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雨生》文靖均

9、章九

　　长街尽头，西市路口，侯府厨院采买的下人们推着推车，拎着竹篮，心满意足地走在回府的路上。这采买啊，是众人心中排第一名的“肥差”，侯府外派采买的下人们，有心思灵活的，有拿私房打点过的，也有看着老实憨厚实则精明的，下人们领了银子，拿着采买单子，由采买管事负责，采买侯府膳食所需。以前的侯府二少夫人、现如今的将军夫人魏氏魏嫤刚嫁与云稹时，曾向婆母王氏进言，像厨院采买这等差事，必会招人惦记，若是忠厚老实的去采买还好，不贪银子，菜肉也买的新鲜，王氏治家有方，可长久以后，难保不会有那等想捞油水的想方设法去替了，故可先言明，不管是几人采买、何人采买，一切只看采买回府的东西，若有本事杀价买得更新鲜更好的东西，那这省下的银子就算作赏钱，主子不会过问，若这膳食上的东西出了事，就由所有采买的下人领罚。从那时后，采买事宜由采买管事总领，下人之间互相监督，既完成了主子的吩咐又得了额外的银子，两全其美。
　　小玉是她娘张妈妈托了关系得的差事，她年纪还小，张妈妈便让她跟在采买的下人们身后先看着、学着里面的门道，不着急银子。叶宁的笔墨草纸用完了，她今日出府，是想寻些更便宜的笔纸拿来练习，府里，内务院的纸笔都是供老爷公子小姐们用的，原本没有她的份儿，她只得用银子换，可那些都是上品，叶宁的月银不多，不能坐吃山空，她便上街看看。
　　小玉：“宁姑娘，前面就是长街，奴婢们先回府了。”
　　叶宁：“好。”
　　叶宁头次出府是去林府怀德学舍进学，两家不远，她走一炷香便到。第二次是给老太爷送葬，路上只顾着伤心。此是第三次，下人们卯时采买，长街上的店铺大多未开，采买结束，辰时过半，她告别采买的小玉，自西市口向东，一路走，一路看。叶宁是个聪颖的小娘子，街两边，匾上所书之字大都认得，她一个个数过去，“文慧书肆”，她口中低声念道，“就这家。”
　　这是家小书肆，门面是旁边几家店的一半大小。长街繁华，高中低档的各式店铺应有尽有，但靠近东西市口位置的店家，不用细想便知是为平民百姓开放的，铺位银子便宜，东西自然也便宜。这家文慧书肆，店面尤其小，但也许是新开不久的缘故，书肆未沾染上市井口的市井之气，反倒装饰考究，书册笔墨纸砚皆置于店里的红木架子上供客人挑选。店里唯一一个小伙计年约十六七，看着很精神，叶宁踏进书肆，并不因她年纪小且是女眷而轻视，伙计微微一拱，示意叶宁随意，便自去柜台后面守着了。
　　店里共三个红木架，两架的书册，一架的笔墨纸砚，叶宁见了架上的书，眼里微微一亮，没有擅自翻开来，而是从上至下，从左至右认真浏览了每一本封面的大字。
　　叶宁：这家小店，藏书很全呢。
　　她拿起一本《四方志》，此书像是讲中夏各地名山大川的，里面的山水叶宁甚至从未听说过，她从第一页开始津津有味读起来。
　　不一会儿，伙计的声音从身侧传来，“小娘子可要歇会儿？”
　　叶宁将目光从书中移开，“呀！对不住！我忘记时辰了。” 她忙将《四方志》放回架子上。
　　伙计了然一笑，“小娘子不忙，店里无甚客人，您放心看就是。”
　　书肆的书是放来卖银子的，不是供她白读的，叶宁知晓这个道理，她脸色泛红，“对不住，我是想选些草纸的，无意间看见了这书，就……”
　　伙计：“哈哈，无事，我是来告诉您，您站累了可到那边的凳子上歇会儿。”
　　叶宁：“多谢您，我还是去挑些草纸罢。”
　　叶宁抱了两沓草纸到柜台付银子，伙计看了，道五十文，收了银子，又叫叶宁稍等，另加了一样质地的两沓草纸给她。
　　叶宁：“您这是？”
　　伙计：“这是赠予您的。”
　　叶宁：“这怎么好意思？我未带够银子，我……”
　　伙计：“咱们这文慧书肆才开张，还望您以后多多照顾咱们的生意。”
　　叶宁：“我便是买也买不多的……” 她犹豫一瞬，“好吧，以后就来您家。”
　　伙计笑着送叶宁出了门。

