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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 10 章 ...

  •   ## 四

      1

      十日后,天启城满城缟素,悼人王万珩薨逝。

      很久很久以前,中州每送走一位君王都会举行很隆重的仪式,隆重到不仅是仪式,更是一场全民一同经受的由外而内道德盘查。

      比如二十七日不许王公大臣们除孝,四十九日不许所有人嫁娶,一百日内中州不得有宴饮之乐、丝竹之声,官员不得狎妓,百姓禁止庆典,老人不准办寿宴,小儿不准办百日礼,年轻人不得穿红着绿,姑娘们不得盛装出行。由以一部古老典籍为蓝本的礼仪教诲历经千年时光,逐渐演化成一整套听起来意义重大然而实际上不明所以的繁文缛节,宫闱在这个过程中尽情演绎什么是高贵的死,朝堂倾国之力确保君王的死后人民对他的敬畏一如生前,整套规则将人们丧失君王的悲恸一片片瓦解,再一步步强化成个人操行更进一步的实践。

      人族太善长将君王的私事变成天下的公事,而但凡天下公事,则必定会细化成一道道不可撼动的规则。为了令这些规则为百姓知晓,末代人皇万无殇想了很多办法,颁布许多旨意来令礼仪制度愈发神圣不可侵犯。为此他召集博学鸿儒者上千人埋头编纂一部史无前例的鸿篇巨帙,以便分发天下以正民风。据说编成的这部书由于分册太多,需要用三十二个大樟木箱才装完,一直到万无殇举族共赴国难,这部书都还来不及刊印发放到中州各级地区。落在纸上的教诲均成一纸空文,散落飘落,到处都是,它成了一个诺大的伤疤,又像一场无法抹煞的记忆,以至于后继者不知道该将这部煌煌巨著如何处理为好,只得草草下令将藏有巨著的整座楼阁封闭起来,任由它毁于年复一年的虫吃鼠咬之中。

      羽人入主中州,人皇降格为人王,曾在无梁殿经历短暂一生的这几位王,生前活得犹如抽线木偶,各种尊荣从未享用,死后自然也与当年那样繁复且声势浩大的葬礼大典不相匹配。江河日下,国运衰微,人王入殓大典已然差不多删减得不能再删,仅余那些依旧令羽人们无法理解的仪式,已成为天启万氏曾为东陆霸主的遥远回忆及人族朝堂剩下那点卑微的体面。

      然而不管规矩如何被删减遗忘,有一条却不能不遵,那就是嗣君必须主持先王的丧葬大典。其中的第一步,便是为先王拟谥号。

      所谓谥号,即用一个字褒扬追思先王的文治武功,这个字选什么,要怎么选有老例可循,并不真的需要嗣君动脑子去想,一般而言,都是由礼官在木牌上写好呈上,嗣君从中择一全了孝义就成。

      定下谥号,工匠才能为先王刻好灵位;礼官才能对着灵位牌领着嗣君及众人行九叩九哭的大礼;王子们才能捧着它带领冗长的送葬队伍风风光光把先王葬入天启万氏世代安寝的皇陵;皇陵闭合后,德高望重的宗族王爷才能将这块牌请入宗庙,与列祖列宗们的放到一块,确保先王的在天之灵能得飨后世子孙的祭拜。

      万东牒此刻便翘着二郎腿,百无聊赖地摆弄着礼官呈上来的四块木牌。

      木牌用的都是好料,乌黑锃亮,放在裹着黄绸的盘子里煞是好看。四块牌子上面写了四个字,分别是:仁、钦、威、盛

      问题是,万东牒看着这现有的四个字忽而很想笑。

      他想笑便笑了,伸出两根手指捻其一块问:“仁?”

      礼官木着脸答:“先王泽被苍生,心怀百姓,施行仁政,曾解衣赐街头困顿穷迫者。”

      “哟,把衣服脱下来给街上的乞丐?没想到先王还干过这种事,哎,我是他亲儿子,从小缺衣少食都没见他老人家过问过一句,倒有闲心管街上的流浪汉,奇了怪了啊。可惜我没读什么书,我不知道什么叫仁政,我只知道早几年在宫外头混时,每逢春秋两季要向羽人纳贡,天启城的税务官个个如狼似虎又抢又打,就为了夺百姓过日子那点口粮。”万东牒问,“你知道百姓怎么说这事吗?每年两度,收完税大伙都要聚一块问候一下先王的亲爹亲娘,哎,我才醒过神来,这些刁民可真坏,问候先王的亲娘,这不是就是拐着弯骂我祖父祖母吗?真是岂有此理。”

      他笑骂着随手把写着仁字的木牌往地上一丢,发出清脆的啪嗒声。

      礼官眉心一跳,只听万东牒吊儿郎当问:“这钦字又有何解啊?”

      他按下不耐,依旧一板一眼答道:“钦者为敬,先王坐镇中州,得九州敬重……”

      万东牒哈哈大笑:“老头,你没睡醒吧,大白天说什么梦话。叫大都督汤牧辛听见,你是想让他笑死?”

      他手一抛,将那块写着钦字的木牌玩儿似的丢入墙角的立式大花瓶内。

      礼官脸上表情终于鲜活起来,他抬头首次认真打量万东牒的脸,忍着怒意道:“老臣觉得,威字甚好。”

      “好?”万东牒骤然一把抓过木牌砸到他头上,骂,“好个屁,你用这个字是想干嘛?自欺欺人还是颠倒黑白?还有这什么盛字,一样都是睁着眼说瞎话,先王生前是能带兵打仗还是能治国平天下?他恐怕连马长什么样都不大清楚吧?就这样还威?还盛?我看是威而不成,盛而难继才是!哎,不是我说你,你都这么大年纪了,就这么替我分忧?白拿那么多年银钱也好意思?既然这样,我看从明日开始不如俸禄削减一半,省下的钱请些说书先生来瞎扯都比你们强!”

