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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章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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涧草院南边,穿过一排树林,有一片湖,六月至九月间,湖里开满了荷花,故侯府众人称作“荷池”,亦有人称作“水芸池”。
这日,小七在院里晒床褥,叶宁领食盒回来,阳光正好,她便走了荷池旁的小径,突然,池边一道影子闪过,
泼刺——
又归于平静。
“咦?” 叶宁想,像是鱼儿入水的声音。
可阳光虽好,池水此时却是冻上的,叶宁疑惑:“鱼儿破冰了?”
她快走几步,转眼看到池边隐蔽处,有一老翁在——钓鱼?
叶宁轻轻走近几步,欲看清老翁是怎样钓得冰中的鱼的。那冰分明是冻上的呀,怎会有鱼儿跃水的声响呢?
老翁一动不动,他静坐了多久,叶宁就在身旁陪了多久。
约一个时辰后,钓线微动了动,老翁快速收杆,一把扬起,线尾钩子上赫然咬着一尾鱼儿!
就在叶宁以为老翁会把那尾鱼儿放入身边竹篓时,老翁却摘下鱼儿,顺着那钓钩入水的洞将鱼儿放了!
叶宁:“啊!您怎的又把鱼放了?”
老翁嘴角微微上扬,并未转身,道:“小娘子可要钓?”
叶宁:“我不要钓的,鱼儿冬天本就困于冰下,再钓上来吃了,或是养于瓷碗里,岂不是太可怜了!”
老翁:“你自己都吃不饱了,还有心思可怜鱼儿?”
叶宁惊讶:“您如何知道?”
老翁:“你一小娘子有多大力气?拎的食盒能有几斤?”
叶宁想了想,确是!老翁不回头便知自己是个小娘子,还拎着食盒,真是奇了!
老翁哈哈一笑,吟道:“白芷汀寒立鹭鸶,蘋风轻翦浪花时。烟幂幂,日迟迟,香引芙蓉惹钓丝。”
叶宁:“我虽不懂词,可还觉着您作的是极好的。”
老翁放下钓竿,转身看向小娘子,“这词非老朽所作,老朽只觉香里垂钓,自在的很罢了。”
叶宁:“应是‘寒气里垂钓’吧!”
老翁:“哈哈,你说的对。这水芸池夏日里开满了荷花,荷花香气不输那芙蓉。”
叶宁想,原来老翁是寒日里来追思那夏日荷香的,明年再来便好了呀,“我却是刚入府不久,未曾见过满池荷花的景色。”
老翁道:“如此,可尝尝这水芸池的鱼儿,兴许也沾了荷香呢?小娘子安心,这池里断不会少了鱼儿的。”
叶宁:“是。”
老翁:“三日后这个时辰,也在此地,老朽垂钓,可赠予小娘子一篓。”
叶宁微红了红脸:“多谢老爷爷,小七不敢多拿,只一尾便可。”
老翁笑道:“可。”
叶宁福了福身,拎着早已变凉的食盒走了,十一月的天,日光再好,也免不了寒气瑟瑟。
三日后,叶宁早早用了膳,去赴老翁的荷池之约,未想到,老翁已坐于池边垂钓了,她不敢搅扰,只像之前一般,立于老翁身侧静静等候鱼儿上钩。
这日的鱼儿精明的很,许久都不曾咬钩。
唰——
老翁收起钓线,将杆放在身侧的石头上。
叶宁:“今日的鱼儿学聪明了。”
老翁:“鱼儿也进学呢,老朽多钓几次,鱼儿便知晓这处的食是吃不得的。”
叶宁点头,“夺命食吃不得。”
老翁被小娘子的童言童语逗笑,“你吃的是何?”
叶宁:“小七吃保命食。”
老翁惊奇,这小娘子甚是有趣!
叶宁想到什么,微微黯然,看着荷池,“不过小七不像鱼儿,鱼儿进学,小七不进学,分不出夺命食保命食,饿急了夺命食也吃的。”
老翁:“小七想进学?”
叶宁未注意老翁的神色,只轻声道“是”,谁不想进学知礼呢?从前与娘亲相依为命时那般贫苦,娘亲也会教自己认字的。
中夏男子四岁行进学之礼,男子可进学,却也不限制女子进学,若是家中族中设族学,便可在族学进学,若无族学,可至与家中交好的世家族学进学,自然,府中长辈聘请先生入府教授女子课业女工也可,只女子不在外头官府督办的学舍进学。这些只对于大家女子,平民女子不受重视,一般无进学的机会。叶宁入府,勉强吃饱穿暖,却不能与府中众小姐们共同学习课业女工,长辈们下意识将她忽略了。此时,老翁只以为小娘子这婢女是羡慕小姐们进学,而叶宁也以为老翁是府中哪个年纪大的管事,无意识表露了内心想法。
老翁摸一把长髯,想他最最看不得的就是小娘子委屈又可爱的劲儿了,当下道:“小七随我来。”
叶宁:“?”
