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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 11 章 ...

  •   ## 五

      1

      三日以后的即位大典,实际上留给人族宫廷准备的时间不足两日半。

      在两日之中绝无可能筹办一场像样的即位典礼,这是谁都知道的事实,而正因为谁都知道,于是这个事实便变得愈发耐人寻味起来。

      礼官带着下属们竭尽所能也仍然抓襟见肘,他的人在库房中找了些陈年旧物,不知哪一任人王用过的承露盘、观星案等器物,全都灰扑扑生了铜锈,现下也来不及做新的,只好临时擦擦摆上算数。旌旗仪仗还好,虫吃鼠咬状况不严重,可十二面旌旗铺开,竟然有一面不知何时沾染了一大块污渍,饶是礼官已多次说服自己要将就,此时一见也不禁青筋直冒。这样的东西张开在大殿外升龙台两旁,所谓的即位大典顷刻间就能成为笑话。

      可能,当羽人决定只给三天时间准备即位大典,万东牒当上人王这件事就已然被视为一个笑话了。礼官揉着发涨的太阳穴想,问题是,被当成笑话的不仅是这位名不正言不顺的新人王,还包括这整套即位礼仪,人族传承了千年之久的老传统老规矩,统统都是笑话。

      可它笑的是谁呢?满朝野愚昧无知的王公贵族、文武百官们,他们还以为好笑的是那个出身卑贱的万东牒,却不知道这场笑话犹如灭顶之灾,中州苍穹之下,天启王城之内,笑话如影随形,人人无从摆脱。

      他转头,瞥见角落里两名小内侍脸上挂着幸灾乐祸的笑,他们一边笑一边窃窃私语,礼官都听见了,说的是“贱种当王,活该场面这么寒碜。”

      礼官火冒三丈,过去就给了他们俩巴掌,他想喊你们笑个屁啊,这是我们人族迎接君王的典礼,是原该这天启皇城中最为尊贵的典礼,可现在弄成这样,被耻笑的只是万东牒吗?被怜悯的只有万东牒吗?

      可他喊不出来,他只是一个小小的礼官,而在一个裂冠毁冕、礼崩乐坏的时代,最不需要听到的,大概就是他这种人的声音了。

      礼官深深叹了口气,悲哀地发现,在人人都不记得的当下,他却牢牢记得曾经挥斥东陆,威震九州的人皇会如何登上他的宝座。在遥远的过去,每一任嗣君有七日的时间缅怀先王,着孝服守灵,七日后各大贵族世家、文武百官一起跪拜请皇登位,他才会同意从对先王的悲恸中走出来接受上苍赋予他的责任。当帝皇换上冕冠衮服带领大家去奉星台祷告时,人族最厉害的星象大师将亲自为国运祈福,官员们要在礼官的高喊声中一起行跪拜大礼,由于整套跪拜仪式繁复冗长,往往礼毕后,礼官的嗓门都会嘶哑得说不出话来。

      可如今呢?他连简单的十二旌旗都凑不齐了,他确实不喜欢万东牒,自幼深谙尊卑长幼秩序的礼官没一个会喜欢那样一个血统卑下却毫无规矩的王,更何况万东牒还在谥号上这件事上还自作主张,让他没脸。然而在此时此刻,老礼官摸着旌旗上的污渍却悲从心来,他想,无论如何那是我们人族的王啊,可是我们却连一个像样的即位大典都没法筹备。

      “大人,大人不好了……”

      礼官心里一跳,见一个下属气喘吁吁地跑来,一脸惶急道:“不好了,大人,宝座,宝座坏了。”

      礼官倒抽一口冷气,急吼吼跟他一块跑上大殿正中安置宝座的台阶,那张雕刻精美刷了金漆的宝座还保持它原有的模样,可再顺着下属的手一看,原来在靠背、扶手、支脚各处不知何时裂开几道缝隙。

      “刚刚我不小心碰了下,宝座险些四分五裂,这是勉力拼凑回去的,可,可也就是能看而已,它根本坐不了人啊。”

      “谁干的……”

      礼官这句问话戛然而止,他与下属对视一眼,彼此都能对方眼中看出自己形容憔悴,不合时宜,也能读出彼此眼底深处沉重的悲哀。是啊,这样的破坏显然是人为的,谁不想万东牒坐上王位,谁就都有嫌疑做这件事。从王子名讳到王宫权臣,个个都是不能说的名字,猜出是谁干的又能怎样,难道还能去抓过来兴师问罪?

