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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   1

      无梁殿。

      紞如三鼓,铿然一叶。

      这句话的意思是在绝对的万籁寂静中,哪怕只是更鼓敲打,哪怕只是飘落一叶,都会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李守平以前一直以为是夸张说法,但等他入了无梁殿当差才发现,这句话是真的。

      这座天启皇城最著名最尊贵的宫殿,每当夜晚一至,真的能悄无声息到极致,仿佛宫殿深处潜伏着一只巨大的怪兽,趁着夜色张开大嘴,将所有的人声动静全都吞噬殆尽。

      就如今晚,只不过灯芯一跳,竟然发出喀嚓一声,将他从浅眠中惊醒。

      人王万珩在两个时辰前刚刚咽了气,消息秘而不发,尸身尚未装裹,原本该主持事务的内侍总管只安排了几人守着,自己不知道跑哪去了。内殿无人约束,内侍们生怕沾了怨气纷纷找借口守在二道门,推出李守平一个孤零零守在寝室外。

      李守平蓦地睁开眼,空荡幽深的宫殿一片漆黑,那黑暗因为空旷而越发浓稠,沉甸甸压顶而来。脊背上莫名其妙有凉意悄然爬了上来,他胆怯地缩了缩脖子,瞥了眼不远处人王寝室透出的昏黄灯光。忽然之间,那团光无风自动,诡异地抖了抖。李守平吓得立即收回视线,紧紧闭上双目,口中念念有词什么列位先皇,小的只是忠心耿耿循例守夜,诸位英灵若有意现身只管忙活你们的,千万别在意我,我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

      他一边念一边悄悄睁开眼,只见那灯光又静止不动,夜茫茫中凝结着诡异不祥的气息,仿佛屋里卧榻上悄然薨逝的人王会尸变暴起。传说中带着怨气而死的人尸身会变得如石头那般僵硬,尸斑一块一块如图腾爬满四肢,等到爬满脸颊时,那尸首变会暴跳而起,力大无穷,逮住谁,谁都会被他抓咬而死。

      李守平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认为人王万珩带着怨气而死,那明明是他尊贵的王,是一句话一个眼神就能决定他生死的主宰,是他这样低等的小内侍伺候时连头都不敢抬,眼都不敢视的存在,他怎么敢呢?

      然而这么多年,近身伺候的内侍从没有谁听过万珩开怀大笑,也未见过他沉溺于任何享乐,他的后宫充塞各种各样的美人,可他不对哪一位眷顾不舍。倒是夜深人静时,他的寝室时不时传来咬牙切齿的咒骂声,或是压低嗓音的怒斥声,或是极为轻微的低泣声。

      每逢那些时候内侍们往往都紧紧捂住耳朵,生怕听见什么要命的东西。

      李守平有幸听过几次,初初他也很惶恐,可后来他便暗地里生出一丝怜悯之情,他知道,这一代的王尽管也是锦衣玉食,奴仆成群,可他内心未尝有一日真正快活过。

      人的快活是什么呢?说穿了无非一样样的心愿达成。心愿有大有小,像李守平这样,每月多拿两枚赏钱,分点心时能抢到两块爱吃的豆沙糕,他便觉得好生快活。可人王的心愿很大,海晏河清四海升平实现不了,驱逐羽蛮还我河山也实现不了,对外中州大事朝堂大事还得听那位羽人大都督的,对内人族各大世家权臣明争暗斗,他又怎么可能快活?

      不快活还不能说,还只能憋着,对外端着他身为天启万氏,人族之王仅剩的尊严。一天天两天还罢了,一年又一年,经年累月积下来怨恨与无奈都快凝结成团,浓墨一般研不开。因为无法纾解,因此人王万珩的脾性永远都阴晴不定,近身伺候他的内侍无人不战战兢兢,可能上一刻他还和颜悦色,下一刻他便会暴跳如雷。而和颜悦色与暴跳如雷之间完全没有任何过度,彼此之间的关联也无迹可寻,无法根据经验判断如何揣摩上意,到底该遵循何种规则。

      无梁殿的内侍被罚被打成了家常便饭,李守平甚至想,若不是外有羽人虎视眈眈,怕是万珩早就像传说中的末代人皇万无殇那样疯狂肆虐嗜杀成性了,毕竟贵为帝王,今日棒杀几个奴婢,明日处决几个宫奴,那能算杀人吗?