　　这之后，叶宁只要买笔墨纸砚，就去西市口的文慧书肆，久了便知道了，书肆里常常是这个叫张福的伙计坐镇，叶宁十次去，八次见的是张福。客人少时，叶宁还可以坐在角落里，挑些感兴趣的书来读，《四方志》她已读完了，现今读的是古舞鉴赏《虞美人》。
　　叶宁：万福舞、采莲舞这些舞便罢了，这“鸾歌于凤舞”，还是第一次见。
　　《虞美人》书中不只有舞姿舞鉴，重要的姿势还配了插图，叶宁被“鸾歌于凤舞”舞姿所吸引，她拿出随身所带的草纸，向伙计借了支毫笔，边看图边在草纸上描摹舞姿。
　　叶宁：“‘却驾彩鸾，芙蓉斜盼’，” 她微微低头，素手握着毫笔，笔尖缓缓流淌出起舞的样子，仿佛她也在翩翩起舞，“若是我也能跳……”
　　张福：“小娘子真是慧心，经您这一绣，这张草纸可就不只几文的价格了。”
　　原来伙计看见了叶宁绣在草纸边角的花样，纸上舞动的裙摆恰好与叶宁绣在纸上的蝶相接，裙摆托着粉蝶，婀娜绰绰。
　　叶宁：“您见笑了，这是我练绣时随意绣的。”
　　张福：“您的玲珑心思难得，这草纸的黄与绣蝶的浅粉很配，若是卖与闺阁小姐们，一两银子一张也使得。”
　　叶宁：“若是将草纸染上小姐们喜欢的颜色，再分别绣上不同花样，那……”
　　张福：“那兴许我们这小店就要换大铺面了！”
　　叶宁为自己能向书肆提出一个好点子而开心，但却不知是否奏效、小姐们是否愿意为了一张纸花一两银子。
　　张福：“小娘子莫担心，小姐们大多喜欢这些花心思的东西，奏不奏效一试便知。”
　　张福向叶宁要了几张绣过花样的草纸，托人送与京里的小姐，果然，那位小姐很喜欢，还问道有无别的花样。叶宁再去书肆时，张福已然制好了各色的草纸。
　　张福：“就等着小娘子绣上花样了。”
　　叶宁：“我绣？可我绣工不大好，卖与小姐们的草纸，您应该找个上等的绣娘来绣的。”
　　张福：“掌柜的说了，我们店小，请外面的绣娘怕漏了底，您绣的好，心思也好，这些本不多，就交给您绣了，” 他顿了顿，“掌柜的听说小娘子既不要出点子的银子，那这绣活银子万不可再少了您的，除此外，您可随意借阅这店里的任何书册，笔墨纸砚也不要钱。”
　　张福说的真诚，叶宁心动了，最后只说借阅书册，笔墨纸砚还是要付银子的，张福答好。
　　叶宁抱着需要绣花样的草纸走了，张福看着她单薄的背影，“还真叫掌柜的说着了……”

　　从此后，平京城里掀起一股“草纸风尚”，闺阁小姐们竞相购买文慧书肆的“彩纸”作诗写信。京中也有书肆模仿售卖，却没有文慧书肆卖的好，只因文慧书肆的彩纸限量售卖，每张都是独一无二的花样，小姐们不用担心与别人撞了花样，至于模仿的店家，自己拿的就是原版，还怕她一张仿制的不成？彩纸上啊，有时还会有时令花瓣儿，有时会有花瓣香味儿，小姐们的女儿心思可尽显无疑，久而久之，便都叫它“女儿纸”，女儿纸贵，平京里的小姐皆以能买到女儿纸为荣。