      问题是,身为人族中的一员,怎能为一己之私就在天启城最为神圣而庄严的典礼前干出这种事呢?礼官掩面长叹,他的老下属却禁不住双目湿润,哽噎道:“宝座被毁,这,这是天要亡我人族之兆吗?”

      “是上苍的警示吗?羽人毁不了的根基,会由人族自己的子民来毁吗?”

      礼官一句宽慰的话也说不出来,他颤抖着摸上宝座,是,人皇降为人王后,宝座上日复一日只剩下一点象征作用,可它再怎样也是宝座啊,多少年以前万氏的祖先就是坐在这成为号令诸侯莫有不尊的帝王,在这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征服周边大大小小的蛮族,将魅族与鲛人打回他们该呆着的地方,将羽人隔绝在晋北长廊之外,所有这些过往,宗卷犹在,史诗犹存,可这个宝座却对今天的万氏子孙毫无意义了吗?

      他颓然地伸手一推,宝座应声而倒,夸嚓声中裂为数块。

      “去,找把差不多大的椅子,蒙上红绸便是。”礼官疲惫不堪地道,“凑合着对付过去吧,没看宫里宫外,中州上下全都在将就吗?”

      “两位在说什么将就?”一个带笑的声音突然响起。

      礼官循声看去,忙起身行了礼,恭敬道:“高大人。”

      高酹年纪并不比礼官大,但由于留着一把美髯,面目清癯,看着比实际岁数要长。他乃当今朝中出了名的诗书大家,请教他学问的人甚多,其中不乏有公卿世家的子弟,所以走到哪都备受尊重。人王万珩曾经想延请他入宫为王子师傅,教导王子们读书。高酹一再坚辞,称自己只对整理编纂史书有兴趣。人王无法,只得在宫里给他拨了一所偏殿专供他带人编纂诗书所用,又为了方便他进出王宫,还特赐腰牌,给的尊荣比王宫贵族还高。

      高酹虽地位超然,为人却和煦如春风拂面,他见礼官朝自己行礼,忙拱手还礼,笑问:“两位大人刚刚在说什么?我只恍惚听见将就一词,怎么,即位大典筹办遇上什么难处了吗?”

      礼官长叹,侧身让开道:“高大人自己看吧。”

      高酹走进两步,见到四分五裂的宝座,脸色顿时沉了下来,怒道:“挟私泄愤,鼠目寸光,真是岂有此理。”

      礼官下属一听老泪纵横,哑声道:“高大人,宝座兹事体大,这,这可如何是好啊。”

      高酹沉吟片刻,对礼官道:“难道历朝历代的宝座,只剩下这个?”

      礼官苦笑道:“您又不是不知道,王城里有大都督看着,这么多年来咱们哪敢做新的宝座,一代代人王不都用的它吗?”

      高酹凑近一步,目光锐利问:“那,人皇的呢?”

      礼官摇头:“这个宝座便是从末代人皇传下来的了,原来这还有一圈背光,后来不合王的规格便拆了下来。以前做宝座规矩大,好几代帝王都未曾换过,想不到今日竟然分崩离析……”

      “不,换过一个。”礼官下属忽而插嘴道,“大人,您可还记得偃皇?”

      礼官骤然变色:“你老糊涂了,说的什么混账话!”