      礼官捂住头又怒又惧,终于按捺不住道:“太,太子比臣博学慎思,那不如就请太子来拟……”

      “哟,那要不要本太子替你领剩下那一半俸禄再替你花啊?”万东牒嗤笑,敲敲桌子道,“懒得跟你多费口舌,过来,我说你写。”

      礼官磨磨蹭蹭地挨过来,慢吞吞地铺好纸研好墨。

      万东牒收了笑容,目光投向窗外,他想起从小到大,他与万珩彼此之间真正交流的机会却很少,少到他已经不大记得自己那位父王长什么样,只记得万珩将小刀捅入自己腹部时尽管久病无力,却下手异常坚决。

      严格来说,他对万珩并不算恨,也不算有怨,恨和怨都是建立在期待与失望基础上,万东牒从小就有超越年纪的明白通达,他知道自己为人王所厌,他不会对一个素未谋面却莫名厌弃自己的人心生不切实际的幻想。

      但他对万珩有比恨和怨更直观明白,无从回避的强烈情绪,那就是憎恶。

      好比有些人天生嫌恶蛇鼠虫蟊,看到了不打死不罢休那样,哪怕万珩已然咽气,一想起来还是亲手把他从棺木里拖出来再弄死一遍。

      这是老天给他开的第一个,也是最根本的玩笑,老天让一个他无比憎恶的人与他有永远摆脱不了的血缘联系。

      幸好万珩识相自己咽气了,万东牒冷漠地想,不然他一定会无法控制自己去弑君,与什么报仇爱恨都无关,单纯只是因为讨厌。

      就这么一个讨厌鬼死了还不消停,还得继续给他添麻烦,想起来可真是让人想发火啊。

      万东牒笑了,他掉转视线,看着已经等候多时的礼官,裂开嘴不怀好意地道:“我想好了,就庸字吧。”

      “什么?”

      “庸,中庸的庸。”万东牒正色道,“先王一生有庸绩可叙,也用庸凡之道治国,进退有余,实在是我的楷模,就用这个字吧。”

      “这……”礼官踌躇着不敢下笔。

      万东牒似笑非笑地盯着礼官,目光逐渐转为锐利,明明只是一个少年,礼官却在他视线的重压下汗流浃背,不得不点了点头,提笔蘸墨,在白纸上写出一个诺大的“庸”字。

      真不愧是饱读诗书典籍的礼官,字写得圆润端正,饱满大气,万东牒满意地笑着点头,他想,恐怕所有人一看到听到这个字,都只会想到平庸、庸碌、庸才、庸夫之类,因为谁叫万珩就是这么一个不折不扣的没用之人呢?

      他不但要让所有人族的百姓都看到,知道这个真相,还要让这个真相写入人族的史书里,篆刻入万珩的灵魂里。

      任它千秋万代,大地面目全非,平庸都会成为万珩的代名词。

      万东牒充满爱惜地注视着这个字,伸手虚虚抚了一把,随后一锤定音:“就它,拿去,该干嘛干嘛吧。”

      “是。”礼官不敢多言,躬身退下。

      2

      长生殿,曾经是倒数第二任人皇求长生的地方。

      那位人皇对死亡有超乎想象的恐惧,拼命想要秘术师为其叩问天地星辰秘密,求得超越人族寿命极限的方法,为此劳民伤财,几乎将国库耗费一空,人族万氏皇朝,一点点被从内部蚕食吞噬,最终落到末代人皇万无殇手中已成一个不折不扣的空架子。

      中州陷没,鼎毁国亡的预兆,兴许从那时候便已开始。

      然而这里却曾经住过人族历史上最伟大的星象大师季放鹤,也是在这里,流传出那首今日妇孺皆知,但没几人相信的预言诗。

      季放鹤住过的地方,陈设比无梁殿还精细,殿中厅堂还悬挂他亲手绘下的九轨星辰图,殿内据称存留他布下的星象阵,故而这里风清水凉,气韵流转,奇花异木常年欣欣向荣,生机盎然。

      三王子庚得赐住长生殿,足见万珩生前对他恩宠之隆,他亦不负期望,从小文韬武略样样出众,入主长生殿后更讲君子养浩然之气,行为大气,隐隐有圣主之风。

      然而这位小小年纪便以养气功夫见长的王子,今日已摔了不知第几样东西。

      三王子平日议事的书房已座椅倾覆,地上一片狼藉,王子庚喘着粗气抡起边角的大花瓶便要往地上砸,一个声音冷冷地道:“殿下,够了。”

      王子庚红着眼转过头瞪他,一字一句道:“我在自己的地盘上,砸我的东西,怎么就不行!”

      “行。”那人慢慢从阴影处走近,裹着长袍,面带银色面具,声音粗劣如用金属挫过一般难听,说出来的话更加不客气,“你尽管砸,砸完了这屋里的,再去砸你寝宫,把动静闹得更大些,这样明日整座天启皇城都会知道,三王子庚昨晚大发雷霆,为什么呢,不过因为嗣君定下先王谥号为庸,三王子引为奇耻大辱。明面上会有人人夸你与先王感情笃深,背地里却会嘲笑你这点小事便沉不住气,难怪只能眼睁睁把王位拱手让给万东牒。”

      王子庚动作僵住,慢慢地吸了口气,将举着的花瓶放了下来。

      他一放下东西,从小伺候他的内侍胡云翼顿时松了口气,忙上前虚虚扶他到椅子旁。

      王子庚颓然坐下,道:“可我身为人子,自幼蒙父王悉心教诲,到如今却只能听任旁人诋毁他,这叫我如何忍……”

      面具男子严厉地道:“殿下是要起中州踏破晋北长廊的人,就是要能忍人所不能忍之事,等你他日荣登大宝,不过区区一个谥号,有什么不能改?!”