      这么说来,羽人拿下天启城也不全是坏处啊。

      李东平将双手凑到嘴边呵了口气搓了搓傻呵呵地想,至少羽人入了中州,人皇降成了人王,一应王子王公贵族嫔妃都跟着不那么尊贵,相形之下,他们这些原本地位卑微的宫闱奴仆,反倒莫名其妙地不再那么命如草芥。

      这并不是说羽人老爷们在意他们这些蝼蚁的生死,而是有羽人在一旁盯着,万珩犹如无形中绑缚手脚,动辄都不能随心所欲,不能随心所欲,自然也不能胡乱杀人。

      现在好了,李守平叹了口气,王终于咽了气,再也不用忍得那么心肝肺都跟着揪疼,活得举步维艰。死了这件事于己于人都松了口气,就这点而言,王的薨逝,同样也不算全是坏事。

      一股风无缘无故穿了过堂,灯芯顶端那点火苗再度跳了跳。

      错眼不觉间,似乎有影子一晃而过,李守平吓得坐直了起来,用手护住灯火,强忍着惧意,举着灯往前照了照。

      前面并无异状,他还未来得及松口气,突然肩膀那被人拍了一下。

      李守平惊骇之下,险些打翻油灯,战战兢兢转过身去,却发现身后不知何时站着黑压压好几个人,拍他肩膀一名面目陌生的侍卫,他身旁站着一个年轻人,锦衣玉带,鬓发一丝不乱,烛火映照之下一张原本俊秀的脸庞明灭不定,看着诡异又令人心生畏惧。

      居然是三王子庚。

      “啊,三,三……”他这下更是怕了,慌里慌张想要行礼,侍卫一把捂住他的嘴,喝道:“闭嘴!”

      李守平笨虽笨,到底在无梁殿当差多年,马上心领神会低下头,一叠连声道:“我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看到……”

      王子庚一抬下颌,侍卫立即抓着李守平的胳膊往外拖,李守平不敢挣扎,临走前忽听见呜呜声,他转头一看,那个早先不晓得溜哪去了的内侍总管,此刻正被两个人拽着往前推,嘴里塞了一块布,一见他目露焦急的求救意味。

      可这怎么救?我还泥菩萨过河呢。

      李守平慌忙别过脸去,只听王子庚语气平淡地道:“太子弑父,天理不容,不过叫你说这八个字,再简单不过,怎的倒好像我在为难你?总管,你是个聪明人,推三阻四的就没意思了……”

      噗通一声,总管被人按住跪倒在地,李守平一瞥之下,骤然醒悟到自己看到不该看的场景,他慌得不行,不用侍卫催促,自己连滚带爬跑到殿前,抖着手拉开了边门冲了出去。

      夜茫茫,梦云惊断,李守平惶惶然地回头,无梁殿大得仿佛无边无际,正如一直巨型妖物,俾睨整座皇城。

      他大口呼吸,深夜空气清凉,好风如水,风过四下松林沙沙,他定了定神,絮絮叨叨念着我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

      李守平还没念叨完,忽而背后传来一声凄厉的哭声,无梁殿大门被猛地一下撞开,他惊愕地转身,看见适才还被绑着跪倒在三王子面前的内侍总管披头散发,状似疯狂地跑出来,边跑边哭道:“吾王殡天了,吾王殡天了!”