      下属战战兢兢,低头不敢再说。

      高酹眉毛一挑,问:“你说的,可是史书中嗜杀成性,暴戾无道的偃皇?我读过他的记载,史家评论他对外好用强兵,对内好兴刑狱,是有名的暴君,倒是不知道他的宝座还有说法……”

      礼官犹豫道:“这件事历史久远,到今日大概只有我们做礼官的才略知一二,史书上没有记载不足为奇。相传偃皇威震九州,战无不胜时,曾攻破了河络的城池,他抓了河络著名的锻造大师,逼迫他们用当地最坚硬的铁石建造王座,背部镶嵌从各地掠夺的星辰石,排成天上的星河形状,不然便屠城。河洛人含恨锻造了这个几乎不可能制成的王座,但在镶嵌星河时故意将方位颠倒,偃皇浑然不觉,劳民伤财地命人将这座王座搬回天启城,坐上去不到一年国运便开始衰败,四处兵戈不止 ,偃皇自己耽于酒色,很快被魅族化成的美人喂下毒药,活活勒死。”

      高酹点头道:“我懂了,后来的人皇大概觉得这个宝座太不吉利,所以一即位便命人换了它。”

      “是,偃皇宝座戾气十足,被视为不祥之物,尤其是椅背上的倒转星河图,那是暗含山河倾覆、倒转乾坤的诅咒啊。国运已衰败至此,我们怎么还能把它搬出来用?”礼官摇头道,“还是照我的主意,找张差不多的椅子,蒙上红绸将就用吧。”

      高酹皱眉,低声念道:“山河倾覆,乾坤倒转?”

      “总之是大凶之座。”礼官生怕他不信,又道,“当年季放鹤季大师也曾看过的,说那幅星图倒因为果,倒果为因,理当毁去,可也不知道河络锻造工艺实在太好,砸也砸不开,砍也砍不坏,只好整个封入库房了。”

      高酹眼睛发亮,笑问:“大人,照你的主意将就着拿一张寻常椅子冒充宝座不是不行,可要是典礼中途,红绸滑下或者被风吹开,那会如何啊?”

      礼官强笑:“我们当然会想办法让红绸固定在椅子上。”

      “这点我倒是不怀疑,我只是在想,弄坏宝座的人想要扯下你裹在椅子上的红绸,想必更加轻而易举。”高酹笑道,“他这一所为固然卑鄙狭隘,可造成的后果却格外严重,新王的大典被毁不说,你与一干同僚也定会被连累……”

      礼官脸上现出浓重的悲伤:“我们几个老东西死不足惜,可叹天启王城里的即位大典都能等同儿戏,高大人,可叹从今往后,人族三千年义之柄瓦解冰消,五千年礼之序荡然无存矣。”

      高酹神色肃穆道:“大人所思虑者超乎己身,高酹肃然起敬,请受我一拜。”

      说完,他深深鞠躬。

      礼官苦笑着扶起他:“我何德何能当得起高大人这一拜。”

      高酹起身道:“大人,宝座既已被毁,大典又有无数人为一己私利等着看笑话,在这样的节骨眼上反而将就不得,不如就请出偃皇的宝座吧。”

      “高大人!”礼官气急,“我以为我已经说得够清楚了。”

      “是,但大人也是明白人,不然刚刚不会说出人族三千年义之柄瓦解冰消,五千年礼之序荡然无存这句话,你我都心知肚明,这并非夸大其词,哪怕整个东路大地的人族都在羽人治下苟且偷安,都在将就应付着过日子,你我难道就该随波逐流,难道不能坚守人族最后这点尊严?”

      礼官神色震动,可仍旧摇头道:“可那是不祥之物……”

      “偃皇多行不义必自毙,他的灭亡岂能怪罪于一张椅子?若一张椅子都有责任,那他当年身边的其他物件,围绕在他身边的佞臣小人又该怎么说?”高酹铿锵有力道,“况且如今国运已然衰败至此,还能怎样不详?山河都改姓,人皇都降为人王了大人!你身后那张宝座就算没被人蓄意破坏,它都闲置了多少年啊。”

      “嗣君虽对我诸多无礼,可我瞧着却是个能决断之人,”礼官犹豫不决道,“万一坐上宝座后,他厄运缠身,乃至死于非命,那我们岂不罪大恶极?”

      “恕我直言,大人,这么多年来哪一任人王是寿终正寝?”

      礼官脸色一变,颤声道:“高大人,慎言啊。”

      “人族上下就是慎言太久,慎言太多,才对如此明显的事实视而不见。新人王若与万珩那样,等不及宝座诅咒他,羽人首先就不会让他长命百岁。这时候哪还顾忌得了什么宝座诅咒?退一万步讲,如果新人王不会被咒死呢?”高酹步步紧逼问,“如果当今时局需要的恰好便是倒转星河图所暗示的那种山河倾覆、乾坤倒转的能耐呢?”