      王子庚不甘地瞪着他,片刻后低下头,哑声道:“先生说得有理。”

      “殿下也不必过于自责,”面具男子缓缓道,“你还年轻,偶尔沉不住气不算什么,重要的是莫要耽溺情绪。”

      “是我失态,叫先生见笑。”

      面具男子道:“怎敢见笑,倒是我一心为殿下谋算,倘有僭越之处,还望殿下莫怪才是。”

      “先生说的哪里话,”王子庚正色道,“得您辅助是我之幸,我视先生为肱骨,请先生但有所想,只管直言相告,庚在这先谢过了。”

      他起身朝面具男子恭敬行了礼,那男子也坦然受之,随后道:“既然殿下已发过火了,即位大典不日便到,届时……”

      “先生放心,我会忍人所不能忍,断不叫您失望便是。”

      “殿下聪慧,我不过是白嘱咐罢了,”面具男子点头,“天色不早,告退。”

      “先生慢走。”王子庚转头对胡云翼道,“天黑了,派两个仔细人务必好好地把先生护送回府。”

      “是。”胡云翼带着恭敬的笑,伸手道,“石先生请随我来。”

      面具男子点点头,跟在他身后踏出书房。

      胡云翼没过一会又拐进书房,此时王子庚已换上惯常冷静自持的面孔,端坐椅子上,手持书卷阅读,屋内狼藉早已被内侍们收拾干净,若不是缺了摆设尚未来得及摆上新的,几乎要看不出之前他曾暴怒失态过。

      胡云翼小心翼翼地道:“殿下,石先生出宫了。”

      “都有谁跟着啊?”

      “暗部两名好手扮成的侍卫,两人皆擅追踪刺探,殿下放心,石先生的底细不用多久便会摸清。”

      “嗯,”王子庚头也不抬,“小心点,他身边有秘术师,别着了道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我会亲自盯着。”胡云翼冷笑道,“他要是真如自己所说的,一心想辅佐殿下成就宏图霸业便罢,要是胆敢干那些朝三暮四,虚以委蛇的勾当,就别怪我翻脸无情。”

      王子庚淡淡地问:“你不喜欢他?”

      胡云翼一惊,忙道:“殿下身边的人,小的哪有资格论什么好恶。只是这位石先生来历含糊,行踪诡异,身边的秘术师忽男忽女,难以琢磨,实在叫人不得不防。我是担心殿下礼贤下士,一片赤诚,如果反过来被奸人利用……”

      王子庚啪的一下合上书,胡云翼立即闭嘴。

      “胡云翼,你知道长生殿原本是谁住的?”

      胡云翼诧异,笑道:“这,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啊,是季放鹤季大师。”

      “你觉着,我若有季放鹤那样的人辅佐会怎样?”

      “那定然是宏图霸业何愁不成哪……”

      胡云翼高昂的声调在接触到王子庚的脸色后自觉越来越低,渐次不闻。

      “废话。然而等到我出生的时候,万氏的江山早已是羽人的江山,祖宗的庙社早已不是帝王庙社,最后一代星象大师竟然让末代人皇亲手处死,导致我人族星象师一脉至此凋零,现如今想找个像样的传承人都没有。我纵有复振国势的雄心,可我手上有什么?”

      “石先生此人虽疑团重重,但我至少有两点能确定,第一,他反羽人,第二他心里有所求。”王子庚放下书,“一个有真本事的人,就怕他无欲无求,只要他想在我这得到什么,那必须得付出成倍、成十倍百倍的代价。我让你去查他,是查清楚他到底图谋什么,尽快弄明白他藏在那张面具下的,真正的欲望。”

      胡云翼噗通一声跪下,哑声道:“是我心胸狭隘,差点坏了殿下的大事。”

      “你是从小跟着我的人,不要目光短浅,”王子庚居高临下道,“我身边如石先生这样的能人志士日后会越来越多,但长生殿的主事只有一个,懂了吗?”

      胡云翼红了眼,哽噎道:“是,我都明白了。”

      外头传来一声通报:“殿下,四王子来了。”

      王子庚踢了胡云翼一脚,使了个眼色,胡云翼立即爬起来擦了擦眼睛,跑到门边道:“有请四王子。”

      王子珏大步踏入,怒气冲冲道:“三哥,你听说了吗?万东牒竟然给父王定谥号为庸,简直岂有此理,他算什么东西也饿敢这样诋毁先王?不说仁孝了,为人子起码的良心呢……”

      王子庚头也不抬:“那你想怎样?”

      王子珏一愣,再开口声音小了很多:“三哥向来比我睿智,我,我这不是来跟你讨主意了么?”

      “我是有主意,可我想听你的。”

      王子珏不知为何顿觉压力,犹豫着道:“不如咱们再给他设个局……”

      “太子弑父那样的局你都能白白浪费了,只知道怂恿老八这样的毛头孩子上蹿下跳,你在旁边事不关己装好人,”王子庚盯着他目光锐利,“四弟,不是什么时候都适合做个君子端方的老好人的。”

      王子珏心下一震,面色涨红,看向王子庚又惊又惧,结结巴巴道:“我,我不是,三哥,你别不信我,大不了这回我亲自动笔,我骂到他颜面扫地……”

      王子庚骤然一笑,和颜悦色道:“好了,看把你吓的。三哥不是在怪你,只是有些事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况阴私设局这些,不过深宫宅邸的妇人手段而已。这回嗣君敢在先王的谥号上做手脚,就摆明了他不惧千夫所指史书遗臭了,一个要当王的人敢这样不要脸,你还拿颜面挟持他,有用吗?”

      “可,可难道我们就听任那个贱种这般羞辱先王?”

      “四弟,贱种二字今后莫要再提了,”王子庚轻描淡写道,“嗣君也姓万,也是我天启万氏的子孙,只是生母卑贱,粗鄙无状,说起来我们这些做兄弟的,该帮衬的时候就得帮衬,帮衬不了,做个警示也是应当。”

      “警示?警示什么?”