老翁:“今日未曾钓到鱼儿,便赔你个别的。”
叶宁信任老翁,任由老翁牵她出府去了。
出角门走不过一炷香,老翁牵着叶宁来到一座府邸,府门匾上书“翰林大学士府”,老翁道:“这是我一老友的府邸。”
守门仆人识得老翁,行礼后马上着人禀告主人,不一会儿,一气度清然的年长男子就迎出来,向老翁行拱礼告罪,“不知云世叔来,小侄有失远迎。”
老翁毫不在意:“世侄不必客气,老朽今日前来是送一小娘子到你这进学的。”
叶宁心神一震,为老翁姓云,也为老翁带她进学。
男子:“世叔请入厅喝盏茶,小侄自会着人引小娘子去学舍。”
老翁:“不必,你忙你的去,老朽亲自带她前去。”
男子:“如此,世叔请便。”
说完,老翁摆了摆手,极娴熟地牵着叶宁左转右转,叶宁震惊极了,路上也不言语,只由着老翁带她走路,之后,两人来到翰林大学士林府所办学舍——怀德学舍。
已有腿脚快的下人来与夫子打过招呼,叶宁此番来手里空空如也,下人便另准备了书册笔纸等在学舍门前,墨与砚台每桌都有不必另备。
下人:“小娘子,您自进去就是,后排空桌便是您的座位。”
叶宁颔首:“多谢。” 复又看向老翁,她还处于“老翁也姓云”的恍惚中,眼睛有些湿润。
老翁看了小娘子一双湿湿的黑眼,摸了摸她的双丫髻,“去吧。”
叶宁行了常礼,后悄悄走进学舍正厅,属于她的那方小桌。
“丘中有麻,彼留子嗟。彼留子嗟,将其来施施。
丘中有麦,彼留子国。彼留子国,将其来食。
丘中有李,彼留之子。彼留之子,贻我佩玖。
……”
学子们诵读的声音齐齐整整,字正腔圆,有小郎君,也有小娘子。
夫子:“此《丘中有麻》篇,历来争议有三,其一,此为思贤之诗,其二,此为男女情爱之诗,其三,此为招贤偕隐之诗。众位小子有何看法?”
学子们低头思索,这时,叶宁右前方不远处一小娘子轻叱一声,又高声道:“夫子,止依觉得,这分明是男女野外幽会、私相授受的诗作。”
另一小娘子反驳道:“却也未见得,‘施施’二字虽说是高兴之态,却也有恩惠、惠予之意,如此,最后美玉所赠对象便有多种可能。”
一道少年的声音与止依同时道:“阿姐说的对。”
扑哧——
学子们都忍俊不禁,止依气鼓鼓地瞪着始作俑者。
这小郎君高声道:“林二姑娘这句‘阿姐说的对’从未迟到过。” 说完,露出一口白牙。
夫子:“肃静。好了,两位林姑娘说的不错,古时平民男女自由往来是常态,确非现如今君子之道所不容的令人不齿之事。只此篇年代已久,作者为何做此篇是不可考了,众位小子有自己的见解便是好的。”
叶宁初来乍到,先是看了一番周围小娘子小郎君的背影,又仔细听了后来夫子讲的几篇诗作,学子们对诗作的理解,每讲一篇时,她便按直觉翻到哪一篇,所幸她虽识不得全部的字,却都翻对了篇目。夫子令众学子们誊抄篇目时,叶宁也学着研磨誊写。
下课后,婢女小厮们帮着自家小姐公子收拾课本,那厢,止依还兀自生着气,那小郎君却早没事人一般与同伴说笑。
同伴:“自闲,林二姑娘还生着气呢。”
原来是云府三公子云自闲,叶宁的嫡亲兄长,叶宁诧异,心头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之感,她已经知道,自己有两个亲嫡兄一个亲嫡妹,未曾想第一次见自闲哥哥,是在别人府上,也是,自己连二房的院都未进去过,估计哥哥们都不知有她这个庶妹。听说,嫡妹是极受父母兄长宠爱的,哥哥们,会喜欢多一个妹妹吗?
叶宁直直看着云自闲,眼里盛满渴望,却又不敢上前一步,她刚鼓足勇气想跟自闲哥哥道声安,云自闲就看见了她,“这有个新来的小娘子!” 他大步上前,好奇地看着叶宁,“你是哪家的小娘子?我未曾见过的。”
另一小郎君在旁道:“小娘子哪是能让你一个个得见的。”
云自闲:“嘿,林北步,林二公子,读您老人家的圣贤书去!莫掺合我们凡俗人的事儿!”
