: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下任家主背对着他,定定地立在寒风中,像是一尊凝固的雕像,因为角度看不清表情。

      那背影露出些萧索的意味。

      车夫没什么文化,知道“萧索”这个词,还是因为隔壁的马倌——那年轻人最近陷入了苦恋之中,总是在对和车夫同一批进城堡的一个女仆唱情歌——据说那马倌给了城堡外的游吟诗人不少铜子儿,结果只学来了磕磕绊绊的几句歌词,唱出来却总不在调子上。

      马倌喝完酒后,会趴在桌子上“呜呜”地哭。他说那姑娘不愿意接受他的求爱,因为如果仆人间有私情的话会被赶出去,她还有一大堆弟弟妹妹要养活;这工作薪水丰厚,主子又这么宽厚善良,她很难找到更好的。

      马倌说,他的心情就像是秋天的树叶一样“萧索”,而那姑娘就是树另一端的一片叶子,和他遥遥相望。当然,大家都知道,这么“文雅”的话,一定是哪个游吟诗人作品的蹩脚二次创作。

      是啊,车夫想,这样的主子,这样的薪水和待遇——这样的好工作确实难找到第二份,他很理解姑娘的选择。

      “少爷”,车夫忍不住提醒出声,“格兰丁夫人已经离开了。”

      少爷是个心肠很好的人,对待像他这样身份低贱的人,也总是能和颜悦色,与眼高于顶的他的姐姐完全不同,现在的下仆们都很喜欢他。然而少爷身形有些单薄,经常生病,却还在这样的寒风中待了这么久,他实在是担心少爷的身体。

      “啊,没事。”

      像是如梦初醒似的,黑色的雕像动了动——年轻的继承人回过头来,对他温柔地笑了笑。

      宽大的黑色毛皮斗篷隆起一个小包,那是少爷在取下腰侧的钱袋;马车尾不远处的队列中,有个近侍打扮的人骑着马“哒哒”赶过来,在少爷面前翻身下马,行了个礼,附耳说了几句话。少爷摇了摇头,抬手做了个制止的动作,然后转过身子,在车夫受宠若惊的目光里,亲手将一小把银币放进自己脏兮兮的手里,用力握了握,拍了拍他的肩。

      “辛苦了,伙计。”即使说着这样自降身份的话,少爷的语气和笑容也显得轻快优雅,“不过,不是什么‘格兰丁夫人’,而是‘巴伦特小姐’,下次别叫错了。”

      侍从官在少爷背后不远处嘟囔着“这不合规矩啊”,语气颇有些懊恼。

      车夫是个粗人,才进城堡一个星期,还没受到大人们高雅风流气质的熏陶,不懂得什么赞美的漂亮话,只是觉得少爷笑得果真相当好看,也确实是个心肠顶好的人。

      老天爷真是不公平:同年纪的大多贵族子弟们,健康、强壮、精力旺盛,举止放浪轻狂,然后就在接下来几年里,用通宵达旦的酒色宴乐掏空自己的身体;像少爷这样自律又上进的人,却又这样病弱,据说出身也不是很好,吃过不少苦。

      也难怪会对下人们这样宽厚。

      据说巴伦特老爷和夫人都骄奢淫逸,对仆人也很严苛;近几年少爷开始接管庶务,城堡的情况才开始渐渐好转。

      车夫目送少爷走进宴会举办的大厅,正准备挥鞭离开,那位侍从官大人又急急忙忙喊住他,给他几个铜子儿。

      “别在外面乱说话!”

      他语气像是威胁,又跟着少爷匆匆走远了。

      车夫有些迷糊地应了,虽然很高兴今天的赏钱分外多,但心里也有些隐隐的不安。晚上,他回到城墙内左侧车夫们的木制结构集体寝室,得知隔壁那个唱情歌的马倌被解雇了。

      “可怜的小伙子。”他想。

      贵族们生活禁忌很多,他初来乍到,还没和同行们打好关系,很多规矩都不清楚,只好向那位据说在城堡待了很久的独眼老铁匠请教今天的见闻。

      “把贵人们的称呼喊错可是大忌,放在有的地方,那个犯错的仆人被拉下去打死都有可能。”

      老铁匠喝着他买来的杜松子酒,满面红光,摇头晃脑。铁铺烧着锅炉,空气暖乎乎的,然而车夫却打了个寒战。

      “幸好听到的是少爷。”他抬起那一边皱巴巴如核桃一样的眼皮,仅剩的那只眼珠子,目光和炉膛里的火一样亮,“也幸好是‘巴伦特小姐’。”

      车夫不是很明白:出嫁过的女人,怎么被赶回娘家后,还能改回父姓被称作“小姐”的呢?少爷还一副乐见其成的模样。

      而且还是个没孩子的寡妇。

      听说他们姐弟关系不和,看巴伦特小姐对少爷的态度,也似乎确实如此。但是少爷那边……

      车夫偶尔也会灵敏的直觉,让他有些把握不准风向。于是他虚心求教,然而老铁匠摆摆手,不肯多说。

      “收起你的好奇心和对主人的不敬之词,年轻人。”老铁匠因为酒精和火光微微发红的脸膛变得严肃起来,“如果不想哪天悄无声息地消失掉的话,你就该尽早知道,在这样的地方,嘴巴严和不惹事,比什么都重要。”

      第二天,车夫和几个工匠、下仆打牌喝酒的时候,发现整个城堡都知道了那位“巴伦特小姐”——现在应该叫“克拉希亚女侯爵”——的高调回归。

      没有一个人提起“格兰丁”这个姓氏,仿佛没有一个人为这位小姐的遭遇唏嘘感叹过。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私生子(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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