　　将军府，涧草院。
　　叶宁做完绣活儿，照例练起舞来，那日看了“鸾歌于凤”，她大感好奇，觉得舞姿甚美，闲暇时便练起来。她长至十岁，无半点舞蹈功底，练舞始终不得要领，佩玖便道：“姑娘要不去春绦院看看。” 春绦院是云府众姑娘进学的院子，听说也有舞课，她便寻了去往春绦院的路，爬上院墙附近的假山，姑娘们习舞都在院里子的露台上，她正好跟着一起学。
　　闺阁小姐们习舞，教习必然是女教习，侍候的也必然是侍女，小厮是不准靠近春绦院的，故而叶宁在假山上“偷师”一直未被任何人发现。她在春绦院外观了几日的课，又自己在院中练了基本功，便不再去了，只在自己院里练“鸾歌于凤”。
　　佩玖：“姑娘，歇会儿罢，奴婢端了晚膳来。”
　　叶宁粗喘着气进门，拿桌上的帕子擦了擦汗，“佩玖，有水吗？”
　　佩玖倒了水递给叶宁，“姑娘小口喝，刚跳完不可太急了。”
　　叶宁喝完一杯水，托着下巴若有所思，“佩玖，你说，我跳的‘鸾歌于凤’是当年的鸾歌于凤吗？”
　　佩玖：“姑娘觉得不对？”
　　叶宁：“书上看来的舞呀，我不知道，你也不知道，她们都在学万福舞，也不知道……”
　　佩玖：“姑娘跳得好看就是了，管他是不是呢。”
　　叶宁：“也是，” 她轻笑一声，“又不给谁看，自己练着玩乐就是。”

　　第二日，叶宁早早去取晚膳，夏日里天黑的晚，她打算早吃一会儿，吃完再练舞消食。
　　她拎着食盒沿着湖边走向院子，忽然，隐约传来人们交谈的声音。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二哥摔了一个大马趴！要是换作你定能接着的！陆三公子以为我二哥能接住，离了那老远，一个挥杆传给了二哥，二哥也挥杆啊，急急就上去了，连杆与人一同扑上去了！结果你猜，正巧把球撞进对方的栏里，他自己摔了一鼻子灰！我从未见过二哥如此狼狈的样子，哈哈哈哈哈哈……”
　　池边绿柳随风动，树荫下，林止依抱着肚子笑个不停，毫无闺秀的矜持，但她的笑声却不惹人厌，而是让他人也跟着一起有了欢欣之感，她对面的云无心就是如此，此时的云无心眉眼弯弯，正抬手拂去林止依肩上的花瓣，男子眼含宠溺之色，女子娇俏可人，两人之间的氛围无第三人插足的余地。云无心这样的神色，叶宁从未见过，她心中的无心哥哥就像父亲一样，时时刻刻肃着张脸，浑身上下皆是“不可侵犯之气”，只可远观，不可亲近。林姑娘对面的云无心，好像是另一个人一般。
　　林止依：“无心哥哥，下次打球你也去好不好？止依想看你把他们打的落花流水！” 说着，还挥舞了一下拳头。
　　云无心：“包括你哥哥们？”
　　林止依：“自然！那些公子们一定不是无心哥哥的对手！”
　　云无心：“好，不过……”
　　林止依：“什么？”
　　云无心：“止依也需在场。” 他说的直白。
　　林止依：“一定，无心哥哥上场我怎会错过呢，我还要亲自给你戴上额带。” 她想了想，加了句，“就算皎皎跟我换我也不依。”
　　云无心笑纹更深，“好，不依。”
　　林止依皱皱眉，“怎么又是好？”
　　云无心：“那如何？”
　　林止依：“说欢喜啊……啊！” 小女子捂住了唇，遮住了一对儿梨涡，却遮不住满脸的娇羞之色。“没有，没有，说，哎呀，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云无心：“嗯。止依，”
　　林止依还沉浸在失言的羞恼中，“嗯？”
　　云无心：“我们回吧，该用晚膳了。”
　　林止依：“是哦，皎皎该寻我了。”
　　云无心：“今日皎皎邀好友小聚，摘星阁人多，你要护好自己。”
　　林止依：“是。都是好姐妹，无心哥哥莫担心。”
　　云无心：“我送你回去。”
　　林止依：“嗯。”
　　少年少女踏着晚霞相携而去，他们长长的影子落在小径上，待影子远了，叶宁回到小径上，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无心哥哥。”
　　“嗯。”
　　“荷花真漂亮。这荷池有名字吗？”
　　“就叫荷池。”
　　叶宁的心中同时响起回音，“叫水芸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