      “不可能……”

      “我们谁也不知道,”高酹笑了笑,恢复他惯有的温文尔雅模样,“把偃皇的宝座换上吧,凡事总要试试的才知道,不是吗?”

      2

      长生殿。

      几个伶人正在吹奏乐曲,调子清雅缓慢,奏的是正儿八经的宫廷雅乐。

      四王子珏与八王子琅坐那已听了一上午,清晨时分被王子庚派人叫来,却一直坐到中午还见不到人,只有没完没了听着几个伶人拨弄琴弦,吹奏洞箫,曲调好听是好听,可慢悠悠地谁耐烦听这么久。王子珏还能勉强维持着姿势,王子琅年纪小早已耐不住瘫在椅子上睡得直点头,突然有一下点得猛了,自己把自己惊醒,揉揉眼伸了懒腰一看,垮着脸问:“四哥,怎么三哥还没来,没来又让咱们俩在这干坐着,这算怎么回事?要坐你坐,我得回去了。”

      王子珏与他这样没心没肺不同,他越坐心里越是狐疑不定,抬眼问:“稍安勿躁,三哥叫咱们等着,咱们多等会有何妨。”

      “等呗,可等这么久,喏,就给一杯淡出个鸟来的清茶,我可是一大早赶过来,连饭都没吃呢。”王子琅不耐地道,眼角瞥见胡云翼,忙叫住他,“胡总管,我们哥俩可是在这挨了一上午,三王子呢?还有这清茶一杯就是你们长生殿的待客之道?小心我告诉三哥去。”

      胡云翼走过来,皮笑肉不笑道:“八王子给的这个骂名,我可担当不起,长生殿原是有待客之道,可我们殿下说了,叫您二位来了就坐这听典雅清正的乐曲,喝清心寡欲的茶水,这样才能洗涤身心,保持清醒。”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看就是你小子存心怠慢我们哥俩!”

      王子琅正要骂骂咧咧,王子珏忙拦住他,正色道:“胡总管,三哥除此之外,可还有什么别的吩咐?”

      胡总管笑道:“没了,就叫小的伺候二位殿下在这里好生喝茶听曲。哦,对了,我们殿下还说,叫二位有空多读一下书,自然就能明事理了。”

      他说完施施然走开,王子琅拍桌子骂:“狗仗人势的东西,你的主人是谁?他是我亲三哥,是我们天启万氏的三王子!你叫他出来,我倒要看看咱俩在他心目中孰轻孰重,在我面前装什么阴阳怪气,不是,四哥你别拦着,你看看这狗东西还有没有点规矩……”

      “住嘴。”王子珏皱眉思索,忽而瞥到王子琅身上,问,“八弟,你最近没惹什么事吧?”

      “我能惹什么事,我不都跟着哥哥们么……”

      “那为什么好端端的,三哥叫咱们在这洗涤身心,我可自从上回从长生殿回去后便极少出门,倒是你……”

      王子琅眼珠子乱转,看王子珏看他忙掉转视线,佯装看别的地方。

      “万琅!”王子珏喝道,“老实说,你又干什么了?”

      “没,没呀。”

      “还撒谎!我跟你说,你在我这都蒙混不过关,还想瞒三哥,你干过什么三哥肯定已经一清二楚,还连累我在这陪你苦熬思过,岂有此理!”

      王子琅不服道:“我干什么了我,啊?对,你们都懂大义识大体,就我不懂?眼睁睁看着那个贱种就这么平安无事登基即位,你们能忍,我不能忍!”

      “所以你到底干了什么!”

      “我就是,就是命人偷偷把宝座弄坏了,我还不是为了三哥!”王子琅振振有词,“你想啊,大典当日,万东牒一坐下去那宝座就散架,这种丢人现眼,可是要载入史书的!”

      王子珏脸色一变,怒道:“你说什么,你把宝座弄坏了?中殿那个?”