      王子庚瞥了他一眼,道:“自然是一片苦心教导嗣君,让他明白在朝堂之上只有绝对的权力之分,再使市井泼皮那套不过徒增笑话而已。”

      3

      夜茫茫,石先生带着两名侍卫缓步而行。

      宫墙之外是漫长的护城河,河边垂柳无数,每逢烟雨时节或是月上柳梢,那自然是杨柳依依,晓风残月。然而现在却是乌云密布,一片漆黑,四下里唯有侍卫手中的一盏灯笼,照不远五步,那重重叠叠的黑漆漆树影便骤然阴森恐怖起来,宛若无数鬼魅魍魉将随时将爪子撕裂黑暗,伸到自己眼前来。

      石先生走着走着,突然停下了脚步。

      两名暗部高手假扮的侍卫对视一眼,目光中均有所狐疑,他们各自退后半步,不约而同都手按刀柄,其中一个不动声色道:“石先生,这还没到您府上呢,怎么就停下了?”

      石先生淡淡地道:“稍等。”

      另一个鬼使神差问了一句:“您等什么?”

      石先生回头瞥了他们一眼,半截面具下露出的下巴勾起一个古怪的微笑:“自然是等你们踏入此地啊。”

      他话音刚落,柳树丛中传来沙沙声响,初时以为是风吹树动,枝叶摇曳,很快这种沙沙声即逐渐变大,仿佛有什么巨型的爬行动物飞驰而来,风声大作之中,两人顿觉不妙,齐刷刷拔出刀来。他们训练有素,霎时间已一人向外持刀戒备,另一个毫不客气朝石先生扑去,他倒不是要一刀斩杀对方,而是擒贼先擒王,无论来的是什么,拿下石先生总能要挟。

      哪知道他刀尖只轻轻触及石先生的黑袍,那黑袍便颓然落地,袍子底下压根没有人。可是人怎么会不见呢?一路走来他们紧盯着丝毫不敢放松,就在适才还同石先生对话,一个大活人平白无故怎会在眼前消失?难不成他们一路跟着的是个鬼影不成?

      他心头大骇,翻身退回同伴身边喝道:“快撤!”

      同伴亦是神色凝重,点了点头。两人正要飞身离开,柳树从中突然狂风大作,飞沙走石,灯笼被整个吹翻,人被吹得眼睁不开站立不定,待勉力睁眼时,却见树上两个灯笼熠熠生辉,再一看吓得几乎魂飞魄散,原来那是一头巨大的狂蟒不知何时已到得眼前,张开血盆大口一下就将其中一人吞入,半身在蟒蛇嘴里,半身还在外头奋力挣扎。另一个举刀欲救同伴,却被蛇尾一扫甩到一旁,重重撞击在树干上,一张嘴,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风吹云散,露出被云遮了半轮明月,玉壶光转之间,戴着面具的石先生负手而立,安静注视着前方,那里树影婆娑,清辉满地,蛙声不断,月色惊起枝头沉睡的乌鹊,扑扑的振翅声已飞远。

      哪里有什么狂蟒怪兽,只有两个陷入癫狂的人拿刀乱打乱砍,惨叫连连,不出片刻便口吐白沫瘫倒在地。

      一个黑衣人悄然靠近,拱手道:“主人,这两个怎么处置?”

      “丢到宫门口,务必让王子庚的人看到。”

      “是。”他迟疑了会,道,“主人,您要教训三王子手下的鹰犬吩咐我们做便够了,何必用上秘术法阵?”

      “谁说我要教训这些人?我只是尽忠职守给王子庚上节课,”石先生淡淡地道,“秘术师是不能打探的。要么全信,要么全疑,没有第三种选择。”

      “况且比起秘术,人才是最弥足珍贵的力量,以后我要仰仗你们的地方还有很多,不能浪费在这些小事上。”

      黑衣人低头道:“是,我明白了。”

      4

      月朗星稀,深巷人家。

      一推门,满院的桂花清香扑鼻而来,仿佛整个小院都叫那香甜气息包裹得分外美好温暖。

      一间精致屋舍透着橘黄灯光,石先生尚未扣门,门扉已嘎吱一声自内打开,少女一张鲜艳明媚的脸迎了上来,一见他立即露出俏皮欢喜的笑,开口便道:“你可算回来啦。”

      石先生脚步一顿,淡淡地道:“聂颜,说了不必等我。”

      “我没等呀,谁说我等了?”聂颜笑嘻嘻道,“我不过是在翻书温习秘术幻阵,忘了时候罢了,怎样,我做的那个幻阵还管用吗?持续多久?”

      石先生淡淡地道:“顶多一盏茶功夫,对付两个侍卫,尽够了。”

      “有用就有用,从你嘴里听一句夸奖怎么那么难?”聂颜问,“我说,你这么不给王子庚面子,就不怕他翻脸治你得罪?”

      石先生一路穿过庭院,走入厢房,淡淡地道:“他不会,眼光隐忍谋略,此人一样都不缺。”

      聂颜转了转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好奇地问:“难不成,你真的看好他?”

      石先生沉默了一会,轻轻叹息道:“善于审时度势者,往往容易耽于势利,善于谋定而动者,也很有可能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王子庚到底有无帝王之相,现在还不好说。”

      “如果他有呢?”

      “那我自然尽我所能辅佐他,哪怕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

      “你,”聂颜有些急,“你就不想想你自己?”

      “我自己?”石先生轻轻叹了口气,“人族盼望一位像样的君王已经盼望得太久,我自己算什么,中州越州,千千万万个像我这样的人又算得了什么。”

      聂颜涨红脸,想要反驳却一时语塞,仓促间问:“那,那个什么太子呢?我师父生前起卦要我们给他找麻烦那个,你怎么知道他不行?”