      无梁殿边冒出无数团灯火,先前躲在偷懒耍奸的宫人们全提着灯跑了出来,片刻之类,这个地方就仿佛活了过来,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个个都面露悲戚,人人都似真似假地哭,他们汇成一股洪流,一起高声哭喊着:“吾王殡天啦,吾王殡天啦……”

      远处钟楼传来恢宏深远的钟声,咚咚咚咚,一下紧接着一下,响彻皇城任何一个角落,皇城各殿的灯火陆续亮起,一盏又一盏,站在高处看,真是宛若星辰璀璨。很快的,来自不同主殿的男人女人纷纷攘攘接踵而至,迅速挤入无梁殿这里。李守平茫然四顾,他看见内侍总管当着众人的面跪倒在地,双手举天,仿佛挤干全身最后一丝力气那样歇斯底里地尖声高喊:“太子弑父,天理难容,我看见了,太子弑父,天理难容!”

      众人哗然,李守平却惊得手足冰冷,他连连后退,转过身后拔足狂奔。

      他看得分明,平日注重保养白白胖胖的内侍总管,此刻却眼球微凸,充血狰狞,与此形成强烈对比的是他的脸色,哪怕在火把照耀下也面白如纸,然而即便如此,他却犹如疯魔一般狂热而专注,仿佛全部的生命只为了喊出那样一句话:

      “太子弑父,天理难容!太子弑父,天理难容啊!”

      这不是李守平认得的总管大人,那老头犹如泥鳅滑不留手,在李守平还没来无梁殿时他就已经跟在万珩身边伺候,等李守平呆了多年后目睹一茬又一茬的人来人往,总管大人依然在那个位置上不升不降,未见得深受人王信赖,却也从未引起过人王嫌恶怀疑。

      这样一个人,明哲保身的念头早已深入骨髓,别人一般轻易等闲挖不出他半句真情实感,就算他怀揣太子弑父的机密,又怎么可能不顾一切嚷嚷出来。

      李守平打了个寒颤,他想起上三王子刚刚那句要命的话,他说,只不过让你说这八个字,推三阻四的就没意思了。

      在三王子说这话的时候,他身边一个身着斗篷,哪怕身处黑暗之中依然用宽大的兜帽罩住大半个头脸的人上前,那人伸出一只雪白修长的手,那只手在烛火中分外温润好看,李守平一瞥之下还情不自禁地想,这怕是双女人家的手吧,生得当真好看,倒不知脸长得如何了。

      那只是他一闪而过的念头,但现下想起来,却令他恐惧地牙齿发抖,止不住的,仿佛由内而外经历冰天雪地那般发抖。

      他发现自己是真蠢,竟然现在才想起当时的细节,在他不敢再看之前的瞬间,他其实还是看到了那只线条优美到仿佛精雕细琢美玉之手,做着繁复的手势,最后轻轻按到总管大人头上。

      他还是有基本的常识,他知道放眼中州乃至东陆大地能做到这一点的,唯有传说中那群神秘莫测的秘术师们。

      三王子庚,带入无梁殿的正是一位秘术师。

      2

      “不好了,王殡天了!”

      王子冕惊醒,模糊听见床帐外侍女们叽叽喳喳,一声呵斥骤然响起。

      “噤声,咋咋呼呼做什么……”

      王子冕伸手撩开床帐,哑声问:“姑姑?”

      被他称为“姑姑”的女人姓夏,入宫时已梳妇人发鬓,她是鹤焰侯堂皇冠冕送入宫教养五王子之人,不领女官头衔,却总管五王子宫中一应事务,比一般女官地位高超不知凡几。人们只知晓她曾嫁过人,夫家与河西夏氏同出一脉,因此都管她叫夏夫人。

      夏夫人一听王子冕的声音便撩起床帐,露出神色如常的一张脸,轻描淡写道:“没什么大事,天色还早呢,殿下再睡会?”