      “那还能有哪个?”王子琅看他脸色不对,不由得越说越小声,“反正那宝座放在中殿一年到头也没几次让人坐的机会嘛……”

      他话音未落,王子珏已哐当一声摔了杯子,揪住他给了一巴掌。

      长生殿书房,王子庚歪在卧榻上,手持一卷书正看。

      胡云翼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垂手道:“殿下,四王子打了八王子。”

      王子庚头也不抬,淡淡地道:“打得好,老八再不教训教训,插上羽毛他就能学羽人飞天窜地了。中殿那边呢?礼官如果没法子,你去给他出主意,就抬咱们长生殿的紫檀宝座去。”

      “我听说,礼官已命人开了库房寻着了替代品。”

      “哦?”王子庚诧异问,“库房中还有好东西剩?”

      胡云翼左右看看,上前小声道:“据说,抬出了偃皇的宝座。”

      王子庚啪的一声放下书,眉头紧锁,想来想去道:“偃皇?那座宝座,我记得有些不大好的传闻。”

      “可不是,相传是凶物,河络人故意在上面刻了秘术咒语。偃皇坐上去没一年就死于非命了。”

      “偃皇所作所为神憎鬼厌,就算不坐上面也很难不死于非命,”王子庚冷笑道,“不过这倒是个好事,你去,将这个传闻扩散出去,让越多人知道越好。”

      “是。”

      3

      太子寝宫。

      在很久以前,这里曾为末代人皇最为宠爱的嫔妃息夫人所居,与她住在一起的,还有她从一出生便被视为储君的儿子。据宫里的老人说,万无殇爱这个儿子爱到不顾抱孙不抱子的规矩,哪怕处理朝政也常将他抱在膝上。有一回,因为小王子不懂事把玉玺砸缺了一个角,万无殇看到居然只是轻弹他的额头,笑骂了一声“顽皮”。

      然而这个儿子,到国破家亡之日,万无殇亲手一剑刺穿他的胸膛。

      原本人王万珩一死,嗣君理当住入无梁殿,然而万东牒不止一次想亲手拆了它,又怎肯搬进去?他给自己找了什么先王未入王陵不忍睹物思人的理由拒绝搬迁,而是赖在这座原本荒废许久,后来勉强收拾出两间房安置的偏殿里。

      兴许在这个地方曾经有过帝王家罕见的父子之情,气场祥和安稳,哪怕雕栏画栋已蒙尘颓败,却也依旧能从犄角旮旯里感受到久远时代,曾有个一位父亲为了让儿子住的舒适所花费的用心。有天,厉安甚至在不为人知的壁柜里翻出一大堆小人小动物,其中有一只青铜铸就巴掌大的小鸟,鸟足之处装了四个小巧的轮子,可以供人推来推去,厉安稀罕得紧,跑到万东牒跟前拿给他瞧。

      万东牒看了一眼道:“这是鸠车。”

      “斑鸠的车?”

      “就是小孩玩的,你看它的嘴那不是有个小环吗,拿线穿过绑好,拽手里就可以拖着到处跑了。”

      厉安高兴地道:“我懂了,还可以你拖一只我拖一只,大家推着往一个地方撞,看谁的被撞翻。”

      他虽然是个魅,但对于人族这些幼童的把戏格外心领神会无师自通,不知从哪弄到一根细绳穿过鸠车的小环,拉着它在小庭院里疯跑。时常一个人扮演南北大军,鸠车模拟铁骑千万,一会夸父打败河络,一会鲛人打败羽人,忙得不亦乐乎,非常快活。

      此时距离登基大典仅剩一日,万东牒在寝宫中试着礼服时,厉安就在外头疯玩。礼官送来的冠冕太大,几乎垂下勒住他的额头,衮服太长,下摆在身后拖成硕大的弧形。这套不知从库房哪个角落里翻出来的服装泛着一股久未见阳光的潮味,冕上甚至还保留有人皇冠冕彩色丝绳窜玉珠的旧痕迹,显然因为要拿给人王戴,违制了被人匆忙拆下。

      万东牒随手摘下冠冕抛了抛,转头对礼官说:“我听闻,人皇冠冕有十二旋玉藻,衮服上绣有十二星辰,下绣有高山奔流,是真的吗?”