      “他?”石先生冷冷地道,“他要是真有能耐,那王子庚就是他的磨刀石,若无德无能,那就做王子庚的垫脚石。朝堂之争不过中兴大业万里之遥的第一步,这一步都迈不下去,还谈什么跟汤牧辛那老匹夫对抗?谈什么跟秋叶京的羽皇对抗?”

      聂颜撇嘴,觉着这种天下兴亡的话题实在乏味,她偏头瞧了瞧石先生,忽然道,“成天戴这劳什子,我都快忘了你长什么样,摘了摘了。”

      她嘴上不停,伸手就想摸上石先生脸上的面具,石先生不悦地后仰,伸手格开她,哪知聂颜腰肢一拧,灵活转了半圈,反手飞快揭下他的面具,露出陶傑瘦削俊美的一张脸,双眉之间郁色不散,鬓角在灯光之下,竟悄然有晓霜似的白发。

      两人对视,聂颜目光深邃,内里藏着千言万语,满得都快溢出来,却偏生一句也不说。陶傑仓促间不忍对视,他别开脸伸手道:“还我。”

      聂颜将面具往陶傑怀里一丢:“还就还,谁还稀罕这个。等着吧,很快我就能成秘术大师,到时候我就把你这张脸改成猪脑袋,还三天三夜变不回来。”

      陶傑没理会她,转头瞥见桌上放置了一个精巧的酒壶,酒壶边放着个琉璃酒杯,不禁愣住,道:“这……”

      聂颜从他身后绕上来,巧笑倩兮:“你猜呀,这是什么酒?”

      还能是什么酒,琉璃盏,黄金酒,千金一盏醉欢颜。

      这种酒色如黄金,饮之甘醇,甚至带有一丝甜美,宛若美人微醺,将醉未醉之间最是风情万千流连忘返。

      所以它的名字就叫醉欢颜。

      据说这种酒的原料来自盛夏时节果园丰收之际,由数十名正值青春年华的女孩踏着清晨的露水出发,用她们的柔夷采撷汁甜饱满的果子,拆下的果子集中在巨大的木盆内,皋月如霜雪的夜里,巫师敲响震彻山林的神鼓,少女们合着鼓声边跳边唱,用她们雪白小巧的脚掌将榨汁古传秘法酿造,用传了几代人的巨大酒桶封存九年后才可得。

      酒鬼们或许嫌它口感绵软,然天启城中的文人雅客却甚为喜欢,更因从越州运至中州途径丘陵山脉,道阻且长,往往十桶酒运达天启城时只余一半,商家哄抬,名门追捧,读书人以饮醉欢颜为风尚,这种酒的价钱便被哄抬到不可思议的高位。

      此刻窗台下长案上正中摆着一个琉璃盏,琉璃盏在灯光下剔透晶莹,色泽金黄的醉欢颜置入其中,犹如能工巧匠在琉璃内部镀上一层金箔,流光溢彩,美不胜收。

      但陶傑看着这千金一盏的名酒,却禁不住愣愣出神。

      他想起自己的父亲。

      陶巽之平生最烦被人称为天启城第一美男子,却最爱自夸天启城第一大才子,为了证明自己确实才华横溢名士风流,每年都要弄一次附庸风雅的赏秋会,在自家种满菊花的园子里摆酒,请朋友来吃吃喝喝,压轴必定是家养厨子根据历经几代密不外传的食谱烹调的精美佳肴佐以醉欢颜。

      如今陶家百年大厦已然倾毁,曾经高堂满座宴宾客的场景早已不复存在,没想到最终只有醉欢颜依旧,打开了醇香色泽也还是一模一样。

      聂颜走过去持壶斟酒,她实在是生得一双好手,那手骨肉匀称,修长精致,犹如美玉雕成,与琉璃盏黄金酒相映得彰,倒完了酒,那双手还将琉璃盏举高对着灯光晃了晃,一时间金影流转,满室生辉,晃得陶傑不得不闭了闭眼。

      他退后一步道:“我不喝酒。”

      “谁说给你喝的,”聂颜扬眉道,“这个时辰星月相映,天地通联,阴阳相合,是与亡者灵魂沟通的最好时辰。来,给你爹敬酒。”

      “人死万事空,哪来什么灵。”

      聂颜正色道:“可是你说的,你爹生前最爱喝醉欢颜,每得一瓶都视若珍宝,藏在书房里偷偷喝,你小时候调皮翻出来打碎了,还挨了一顿打。”

      “死都死了,你就算把整桶醉欢颜倒这洗地,他也喝不上。”

      “那可不一定,”聂颜笑道,“人活着最爱什么,死后就只会更加魂牵梦绕,万一这酒香飘入冥河,他循着味就能回来呢?回来了看到你还挺好,不缺胳膊不少腿的,也许就高兴了呢?”

      陶傑哑声道:“他怎么会高兴?陶氏一族全系我一人所累,他大概最后悔,后悔生了我这样害人害己的儿子,又怎么肯……”

      聂颜轻声问:“那你呢,假使你能见到他,你高不高兴?”

      “没什么好高兴,”陶傑冷冷地道,“大仇未报,壮志未酬,我没脸见他。”

      “哎呀,你就是麻烦,我只问你一句啊,假使能再相见,实话实说了,你高不高兴?”