      王子冕心绪不宁,摇了摇头。

      她便不再劝,伸手挂好床帐,转身接过侍女递上的衣服,再递上漱口的青盐茶盅,等王子冕漱完口,温度恰好的擦脸帕子已递到他手边。这一连串动作夏夫人完成行云流水,仿佛轻拢慢捻拨弄琴弦,怎么看怎么赏心悦目。

      夏夫人自王子冕生母过世后便入宫,与当年鹤焰侯夏氏庞大的殉葬物品一同到达。来了后她便强势接过发丧事宜,硬是将一个寻常嫔妃的丧事料理得声势浩荡,风风光光。丧事过后她便顺势留在王子冕身边,十年如一日,永远都像初入宫那般气定神闲,仿佛就算天崩地裂,日月倾毁于眼前,她也是照样该干嘛干嘛。

      唯一能令她动容的大概是王子冕遭遇什么实质性伤害了。

      “姑姑,不知为何,我老觉得心神不安。”

      “那就吃点安神药,”夏夫人不以为然道,“别叫汤牧辛大都督给打坏了。”

      王子冕笑道:“我身体壮着呢,您看,睡一觉就没事。我就是觉得,好像什么事要发生。”

      “纵有天大的事发生又与你何干?万事不是有我帮你兜着?等我兜不住了,还有你那个侯爷舅舅,还有河西夏氏呢,”夏夫人轻轻瞥了他一眼,“你就只管打架生事好了。”

      王子冕被说得头大,忙赔笑道:“您还生气啊?别气,我再不打架行了吧?”

      “你还是没明白,不是不让你打架,该动手时不动手,这可不像河西夏氏的男儿。但有些人能打,有些人不能打,有些人能打得过也不能打,有些人打不过也要打,你对这些,心里可有一本账?”

      王子冕挠头嘿嘿笑,他皮相生得好,自幼就知道怎么笑最讨人喜欢,这一笑虽有装傻嫌疑,却也透着可怜兮兮的讨饶意味,夏夫人不禁心软,摇头道:“算了,往后多动脑少动手吧,长一脸聪明相,怎的遇上事只知道轮拳头?”

      “痛快呗,”王子冕道,“我就瞧不惯老三老四他们阴阳怪气挑事的样。”

      “哟,出息了,可你忘了?昨天打的是老七,如今的太子殿下,”夏夫人淡淡地道,“不出半月就会新鲜出炉的人王,人王都打,你可真是想跟我卷包袱回河西去。”

      王子冕沉默了,他转过身去任由侍女们开始帮他穿戴,忽然间回过神来:“姑姑,你怎知不出半月那个谁就会当人王?”

      夏夫人装没听见,倒是他身边的侍女们面面相觑,欲言又止。

      王子冕心中的不安加剧,他问那个向来活泼,爱穿粉衫的侍女:“阿凉,你讲,怎么回事?”

      阿凉转了转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偏头笑道:“问我做什么?我什么也不晓得呀。”

      “崔玮,你来说。”

      崔玮性子沉稳不浮躁,却从不撒谎,她为难地看了眼夏夫人道:“殿下,这,我可不好说。”

      “到底怎么回事?”王子冕提高嗓音,带了怒意道:“叫你们说呢!一个个都哑了?”

      一众少女忙退到一旁垂头不敢作声,夏夫人轻叹一声,转头道:“同女孩儿们逞威风呢?早跟你说了没什么大事,就是人王万珩终于死了,刚刚放出来的消息。”

      她说得太不以为然,王子冕听了如遭五雷轰顶,他脸色铁青,身子一晃险些栽倒,旁边的少女们吓得花容失色,慌忙扶他坐下。

      夏夫人走过来,扶住他的肩膀道:“殿下,他迟早要死,即将会死,最重要的,他必须得死,我以为这些天我们已经谈得够明白了。”

      王子冕抬起头呆呆看向夏夫人,眼圈变红:“我知道,可我还是没能见他最后一面……”

      “见与不见,又有什么区别?他不会因为快死了突然想起是你的父亲,你也不会因为他快死了而突然能去做个孝子贤孙,这样的最后一面,见来何用?”

      王子冕别过脸去。

      夏夫人心疼地轻抚他的脸颊,语气转柔:“没事的,姑姑知道你是好孩子,万珩不知道,那是他的损失。”

      “我,我就是不明白,我向来所求也不是什么恩宠,我只求他能公平点,为什么只是公平点都不行……”

      他呜咽出声,夏夫人像他小时候那样摸他的头,口中所说却依然一针见血:“君王要公平,就得睿智英明,有独见之明,你觉得万珩是有脑子还是有眼光?有魄力还是有手腕?”

