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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东梨花的家 ...

  •   上午阳光正好,马大婶把新鲜的柿子削了皮,像装点圣诞树一样挂了一竹架子,打算晒柿干。

      看见滕绛从二楼阳台爬下来骑在土墙头上,马婶笑道:“啊唷,小绛呀,这么大了还玩这个,当心摔倒了。”

      “我忘记把钥匙扔哪儿了。”滕绛一撇腿翻进马婶院子:“反正也就多个爬上爬下的功夫,不累人。”

      马婶于是继续挂柿子:“小后生身子骨就是硬朗。”

      滕绛就着手帮忙削柿子,把那一大筐新鲜柿子变成可以长久储存的甜蜜柿饼。

      马婶处理起柿子来手法老到,经验丰富。滕绛跟着她学,蓦然看见她的左手缺了一根手指。

      对,那应该是在马婶的大儿子,现在开着一家生鲜店的杨光还在就读初中的时候。痛失丈夫不久,马婶一个小学肄业的农村妇女就不得不背负起养育一双儿女的重任。

      那个时候滕绛还不太懂什么是生活的重压,对于死亡的概念也不甚清晰。只知道每次见到马大婶时,都能看见这个本来温婉的女人脸上的皱纹又增多了,鬓角新添了白发。在滕绛的回忆中,那时候的马婶就像一支快速燃烧的蜡烛那样,在风里不停摇曳着身影,又倔强地不肯飘散。

      手指也是在那样不知不觉中消失了,当然村里人心里知道它是怎么不见的,但杨光和他的小妹不知道,滕绛也不知道。

      回忆起梦里马婶的模样,滕绛也回忆起鲁迅笔下的豆腐西施。那个终日坐着的豆腐西施,最后也变成了细脚伶仃的圆规,谈不上生活,只是为了生存而已。

      滕绛心里不舒服。

      想要告诉马婶,你拼了命养活,供上大学的一双儿女,早在去年就已在大城市买房定居了。

      “马婶……”滕绛的心里话就在嘴边。

      “啊唷,今年的柿子这么好,阿光和清清一定喜欢。”听见马婶幸福地说道:“咋啦,削着手了?”

      “没事。”滕绛咽下了话,继续削柿子。

      马婶满意地欣赏挂满柿子的竹竿子,像点满小红灯笼的圣诞树:“你阿光哥最喜欢吃柿子干了,我啊就年年晒,晒完了给他送去。以前路不好走,寄一回可麻烦了。现在路也好走多了,快递又方便,小卖铺都能寄出去,少花我十几里山路呢。”

      滕绛把刀子戳进了柿子里,心里升起一股子没来由的烦躁。

      黑虫突然吠叫起来,冲着院门口一阵“汪汪汪”,从门口伸出一个扎着马尾辫,额头上蓄着三缕黄毛的脑袋来:“丞相,您在这里啊!”

      滕绛于是拿着马婶的谢礼:两个红彤彤的大柿子,提前溜号回到了自己院子。

      一大一小两人,面对面坐在石凳子上,捧着大红柿子啃得满脸淌汁。

      滕绛‘唏哩呼噜’把果肉往嘴里一塞,美美地嘬一口热茶,甘甜的果汁带着一点点涩味滚进肚子里:“来找我干什么呀?”

      不擅长吃这种软乎果子的东梨花手里还捧着大半个,照脸上残留的柿子肉看来,他吃进去的恐怕还没有糊在脸上的多。

      “丞相……”东梨花糊着果肉的脸看不出表情:“我妈妈回来了。”

      “?”

      滕绛忽然想起,梦里那个辣眼睛的东梨花少年,像个吊死鬼一样做敦煌飞天状,反抱琵琶弹世上只有妈妈好。

      赶紧甩甩头,把乱七八糟的想法甩出去:“你妈妈是去打工了吗?”

      外出务工的候鸟们回家了,留守儿童的心里会有多高兴?滕绛翘起的嘴角和即将说出口的‘恭喜’卡在原地——东梨花好像并不怎么高兴。

      “你不高兴吗?”滕绛疑惑道。

      东梨花没有回应,只是把脸在柿子里埋得更深了。

      ……

      滕绛和东梨花少年借了隔壁马婶的挎斗摩托,到十几里山路外的县城买些储粮回去。

      “好久没骑摩托了,这个力道确实不是电驴儿能比的。”滕绛摸着下巴:“还是得买辆摩托啊……”

      东梨花就在县城里读初中,地面比滕绛熟。俩人坐在本县唯二两家西餐厅中的一家——肯某鸡里,另一家叫麦某劳,就开在隔壁。

      “虽然说我也不愿意打听别人家的私事……不过你妈妈既然回来了,你怎么不在家呢?”滕绛嘬着热咖啡,把番茄酱挤在盘子里。

      东梨花啃着鸡腿,把软骨嚼得‘咔咔’响:“我爷爷奶奶让我出来的。”

      滕绛于是不再问起,但东梨花少年却打开了话匣子:“我妈妈三年没回来了,也没打电话过来。我爷爷奶奶很不待见她,她一回来就让我出去,让我不许见她,说那个女的不干净。”

      滕绛嘬着薯条,跟抽烟似的。

      “别人家妈妈好像跟我的妈妈不一样,我跟别人说我妈妈去打工了,可是她不回来。他们就都说我妈妈跟野汉子跑了,我就打他们,大家就都不喜欢我,合起伙来欺负我。”东梨花把嘴伸向冰可乐,一口气喝个精光。

      滕绛用最尖的那根薯条刮完了番茄酱:“你爸爸怎么说?”

      “我没有爸爸。”东梨花说得轻飘飘的。

      东梨花他爸爸叫东向阳,在村里跟滕绛算是同辈人。东向阳跟马大婶儿子杨光是初中同学,但东向阳初二还没读完就辍学打工去了。

      当时还在上小学的滕绛和阿光哥一起玩摔纸片子的时候听说过,东向阳把人家姑娘的肚子搞大了。那时候的农村人虽然说不上淳朴,但好歹东向阳有一颗负责任的心。

      他说:“我不读书,养活你们娘俩,咱们都好好的。”

      当然也因为东向阳是东家父母的独子,又是老来得子,宠溺得很。东向阳喜欢那个姑娘,又有了肚子,这样就这样了呗,他们也不吃亏。

      后来孩子总算是生下来了,东向阳那时只有14、5岁,一夜间蜕变成了父亲和丈夫,要承担起一个家的重担。为了能多赚些钱,东向阳背起行囊去大城市闯荡,给一些小店铺和黑工厂打工——因为正规的大工厂不会招收一个连初中文凭也没有的未成年人。

      后来,大约一两年后,东向阳死了。

      不知是被倒下的货架砸死,还是被卡车碾死了。总之,对于东向阳的家人和当时就读初中的滕绛来说,结果都是一样的。

      这件事在村子里穿得沸沸扬扬,还吸引来了许多记者。开着轿车,扛着精密而昂贵的设备,把刚经历了丧子之痛的两个老人团团围住,就连眼睫上滚落的泪珠子也能在电视上清晰地放出来。

      后来,黑工厂被取缔了,老板进了监狱。东家也拿到了一大笔赔偿金,从而有能力继续生活下去。

      恶人受到了惩罚,受害者家属得到了补偿,逝者已矣,好在还有新的生命诞生,继续这个传承。这个故事到此仿佛就皆大欢喜了,记者们没有再继续关注下去,出过力的好心人们纷纷把视线转开。

      滕绛看着眼前猛吃的东梨花的脸,和梦里那个面色青紫的模样逐渐重合:“故事happy ending了,生活可不会就这样完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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