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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旧梦迷今朝(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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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怡妆,一路匆匆,不免有些累,直喘着大气。染冬坐在炕上做针线活儿,见她回来,便问道:“你这是怎么了?瞧你的慌张样子,快坐下喝口茶顺顺气儿。”
她抚着门框站立,后头静悄悄的,她察觉不到走来个人儿,拍了拍她的肩膀,吓得她险些昏过去。品春见她如此,忙扶了她进屋坐下,又给她倒了茶,笑说:“我瞧你这副模样,莫不是萤火虫没看着,撞上鬼了?”
怡妆仍然惶惶的,抚着心口,“我该听你劝的,不该去冷宫。”
品春与染冬对视一眼,见她亦是不解,便问:“你这是怎么了?说起话来没头没尾的,叫我听不懂。你若是遇上什么事儿了,不妨与我们说一说。”
染冬假作不知,猜测道:“莫不是见着先帝爷的妃嫔了?”
怡妆灌了一杯茶水下去,方说:“我在冷宫遇着个侍卫了。”
品春尚未说话,只听染冬嗤地一笑,“只是在冷宫里遇见了个侍卫?怡妆,你莫不要说我胡说八道。只是你未免也太不把咱们当姐妹了,说起话来遮遮掩掩的,像什么样子。你说出来,大大方方的,咱们还能拉着你不让你攀高枝儿么?”
这一通话说得不明不白,却是那样的恶意满满。怡妆自小是养在深闺中的,虽然后头着手管家一日半日,但也从未听过这样刻薄的言语。当下便无名火烧起来,立时起身,不可置信地瞪着染冬,“你好一张咄咄逼人的嘴,我未说什么,你这样揣测我是何用意?什么叫作攀高枝儿?即便是伸到我面前来,我也不一定愿意攀!你若是再这样说话,莫怪我动手教训你。”
染冬也不言语,冷笑以对。
仿佛有深冬的碎碎冰雹落下,砸得她浑身冰寒、疼痛。心中有无限的寒意、陌生蔓延开来,她不懂得,染冬为何要如此说。她从前是望族之后,一向心高气傲,何时受到过这样的折辱?尽管她一直告诉自己,今时不同往日。可染冬的话,也是欺人太甚。
品春不明事端,拉了她的手坐下,替她将散乱的发丝别到脑后去,抚慰道:“我说你傻,你还真的傻。这都入秋了,哪里还会有萤火虫?你别与染冬吵,咱们来日都一块儿过,何必面上不好看。”又与染冬说:“染冬,别再瞎说了,和和气气才好。”
染冬接话道:“品春,你可别这样说。或许明儿,咱们就见不着人家了呢。”话锋一转,对着怡妆眉笑颜开,是那样的明艳,却让怡妆打从心里觉着厌恶,“怡妆,改明儿你要成了主子,可得提携提携咱们啊,咱们就盼着沾你的光过上好日子呢。”
怡妆咬牙隐忍,不去看她,只将所有的不快吞下。
品春忙岔开话题,说:“咱们四执库可真是要出位大人物了。先前的松竹,你们还记得么?我方才去如意馆一趟,就被小太监笑咱们四执库的好本事,尽会攀高枝儿。我说怎么回事儿?那小子就说起松竹的事儿来。我就奇了怪了,怡嫔还能容忍松竹在她眼皮子底下勾引万岁爷?来日啊,咱们可得盼着松竹提携咱们。怡妆是正气儿的,正道儿上的,不学那些下三滥的手段。”
怡妆眼中划过感激,牢牢地握住了品春的手,双眼含泪。
从前难捱的岁月里,她日日都沉浸在郭太太与怡许逝去的悲痛中。若说不想哭,那一定是假的。人前故作坚强,待到人后,满心疮痍,时常会对着夕阳垂泪。但,此次的话,是戳到了她心窝子里头去。她是心高气傲的,这样子污糟的言语自然令她满心气愤。
月色清冷,秋风已经附带了入骨的凉意。品春掩好了门,让众人都睡下。毕竟很晚了,明日又有种种差事,定是要养好精神的。染冬冷哼一声,不多言语,掀被躺下了。而怡妆,揉揉眼睛,脱了鞋袜上床去,对着天上挂着的弯月出神。
她们并不知道,这一夜,将会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夕。
自然,这都是后话了。
次日一早,光亮降临大地的时候,品春已经带着昨夜挑好的花样子当差了。她需要将花样子送给六宫小主们过目,最后再一一选定。而怡妆起身后,便在里屋熨烫衣物,一言不发,双眼微微有些红肿,更是有些青影缠绕。染冬则在外头晾晒衣物,二人皆是默默无言。
皇帝身边的赵初是在临近午膳的时分来到四执库的。他是皇帝器重的太监,养心殿的总管太监,是太监中地位最高者。所以平素若皇帝有吩咐,也不必亲自踏足四执库。可今日却亲临,必定是有大事了。
果不其然,他甫入四执库,便将四执库中所有的宫女召集起来。怡妆心中疑惑,正猜测发生了什么。便听见赵初清了清嗓子,朗声道:“今儿个,万岁爷打发我来寻个人。若是你们谁敢隐瞒,便要拖下去乱棍打死的,懂了么?到时可别怪我不先提醒你们。”他顿了顿,扫视众人,“我问你们,昨夜有谁去冷宫那一片儿了?”