      “他都没有,孩子,不管你心里暗暗怀着怎样的孺慕之情,你都必须承认,你的生父是个平庸的人。”

      “平庸之人生在乱世,又冠以天启万氏之名,再被羽人选为王,这是他一生不幸的起点,但他未能扭转自己不幸的命运,反倒因其不幸而拖许多人一起跌入深渊,这其中就包括你的母亲。”

      “殿下,你今日为他难过,是全了父子之情,臣子之义,但这样就够了,再多,他不配,你不值。”

      王子冕擦擦眼泪,哑声道:“这些话您怎么能说呢,您,您可真是,真是……”

      “嘘,”夏夫人眨眨眼,“我刚刚有说什么吗?你们谁听见了?”

      她转头看向阿凉与崔玮,阿凉吐吐舌头:“阿凉什么也听见,就听见您让殿下别哭来着。”

      “是呀,我也是同阿凉一样。”崔玮笑道,“夫人有说什么不合适的吗?在崔玮听来,却只听到句句金玉良言呢。”

      少女们都笑了起来,夏夫人拍拍王子冕的肩膀道:“来,擦干眼泪,出去找谁打一架去。最多姑姑答应你,不管你今天揍了谁,我都不责怪你,好不好?”

      王子冕忍不住一笑:“那我出去揍一个?您觉得揍老三好还是老四好?”

      “只要你不是揍太子。”

      王子冕皱眉:“您干嘛老提他?”

      “哦,你还不知道,”夏夫人淡淡道,“无梁殿内侍总管出来作证,喊太子弑父,天理不容,不管万珩是不是他杀的,你这时候都不该搅合进去。”

      王子冕蓦地站起来,道:“不可能。”

      “什么不可能?”

      王子冕瞪大眼,终于直接道:“万东牒不可能杀了父王,他,他犯不着。”

      夏夫人认真地看他,忽而叹了口气,是无奈又有些欣慰,她问道:“如果你猜错呢?”

      王子冕同样认真地道:“如果我猜错,我堂堂正正地杀了他。”

      3

      “哦?”万东牒似笑非笑,轻轻挑亮了灯芯,“那老头喊什么来着?你再说一遍。”

      “太子弑父,天理不容。”厉安跑得气喘吁吁,缓了口气道,“这句话什么意思?是说你杀了人王么?”

      “是吧。”

      “所以你做了这件事没有?”

      万东牒一笑道:“当然没有。”

      “那就好。”厉安松了口气,“你们人族对这种事很忌讳,我指的是杀自己双亲这种事,这确实是不该的,养孩子总要花很多银钱和工夫,不该杀抚育自己的人。”

      “可他没有抚养过我。”万东牒笑道,“所以我不杀他,并非因为忌讳,只是因为没必要。”

      厉安似懂非懂地点头。

      “何况,是不是我动手的并不重要,老人王始终要死,新人王始终要即位,羽人大都督只想看结果,不会愿意管过程。”

      厉安偏头想了想,道:“这样说来,那位会飞的大人也不会管最终是不是你做人王啊,因为没有你,还有其他王子啊。”

      万东牒惊奇地看他。

      “我说错了?”厉安不好意思地道,“我只是觉着你们这些王子就跟馒头一样,一锅馒头蒸好,个个长得都差不多,味道也差不多,总不见得你这个馒头就比别的馒头好吃几倍……”

      “住嘴,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你是不是又偷偷藏吃的了?”

      厉安撇嘴不作声。

      “行行行,爱藏藏去吧,仔细半夜叫老鼠抬走。”万东牒一把吹灭了灯,他的眼睛在黑暗中熠熠生辉,果断道,“你快走。”

      “去哪?无梁殿?”