林北步皱眉:“那日冰嬉我并非故意不去,实是……”
云自闲:“知道了知道了,这位小娘子……”
叶宁福了福礼,“我是……”
林止依并其阿姐林阳荣走来,二女子福了福身,道:“二哥哥,你得空儿吗?止依与阿姐想去长街百宝阁选些簪花。”
世家女子不单独外出,若是外出便邀父亲兄弟、成亲后是夫君儿子,一同前去,男子可保护女眷不受窥视、不受唐突。
林北步颔首。
云自闲:“百宝阁?我也得去趟百宝阁,我娘生辰快到了……”
林止依拉着阿姐先走了,听云自闲说话,脸颊又气的像只吃了松子的松鼠般,林家二公子林北步并云自闲跟在后面。
叶宁站在原地,风吹散了她溢在嘴边的话语:“我是云叶宁,自闲……哥哥……”
叶宁推辞了林府下人相送,她独自抱着书册纸笔,沿着来时的路,回到涧草院。
小七:“姑娘,您怎去那么久?”
叶宁:“小七,我今日去进学了!”
小七:“进学?姑娘一个人出府了?”
叶宁:“是,是府中长辈送我去的,你不必担心。对了,小七,我给你改个名字吧!”
小七:“小七很好呀。” 小七是说,这个名字很好,很喜欢姑娘赐的名字。
叶宁:“拿我生辰做你的名字实在是太仓促了,彼留之子,贻我佩玖。你就叫佩玖可好?”
小七乖乖点头:“好。”
叶宁笑了:“你都不问为何给你取名佩玖吗?”
小七:“为何?”
叶宁:“是美玉的意思。小七,不,佩玖,我来教你认字念书吧?你想认字吗?”
小七:“姑娘教我就学。”
叶宁:“佩玖,你真是,诶,你来看,今日夫子讲了……这个字念作……”
这日,是十一月二十一,叶宁初到林府进学,欢喜的大半夜未睡着。
叶宁隐约知道老翁是谁,可她潜意识里不想将老翁划作侯府中人,就像她不想将佩玖划作府中人,虽然她们只能依靠侯府生存。
这些时日,叶宁便每日由角门进出,去林府怀德学舍进学。学舍的学子们并未对她这个“悄悄飞进厅里的无名小鸟儿”表示多大兴味,学子大多是林府的公子小姐和与林府交好的公子小姐们,自己都有惯了的好友,叶宁也未试图融进哪个里,只默默坐在角落里听学,时不时看一眼前面云自闲的背影。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
将翱将翔,佩玉琼琚。
彼美孟姜,寻美且都。
有女同行,颜如舜英。
将翱将翔,佩玉将将。
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
自叶宁来进学,夫子便一直讲的是“情爱诗作”,林止依听的津津有味,此时便道: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
将翱将翔,佩玉琼琚。
彼美阳荣,寻美且都。
有女同行,颜如舜英。
将翱将翔,佩玉将将。
彼美阳荣,德音不忘。”
云自闲转头看向林止依,嫌弃的一撇嘴,林阳荣坐于林止依前方,未见有何反应。
止依轻轻碰了碰阳荣的背,阳荣幅度较小回了头,“阿姐,你说我念的好不好?”
阳荣:“别闹,让夫子听见了可不好。”
止依:“哼,要是陆三公子念与你听你定会说好!”
阳荣:“他才不会念这轻浮的诗句。” 微红了脸,转回身子。
她们以为私下谈天,没想到叶宁耳力极好,这番话入了她的耳,她入学已有一段时日,清楚这林阳荣是现任翰林大学士嫡长子的长女,年十二,止依是次女,仅八岁,那日与自闲哥哥交好的林北步年十岁,他还有个兄长林北照,据说学问极好,今年十一,就可入书院进学,和无心哥哥是问津书院的同期生,止依常把她学问极好的大哥哥挂在嘴边。按说林府这书香清贵世家多出读书人,理应最重嫡庶之别,没想到嫡子庶子、嫡女庶女一同教养,或是都为嫡子女,叶宁看不出也听不出任何分别,起码在云府,不论她,大姐姐虽为长却是庶出,平常的用度确实与嫡妹们不相同,佩玖与她说过,大姐姐的月银都比嫡妹们少十两呢。叶宁虽不明阳荣、北照、北步、止依这些林府子女谁为嫡谁为庶,但可以确定他们皆为大学士嫡长子的子女,都是天之骄子天之骄女。
可这陆三公子,又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