      陶傑沉默不语。

      “你呀,”聂颜过来拉着他的手到案前,推开窗扉,一下见到半弯月牙悬挂碧海青天,她笑着将酒塞到他手里,柔声道,“你就当他老人家回来瞧你了,怎么,连杯酒都不让你爹喝呀?是,他是还生你的气,但哪至于将羽人的仇算成你的错?你不是说他乃天启城赫赫有名的大才子么?大才子又怎会不明是非?我看你才糊涂,别是没继承你爹十分之一的聪明劲吧?来来,拿好。”

      陶傑听她慢声吟诵:“春秋荏苒,星曜轮换,子归穷泉,重壤幽隔,祭酒开路,魂兮归来,魂兮归来。”

      她吟诵完毕,笑吟吟示意陶傑撒酒,陶傑举杯,却瞥见金黄色酒水之中似乎有细小的漩涡,他以为自己看错,再定睛看去,那漩涡逐渐扩大,慢慢地隐约有惊涛拍岸的气势,仿佛小小一个酒杯中蕴藏了整条大江大河。涛声阵阵,陶傑神情有些恍惚,他觉得自己整个人正不可思议地被漩涡慢慢吸进去,再一回神,已然凌空走在波涛之上,周围一片望不到边的金色水域,光芒耀眼,而水域正中间,一个人影孑然独立,纶巾长袍,回首时风流天成,潇洒自在,冲着他露出慈爱的笑容,一如既往。

      那是他被誉为天启城第一美男子的父亲陶巽之。

      陶傑眼眶顿湿,他难以置信地朝陶巽之踉踉跄跄扑过去,却只走了几步便仓惶收住脚步,深吸了一口气,怒喝道:“聂颜,你敢对我用幻阵!”

      琉璃盏落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酒液四下溅开,陶傑一拂袖,眼前幻象尽消,他伸手霎时间攥紧了聂颜的胳膊,聂颜也不挣扎,反倒冲他灿然一笑。

      “你知道你毛病在哪吗?”

      “闭嘴。”

      “你的毛病就在于太过清醒,整天绷紧如满月的弓弦,你这样,很容易啪一声崩断的,”聂颜比他还大声,“是,我是没法招魂,我就是一半吊子的秘术师,可你非要这么较真干嘛?你的人生能不能有一次,哪怕一次,让自己耽于幻象,做点美梦啊?你这样活着,我怕你等不来什么大业复兴荣光复现就先熬不下去了。”

      陶傑脸色铁青:“所以你给我弄了这么个幻阵?”

      “这回弄得不够好,下回保证……”

      她一句话没说完,陶傑已冷冷甩开她,一把拿起桌上的酒壶道:“祭奠的话,只祭奠我父亲怎么够?”

      他手持酒壶把酒液往地上洒,道:“第一杯敬陶氏族人,不肖子孙陶傑自知罪孽深重,惟国仇家恨不敢暴殒轻生。第二杯敬我罹难的弟兄,十四人,个个铭记于心,我发誓,有朝一日不只是我,天下的人都会记住你们。第三杯。”

      他顿了顿道:“敬八松风氏的风小姐。”

      聂颜脸色一下变白,怒道:“喂,你干嘛拿我的酒祭奠一个羽族的女人?”

      “聂颜,你说我绷得很紧活得很累,没错,但我不是因为忧心光复大业,我是因为后悔,”陶傑看着她,冷淡而坚决地道,”我每天都在后悔,后悔不该仗着年少轻狂就不自量力,后悔不该因为逞能连累同袍家人,我还后悔,不该为了达成目的而去利用欺骗一个无辜的女孩,不管她是不是羽人,她都曾抱以天真纯粹的心认定我就是她的良人。”

      “你或许会说她笨,是,我也觉得笨,笨得不可思议,笨得,让我这样的聪明人每每想起都无地自容。”

      陶傑将手中的酒壶一丢,发出哐当之声,轻声道:“我欠下的债太多,往后不会,也不想再欠。所以你不必再做这些多余的事,做再多,又与我何干?”

      他说完抬脚就走,徒留聂颜苍白着脸无力地分辨:“谁替你做多余的事了?我就是,我就是听我师父的话而已,听到没有,我才没替你做什么多余的事,混蛋,自作多情什么呀你,大混蛋,抱着那个羽族女人的灵牌过去吧,不识好人心,谁耐烦管你呢……”

      她哽噎着骂不下去,忍不住坐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5

      新月如钩。

      万东牒带着厉安,慢慢走进了无梁殿。

      正殿挂满缟素白幡,人王万珩的灵柩暂停此处七日后再浩浩荡荡入葬王陵。

      无梁殿里前所未有的大殿中开,无数宫灯将诺大一座宫殿照得亮若白昼。

      大殿的总管前几日才因攀诬嗣君被下了大狱,不管他是不是中了秘术都难逃其咎。据说,现在人已经跟痴傻了似的,只知道呆坐,谁也没法从他嘴里审出一句半句来。他一不在,总管之位便空缺下来,众内侍乱哄哄没有一个主事人,要不是有多年来的老规矩可循,人王的灵堂恐怕要出更大的纰漏。

      万东牒对这些自然是心知肚明,由于从小混迹下等宫人之中,他更清楚这些人在严苛的宫规下还会花样百出地刁钻耍滑,若无人管束,只怕这灵堂得乱成一锅粥,大家还各有各的托辞。他原本做好了看到灵堂乱七八糟的心理准备,哪知道一踏入,却发现一切井然有序,灵堂布置得庄严肃穆,内侍们各司其职,个个勤勉不敢懈怠,恐怕是连万珩活着时都没这么守规矩。

      一个梳着高鬓身着素衣的夫人正从容不迫地指点各处,内侍之中混入好几名少女的婀娜身姿。

      万东牒皱了皱眉,正疑惑万珩哪个妃子这么大脸敢插手管无梁殿的事,那夫人便眼波流转看了过来,与他四目相对。万东牒微微眯眼,蓦地认出她来。

      能这么将温柔娴淑与决断果敢奇怪地杂糅于一身,放眼整个天气皇城,也就只有王子冕宫中那位出身嚣张跋扈的河西夏氏夏夫人了。

      夏夫人微屈尊行礼,微笑道:“太子,我们殿下在那边。”

      万东牒循声望去,见天穿一身红的王子冕罕见地穿了一身白,越发衬得他面如冠玉,向来嚣张跋扈的脸上满是哀戚,正跪在万珩的灵柩前不晓得烧什么。

      厉安好奇问:“人王死了也跟寻常老百姓那样,要给他烧纸钱吗?”