      “去什么无梁殿,现在那边烧了火架上锅,还傻乎乎跳进去叫人煮?”万东牒躺回床上,“至于我,我要回被窝里睡觉,好让等会他们来抓。”

      东方既白,晨光乍现,无梁殿外却依旧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太子万东牒头发蓬乱,胡乱披着外袍,被内侍们押了过来丢在无梁殿殿门外的台阶上。

      内侍总管原本已经瘫倒在地,一见他又挣扎起来,歇斯底里喊:“太子,太子弑父,太子弑父,天理难容……”

      无梁殿门大开,几位王公大臣与匆忙赶到的几位王子们鱼贯而出,人人表情凝重,年轻的王子们甚至带着泪痕一脸悲愤,其中一位身着宗室贵族袍履,须发皆白的老人环视四下,清清嗓子道:“我王,脖颈上确实余有掐痕,五指,指模已描好。”

      他示意内侍将绘在轻薄蚕纸上的指模铺开,将万东牒的手强按过去,随即宣布:“相符。”

      此二字一出,犹如热油滴水,顿时炸开。众人群情激动,不知谁喊了句太子泯灭天良,岂可当国家社稷之重担,众人更加哗然,若不是有侍卫们拦着,大概便想人人捡块石头砸死他算了。

      四王子珏为难道:“王叔,这个,指痕相符,也未必能证明是太子害死父王……”

      他话音未落即被人打断:“四哥,你这说的什么话?指痕相符便证明太子有意加害父王,单凭这条难道还不够?”

      说话的是排名第八的王子,他声音稚嫩,但话中的恨意却分外明显,同为王子,他都这么说了,王子珏便只好叹息住嘴。主持事务的老人继续道:“万东牒谋害我王,罪不容恕,我今以天启万氏宗室的名义削其太子之名,先打入牢狱,隔日再审……”

      “万万不可,”底下有臣子上前干预道,“万东牒乃大都督奉羽皇之命钦点,宗室越过羽皇夺其位,恐怕大都督那不好交代啊。”

      老人顿时踌躇起来,他虽出身天启万氏嫡系,抡起血统比人王万珩还纯正,可他一辈子只求当个富贵闲王,从来没敢也不想违抗羽人,今儿冷不丁就要废掉一个羽人所立的太子,这么大事他还真不愿担当起来。

      还是那个八王子怒道:“胡说八道,我人族岂能奉一个弑父畜生为主?汤大都督是被他骗了,若知道他是这样的货色又岂能同意他还做我们的太子?”

      “着啊,”王子珏道,“我们兄弟几个中自有文韬武略样样出众的人,比如八弟就很好,年纪虽小,却最是好学,父王在世时也常有夸奖。”

      “四哥,你想惭愧死我么,论读书最好是三哥和你,论武艺最好是五哥,我这样的怎么都比不过诸位哥哥。”

      老人道:“王子们都是好的,只是太子之位,还需能服众才行……”

      “那我只服五哥。他母系出身最高贵,自来居高位者,难道不该是血统最高贵者么?”

      王子珏想了想,点头道:“说的是,王叔,五弟王子冕若为太子,不说别的,鹤焰侯御下河西一脉定然拥戴,中州世家门阀也会赞同,宗室若出面定下此事,想来大都督也不会反对,羽皇陛下远在秋叶京都,自然也是乐见东陆稳定繁荣。”

      老人犹豫片刻,咬牙道:“也罢,谁让我姓万,谁让宗室也姓万呢。”

      他正要高声宣布,万东牒冷笑一声,朗声道:“你们好大胆,三言两语就敢给本太子定罪,想诬陷我换王子冕当太子,做梦!”

      他咕噜一下从地上爬起,顿了顿衣襟,站直了傲视众人道:“你们谁看到我掐死了父王?”

      老人鄙夷道:“万东牒,无梁殿内侍总管亲眼所见,又有指痕为证,你还敢抵赖?”