怡妆心下一惊,一颗心直直沉下去。她不是不知道,宫中明令禁止宫女太监不得随意踏足宫中禁地,若被发现,是要被乱棍打死的。她忙去觑赵初,他一如多年前那样温润,却也是一如多年前那样冷冰冰的模样。他不同于旁的太监,旁的太监大多声音尖细,但他的声音格外醇厚。
赵初的话音落下有一阵子了,却依然无人接话。个个宫女皆面面相觑,不知是何事。怡妆心中惊怕的同时,染冬却细细打算起来。是时候了,是时候该放手一搏了。她鼓足勇气,下了决定,捏着拳头出列,对上赵初的目光,神色一凛,忽生了退缩之意。但,一切就触手可得了。天知地知,无旁人知!她咬牙,“回谙达,是我。”
赵初居高临下地打量她几眼,又往人群中瞧过去,如此来回几下,衔了一丝冷笑,命人将染冬带走,“你有福气了,随我来养心殿。”他扭头就走,后头的小太监们都立在染冬两侧。
染冬回头望了一眼怡妆,正好对上她隐隐含怒却又万分疑惑的双目。最终,她还是成为了昔日口中最不屑的那副模样。可,是真的太渴望那样的日子了。她不想再任人践踏了!
她心中道一声对不住,决然回头离去,再无半分留恋。
人群尽数散去,怡妆吸了口凉气,心中的怒火窜起,却是一片凉意。她不知为何,不知染冬为何要如此做。她更不知道,染冬竟是这样一个人。是她从前瞎了眼看不出来,亦或是染冬太会伪装?怪道昨夜她言语古怪,原是看见了她与侍卫交谈。
有无数的疑惑与惊讶在同一时间窜上心头。原来,原来!那个侍卫不是旁人,是皇帝吧!是九五至尊,是可以给予锦衣玉食的那个男人!所以,染冬才要如此,才不惜背弃姐妹情谊。
她仰头,触目的是四四方方的天。这儿,到底有什么好?她多年来一直不懂,为什么总有女子千方百计地想要成为天子妃嫔。究竟有什么好?
双目被蒙上一层雾。她看不清遍布荆棘的前路,更不清如今的一切了。
紫禁城里头的一切,都教人感到恐惧。它是会变人心性的啊!
怡妆来不及想太多,在染冬走后的半个时辰后,一道旨意发到了四执库。
来传旨的并不是赵初,而是赵初的徒弟善祥。他手中捧着金灿灿的圣旨,在众人羡慕的目光下拉开,朗声宣读:“四执库宫女染冬,深得朕心,与朕相许。着封为答应,赐号诚,赐居储秀宫。”
怡妆早就猜到了会有如此的时候,在染冬去后的半个时辰,她的脑子快速飞转,仍旧不能相信素来明媚、厌恶见风使舵之人的染冬,会变得这样陌生。赐封号诚,想必,这是莫大的讽刺吧?怡妆连连冷笑,待太监离去,便极为愤恨地回到房中。
染冬是坐着矫辇回到四执库的,她一身四执库宫女服制与象征高贵的矫辇显得格格不入。但,她是笑得那样明媚灿烂,无半份愧疚之意。四执库的宫女们都出来迎接,见染冬被搀扶着下轿,都齐齐跪下行礼,“给诚主儿请安,诚主儿万安。”
染冬点点头,自顾自地迈步进了四执库,直奔从前的住处。
她打起帘子,便见怡妆双目愤愤,好似要喷出火来。她过去,在怡妆面前犹豫片刻,咬牙跪下,抚着她的膝盖,自责道:“是我不好,都怪我。你若真的生气,可打我骂我,我都无半分怨言。是我,挡了你的路。”
怡妆注视于她,目中的火光若能烧到染冬身上,一定会将她活活烧死。怡妆断断不容忍旁人将她的一切霸占,更何况那人还恶言相向于她。她撇开染冬的手,“诚主儿,您金尊玉贵,万万不要与我这等奴才说这样的话,奴才怕折寿。只是,我也很想问问你,这一切本不属于你,而你却霸占了,你就不怕万岁爷有朝一日发现了,将你千刀万剐么?”
染冬用帕子捂脸,低低抽泣起来,“我怕,我是很怕。但,我也不想再做奴才了。你不知道,我有多苦命!我离二十五岁还有那么远,我不想我的青春都折损在伺候旁人的日子里。”
怡妆十分惊讶,她竟然是能说出这样的话来的人,从前真是瞧不出来。她冷然以对,“所以,你就要赌一把。你要成为主子,你要永生永世活在紫禁城里,是么?就为了高人一等,你就要断送咱们深厚的姐妹情谊?为了如此,真的值得么?”
染冬下定决心了,一切也都不能再更改了。富贵荣华的日子摆在她面前,没理由不去选择。她昂起头,与她对视,“你若是我姐妹,你就更该恭喜我,而不该在这儿质问我。你问我值不值得,如今这个时候了,再怎么不值得,也值得了。你别担心,我会提携你与品春的,我也让你们有好日子过。我、我只求你不要与万岁爷说,只当我求你了。”
“不必了,”她摇摇头,立起身来,与她保持距离,“我与品春,不必你来关心,更不必你来提携。我与她有手有脚,不需要你来帮咱们。只是,从今以后,咱们与你,一刀两断。”
这不重要,染冬本就不在乎。但,她到底是有些良心的,有些愧疚的。而怡妆如此冷然,她真是亏欠很多了。忽然想起怡妆思家,她抓住怡妆的手,“怡妆,你一直盼着二十五岁出宫,是不是?若你成了万岁爷的妃嫔,便不能出宫了呀!你就当我是替你了吧!你不要怪我,我日后定护着你直到出宫,好么?”
怡妆撒开她的手,怒目而视,语气是按压不住的滔天愤怒,“你别再找借口为你自个儿粉饰了!你实在是令我感到厌恶!无比厌恶!你走,你速速回你的储秀宫去!”
染冬亦不愿再热脸贴冷屁股,起身收拾好包袱,便毅然离去。
怡妆不再去看她,甚至不想看她远去的身影。毕竟,那是与她无关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