      夏夫人笑道:“这位小公子说的是,可先王生前没机会花过钱,死后大抵也用不着铜细银锭的,我们殿下是烧别的东西。”

      “是什么?”

      夏夫人叹息道:“是殿下从小到大,做给他父王看的功课。”

      厉安还是不解,夏夫人嫣然一笑,对他这般呆头呆脑的孩子有了兴趣,拉过来道:“来,姑姑带你吃点心去,你爱吃甜的还是咸的?哟,长得真好玩,你叫什么呢?”

      厉安傻乎乎地被拐了去,万东牒也不怕夏夫人使坏,他大踏步走到王子冕跟前,讥笑道:“喂,你这样硬塞给先王一堆破字画,你是想他死后也不得安生?”

      王子冕手一顿,冷笑道:“有你入主无梁殿,父王泉下有知,便是想安生,也安生不了。”

      “那就好。”万东牒一屁股在他边上坐下,“我还怕他死了这事就完了呢。”

      王子冕一下将手中全部纸丢入火中,轰的一声火势高涨,险些燎了万东牒的眉毛。万东牒低骂一声,一抬头,王子冕双目通红,指着灵牌咬牙问:“我问你,庸这个谥号,是你起的?”

      万东牒吊儿郎当地点头:“没错,就是我。”

      他特地端详了一下已然刻好的灵牌,赞叹一句:“刻得不错,礼官办事高效,值得褒奖。”

      “你这个王八蛋!”王子冕一把揪住他的衣领,骂道,“父王人都去了你还不肯放过他,他对你做什么了?不就是对你不闻不问吗?你满皇城王宫看看去,除了对王子庚,他何曾又对哪个儿子亲近过?更可况你凭什么要他对你另眼相待?你不过是个……”

      “不过是个什么?”万东牒嗤笑,“说啊,怎么不往下说了?我不过是个什么?不过是个贱种,不过是生死由天的蝼蚁,怎么,他没在我小时候命人弄死我,我就该对他心存感激?松开!”

      王子冕气得发抖,手却不肯松开。

      “我说松开!”万东牒蛮横道,“我是嗣君,别以为你舅舅是鹤焰侯我就不敢治你。”

      “好啊,来啊,也叫我领教领教嗣君的威风。”

      王子冕一拳打了过去,万东牒被打倒在地,爬起来反手一擦嘴角的血,揉了揉脸颊,随即扑上去狠狠反击,两人就在万珩的灵柩前打得乒铃乓啷,旁若无人。

      厉安咬着夏夫人给的点心看得瞪大了眼,含糊问:“我不明白哦,两句话能讲清楚的事,他们为什么非得打起来?”

      “因为一个笨嘴拙舌,一个懒得解释,好孩子,别管这些,”夏夫人笑眯眯看着他,招手让阿凉将点心匣子拿来,阿凉直接打开了顿在厉安面前,厉安惊得差点噎到,结结巴巴问:“都,都给我?”

      “都是你的,慢慢吃啊。不够我还叫人给你拿。”夏夫人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她一摸,阿凉也有样学样,上手就轻捏厉安的脸,发出一声惊呼“啊,你好可爱”之类,别的少女见到都围了上来,叽叽喳喳,你一言我一语,都像发现什么新鲜好玩事物一样兴致勃勃地逗厉安玩。厉安从未遇到这种情境,顿时手足无措,僵硬着身子不敢乱动,脸上被小姐姐们捏得通红也不敢说。

      她们正玩着,忽而哐当一声,烧火的铜盆不知道被万东牒还是王子冕整个踢飞又重重落地,溅起满地的灰烬,少女们娇声散开,厉安捧着的那盒点心来不及躲,全都沾上了灰。他心疼得不行,徒劳地一块块拿起来吹灰,夏夫人柔声道:“脏了就不要了,姑姑回头再给你送?”

      “还能吃的。”厉安认真告诉她,“馒头放干了都能吃,只要上面不长绿毛,点心只是沾了灰,吹吹就好了。”

      夏夫人没有再劝,只是又摸了摸他的头,厉安道:“姑姑,你叫他们别打了吧。”

      “男孩子打打闹闹的有什么,打够了,自然就停了。”

      厉安吹着点心,专注地看着她,认真道:“可人是这样的,当你有机会揍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很容易揍死了也不觉得够。”

      夏夫人神情有些恍惚,片刻后蓦地回过神来,挺直脊背喝道:“够了,都给我停下!”

      两人打得兴起,哪个肯听她的?夏夫人对身边的侍卫道:“你们去,把两位殿下拉开。”

      这几个侍卫乃是河西鹤焰侯亲自为王子冕精挑细选的人才。鹤焰侯生怕他在宫里头被欺负,生怕一个错眼不觉,外甥便让吃人的宫廷吞噬得尸骨无存,故选上来的首先必须是身手极好的武士。这些人上前拉架轻而易举,很快便将王子冕和万东牒分开,万东牒鼻青脸肿,王子冕也好不到哪去,两人各自被拉着还不住想冲对方踹一脚打一拳。

      夏夫人怒气上扬,走到两人中间,对王子冕喝道:“行啊你,见天的从河西给挑最好的老师,从小教你习武技,我还以为你多厉害呢,原来打起架也不比街面上的流氓地痞好多少。”

      王子冕一下涨红脸,不服道:“那是我让他,我要是较真,早把他揍趴了。”

      “那太子殿下还得感谢你了?你要真那么能,何至于被打得这么狼狈?”

      万东牒嗤笑:“我听说教你读书习武的各色老师都是千里迢迢从河西来的当世俊才,就不知道你这不要脸跟谁学的?明摆着我才是让着你那个,我要动真格的才不屑揍趴谁,我直接弄死他。”

      夏夫人蓦地转头看他,目露冷意,口气却异常柔声:“太子,既然你们俩兄弟都是手下留情,一时半会也不想真弄成你死我活不可收拾,那今天不如就先打到这?”