      “屎盆子扣我头上,我不抵赖难道认啊?你这话不是多余吗?”万东牒拍拍身上,走过去居高临下看着内侍总管,“老东西,你说我掐死父王,我什么时候掐,怎么掐,掐的时候你在干吗,假使我真掐了,你身为总管亲眼目睹弑君却不阻止,你就是罪同谋逆,罪该万死,假使我没掐,你一个小小内侍污蔑太子,妄图撼动朝纲,你也是罪同谋逆,罪该万死!怎么办,我左看右看,你都是个死,可怜啊。”

      他说完不顾神情呆滞的内侍总管,讥讽一笑看向其他人:“就这么个老东西信口雌黄,你们居然全信了?”

      “放肆,指痕与你的手相符……”

      “指痕还跟你的手相符呢,”万东牒一把抓过那张蚕纸,展开骂道:“瞧清楚了,这不是画一整只手,是画几个手指头,像几个手指头的大有人在,你们就凭这张废纸想栽赃陷害,笑话!”

      “你以为只有一个人证?人王薨逝前,最后一个见的外人就是你!”老人冷声道,“那位姓李的内侍,你上来。”

      内侍们推搡着李守平上前,李守平哆哆嗦嗦来到万东牒面前,哭丧着脸道:“我,我知道什么呀,我什么也不知道……”

      “别怕,”王子珏和颜悦色道,“只是问你几个简单问题。”

      老人沉声问:“人王薨逝前,最后进无梁殿觐见的外人,是不是万东牒?”

      李守平小心地看了眼万东牒,点了点头。

      “当时情形如何?”

      “大都督命太子进去见王,太子便进去见了,总管大人陪着,约莫一炷香功夫他便走了,我什么也不知道,我职位低微,只配在殿门这守着。”

      万东牒笑道:“你守着门口正好,内殿可有宣太医,可有宣汤药,可有哭嚎,总管可有急匆匆跑出来喊人?”

      “没,没有啊。”

      “父王薨逝,几时往外发的消息?”

      “就,就今夜……”

      万东牒哈哈大笑:“好你个李守平,讲老实话,倒说出一个大破绽,试问若我下手弑君弑父,怎的过后无梁殿内侍们悄无声息,没有一点动静,倒是隔了好几个时辰后才突然发丧,为什么?”

      “难道不是因为这期间父王还活着,一直到夜里才过世的吗?”

      “他夜里才过世,又何来我亲手掐死他?难道我有分身术,能变幻出一个悄然潜入无梁殿下手?”

      “荒谬之极,想撤掉我的太子之位换上老五,也得问问我答不答应……”

      他话音未落,却听见一个人大声怒道:“想莫名其妙把我丢出来做什么劳什子太子,该问答不答应的应当是我吧!”

      众人循声望去,一身红衣黑发张扬的王子冕带着一大群人浩浩荡荡踏入无梁殿,万东牒眼尖,一下认出跟在王子冕身边跑得跌跌撞撞那个小短腿,不是厉安又是哪个?

      4

      五王子冕性情暴烈,目无尊长,大概在他眼里天启万氏宗室就是吃闲饭的一群人,现在这群人竟然管到他头上,怎不由他恼怒异常。他人还未至已刷一声抽出佩剑用力投掷而来,宝剑插在离宗室诸人一步之遥的地上,剑光如虹,嗡嗡作响,吓得那几个养尊处优惯了的老人倒退几步,指着他想骂却翻来覆去无非我们是你长辈,你怎能这样等几句车轱辘话,连句难听话都不敢骂出来。

      人人都知道,惹恼这个小霸王,他是真能当众揍人,揍人的时候可不管你长辈不长辈,脸面不脸面,关键是被他揍了你还没处说理,难道真去找鹤焰侯告状,别逗了,惹上鹤焰侯只有比他更疯。

      他大踏步领头而来,人群个个自动回避,人们这才发现跟在他身后的竟然是几名身材高挑的煌羽将士,天启皇城内原就有羽人驻守,只是他们轻易不管事也不现身,大家久而久之几乎忘了,此时一见到羽人,头脑灵活的立即明白大势已去,赶紧想脚底抹油要溜。

      旁人能走,宗室几个却不能不留下,老人硬着头皮上前道:“诸位将军辛苦,这本是我万氏宗族内部之事……”

      他情急之下第一句话便说错,王子冕冷笑道:“太子废立事关国之社稷重鼎,哪里是什么宗族内部之事。”

      “老五,王叔我也是为了你,你不帮我便罢了,何苦落井下石……”

      “可不敢当,”王子冕不耐道,“王叔,你若今日真把我弄成太子,信不信明日我舅舅就能从河西冲过来找你算账,他老人家早就说了,宁愿给羽皇进岁贡,不愿我当人王。你不知道啊?”

      老人强笑道:“这,这个,还有这事,可太子弑君,终归……”

      那个煌羽却不理会他,径直走到内侍总管跟前,抬起他的脸仔细端详了一下,冷声道:“秘术。”

      他看完犹如丢下一滩垃圾似的丢开内侍总管,目光冰冷中带着显而易见的鄙夷:“不过一个初级秘术,人族的宫廷竟然没人看出来?”

      众人惊诧声此起彼伏,要知道,在最后的星象大师季放鹤逝世后,人族秘术已衰落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天启城更是数十年未尝有一位秘术师现世。

      那名煌羽又道:“人族太子,羽皇陛下所定,尔等要抗旨?”

      跟着的几名羽人纷纷虎视眈眈,似乎谁下一句敢说不,他们便会射穿谁的胸膛。

      他紧跟着说了第三句话:“大都督有令,人王万珩安然辞世,即日操办丧事,葬入万氏王陵,天启城七日同哀,太子万东牒,半月后即位,即位大典不得推迟。”

      现场一面寂静,煌羽等了一会,道:“无异议,甚好。”

      他对王子冕稍微有些客气,点了点头,随即一声长啸,羽人们纷纷凝结光翼,簌簌声中已振翅飞远。

      王子冕等他们走了,才怒道:“还呆这做什么,都该干嘛干嘛去。”

      人群渐渐散了,王子冕望向无梁殿内,目露哀切,踌躇了一会还是没有踏入,而是跪下恭敬叩了三个头。

      他站起来时眼圈微红,看向万东牒欲言又止,终于还是走过来问:“喂,父王,真的不是你干的?”

      万东牒一听就笑了,问:“如果是我干的,你想怎样?”

      “我会亲手杀了你。”

      “小子,话别说得太满,咱们俩不定谁先弄死谁呢。”

      他转身待走,王子冕喊:“等等。”

      “又怎么了?”

      “我从头到尾没觉着你会杀父王,”王子冕傲然道,“我也从头到尾没想当太子,信不信由你吧。”

      万东牒道:“你错了。”

      王子冕皱眉。

      万东牒笑道:“我是真的想掐死他,可惜啊,当时被人打断了,不然我真想亲手完成这件事,而且我敢保证,我绝不会后悔。五王子,别老推己及人,记住,我跟你不一样。”

      5

      朝阳总是绚烂美好,因为带着新生的希望,所以格外动人心魄。

      厉安驾着万东牒的胳膊,任由他把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自己这边来,还固执地认为万东牒一定在他看不到的时候被人欺负到受伤。

      于是他一路都在絮絮叨叨,内容都是下回你别想支开我,你看我没在才一会你就这样。

      万东牒忍笑不语,未了厉安忽然道:“你也不该那样说五王子。”

      “嗯?”

      “我瞧着他听你说的那些话样子挺难过的。”

      “你怎么替他说话了?”

      “哦,你让我找羽人,我没找到,幸好遇上他呗,他认得我,就带着我去了。”厉安道,“我觉着,他大概是唯一没想弄死你的王子。”

      “你又知道?”万东牒懒洋洋地道,“你忘了,江太医招了,他是我的仇人。那可是在你的能力作用下招供的,你的能力难道会出错?”

      “哦,”厉安点头道,“人陷入幻境是不会撒谎的,但,要是江太医自己搞错了呢?”

      万东牒笑了,摸摸他的头道:“知道了,我会查的。不过今天,王子冕至少有句话没撒谎。他说他不想当太子,确实就是不想当。”

      “哦。”

      “所以想让他当的人,就很有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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