      王子冕怒道:“等等,万东牒还没撤那个谥号呢,明日消息一发出,整个九州大陆都会知道……”

      夏夫人打断他:“知道了又怎样?”

      “姑姑!”王子冕又急又气。

      “先王谥号由嗣君定,这是千古不变的规矩,你是想坏了这老规矩?就因为你不喜欢?你是谁啊?你是嫡子还是长子,还是你才是羽皇钦点的人王继承人?”

      王子冕不服地道:“我是先王的五王子,我不说指望着其他人说?呸,一个个假模假式的,实质都是缩头乌龟……”

      “殿下,慎言!”

      王子冕愤愤地闭上嘴,夏夫人当机立断向侍女们使眼色道:“殿下受了点皮肉伤,赶紧带他回去擦药。”

      阿凉几个立即围了上来,七嘴八舌拉着王子冕就往外走,王子冕打架在行,可总不能对于自己一同长大的侍女们动手,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被簇拥着离开,临走前还不忘嚷嚷:“万东牒,你不下令改了谥号,咱俩就没完……”

      夏夫人摇头叹了口气,转头看向万东牒轻轻一笑,小声道:“谥号用了一个庸字,真是道尽了人王万珩的一生,便是我也想赞一句起得妙呢。”

      万东牒瞥了她一眼,似笑非笑:“本太子不明白夫人什么意思。”

      夏夫人笑意加深:“没关系,太子当我胡言乱语便好。今日我若是事不关己的人,自然要赞一句痛快,说不定还要觉着你爱憎分明,先王又如何,生前无功绩,死后便不要怪有骂名,点评他一个“庸”字还算客气了。可太子,今日我不只是旁观者,我还是五殿下在这宫里唯一的长辈,小时候,您也跟着叫过我姑姑,我托大说多几句,你别见怪。”

      “庸字摆出来,世人看的不只是先王,更看的是你。须知爱憎分明过了度,就是睚眦必报了。”

      “你以为我在乎?”

      “你当然不会在乎,你这样的聪明人,自然早已预料到世人会有何种反应,”夏夫人点头,“只是王城之内,宫闱之间,并非总能逞一时之勇,泄一时之愤,太子,还是多加小心。”

      万东牒收敛了脸上不以为然的神色,困惑地问:“你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夏夫人摸了摸鬓角:“因为五殿下,他心中对万珩总有割舍不断的孺慕之情,大概小时候眼巴巴等着父王的时日太多,长大后便成了执念,可就算这样,他为这个谥号打架还是手下留情。太子,你别忘了他身上有河西夏氏的血脉,姓夏的男人,疯疯癫癫不管不顾可是出了名的。”

      万东牒淡淡地道:“姓万的男人,疯疯癫癫不管不顾,也是出了名的。”

      夏夫人笑容加深,道:“如此,太子与我们五殿下不愧是亲兄弟,血浓于水,难怪小时候能打打闹闹玩在一起,长大了一碰面,依然能打打闹闹不拘一格。若您的母亲仍在,看到这个大概也与我一样深感欣慰。”

      万东牒猛然抬头,盯住她问:“夏夫人认识我母亲?”

      “不算相熟,但我很欣赏她,你那时候还小不知道,你母亲在宫中进项少,你又没王子供给,为养你她想了很多办法,偷偷卖些不常见的女人家的东西给宫女们,什么木头挖的首饰盒,柳树编的小匣子,桑果熬的糖浆,花瓣做的胭脂,她还会做团扇,绢布做底,上头寥寥几笔画些小草小虫,野趣盎然。我那会刚从河西来天启城,觉着新鲜,还曾请她去讨教一番……”

      万东牒讥讽一笑道:“你欣赏她,可这并不妨碍她后来陷入困顿你却袖手旁观,甚至你可能还为跟我们结交过而深感耻辱,等到她死了我逃了,你和你的殿下,可能还暗地里松了口气吧?”

      夏夫人目光复杂,收敛笑容道:“原来你是这么想。”

      “我怎么想不重要,”万东牒淡淡地道,“我只是想说,往事已矣,叙旧这等事不适合你我,夫人大可不必再白费口舌了。”

      夏夫人点了点头,不再多说,而是轻轻屈膝行礼离开,她走了几步又停下,猛然转身回头盯着万东牒,忍了忍,还是忍不住往回走两步,憋着火气道:“太子,说句大不敬的话,天启城这座王宫老早就不姓万,它更加不姓夏。鹤焰侯远在千里殚精竭思,我近在咫尺竭尽所能,所作所为也不过于羽人的虎视眈眈中保住我夏氏一点骨血而已。此为其一,其二。”

      她顿了顿,道:“其二,火灾过后你遍寻不着,宫里什么传闻都有,五殿下那时也是个孩子,他再伤心后悔,一个孩子也说不出什么做不了什么,我记得他那会最听不得你死了这等话,为此还同三王子庚、四王子珏他们打了一顿。太子,我说这些并非为了取信于你,只是若今日不说,他日等你即位后只怕更难说出来。言尽于此,你若依然固执己见,那我就只剩一句话。”

      “不管是人皇也好,还是人王也罢,河西夏氏历代鹤焰侯都从来没有怕过!”

      她的话掷地有声,万东牒尚未来得及回答,却见门外踏入一队羽人将士,为首一人身着红甲,手持黄绸卷轴,态度倨傲地道:“万东牒何在?”

      万东牒上前一步道:“大人,我在这。” “羽皇旨意,人王万珩已薨,中州不可一日无王,人王万东牒三日后行继位大典。”羽人的声音尖锐却高亢,仿佛顷刻间便能穿透重重宫墙,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可三日后,是先王灵柩入葬王陵……”

      “大都督让我传句话。”羽人冷冷地道,“先人王万珩既已入棺,那么多等几日入土又有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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