      礼官低头:“是真的。”

      万东牒抬起手低头左右端详自己衮服上的绣样,嗤笑道:“好巧,这里也绣有十二星辰,哦不,现在只剩下十个了,有两个要我没看错的话,是临时拆掉的么?下摆这呢,这我总不会看错吧,高山、奔流,合起来不就是高山奔流图吗?”

      他猛地提高嗓音,透露着说不出的威压:“拿这么一件老掉牙又惹祸的玩意出来,你是想糊弄我还是糊弄你自己?!”

      礼官浑身发抖,颤声道:“老臣无能,请太子殿下责罚吧。”

      万东牒脱下衮服团成一团往地上一丢,冷笑道:“在这个节骨眼上请我责罚,怎么,想偷懒干脆什么事也不管?做梦!听好了,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哪怕去盗王陵,哪怕你亲手去把里头哪位先王的冕服扒下,明日之前你也得给我换一件像样的回来。”

      礼官一言不发,垂头就要退下。

      万东牒踢了踢脚下的衣服:“等等,把这破烂玩意带走,还不快点,磨磨蹭蹭等着听赏呢?”

      礼官弯下腰去摸那套礼服,他刚将礼服抱在怀里,忽而呜呜哭了起来。

      万东牒走过去两步低头一看,确认他真的在哭,皱眉道:“哭什么,我还没说要把你怎么样呢。不是,你不是脾气挺硬的吗,上回我说一句,你不是有十句在那等着吗?有什么好哭的,告诉你啊,本太子可不敬老,更不吃哭哭啼啼那一套。”

      礼官老泪纵横,颤巍巍捧着那套衣裳道:“太子,你说这是破烂玩意,可你知道它的主人曾经是谁吗?又是谁穿过它,衣冠磊落,雄深雅健,在中殿的宝座上号令四方,令东陆大地诸侯莫敢不从,莫敢不尊吗?”

      “谁?”

      “偃皇。”

      万东牒难以置信地摸上他手里的礼服,问:“偃皇?那个臭名昭著的暴君?”

      “正是。”

      万东牒瞬间甩开那件衣服,怒道:“好你个老东西,果然不安好心,把一个暴君穿过的冕服给我送来,你是想咒我死还是想咒人族从此彻底衰败?”

      礼官哀哀凄凄地道:“世人只知偃皇暴戾嗜杀,却早已忘了在穿上这件礼服登基之初,他也曾是一位励精图治、发愤图强的君王,更加忘了,他曾在人族治下尊尚武勇、讲习兵法,处处以军法从事,培养出精兵强将无数,惟其如此,他才有可能挥师南下,败蛮族、攻河络、威慑羽族,后世才会骂他兵戈不止,害得国库空虚,生灵涂炭。”

      “帝王身后事,史家春秋笔,旁人怎么说那自然任凭他说,然而身为万氏子孙,太子您又是否知道,您曾有一位祖先如此强悍,在他的全盛时期,别说蛮族退败三千里,便是羽人大军也不敢越晋北长廊一步啊……”

      他看向万东牒,苍老的眼神中有浓厚到化不开的悲哀,他指着那两处被拆掉的星辰位置,带着凄凉的笑问:“太子啊,您看得出来,这原来是哪两颗星吗?”

      万东牒在礼官殷切的目光下,终于不耐地道:“太阳、太阴。”

      “对啊,羽人不准咱们绣的,就是这两颗主星。”礼官泪流满面,“您当老臣愿意拆吗?我每拆一线,都觉得像在心里割上一刀啊。”

      万东牒站了起来,这一刹那他心里像被棉花堵得严严实实,严实到呼吸都困难,他没有再出言讥讽礼官,而是沉默了片刻,问:“所以你把偃皇这件礼服找出来给我,是想让我效法他?”

      “我听说,你连他的宝座都搬出来,用意也在于此?”

      礼官欲言又止,垂头不语。

      “真没想到,第一个期望我当个好人王的,居然是你。”万东牒轻笑一声,盯着他问,“可惜,你一番殷切苦心,怕是要白费。”

      礼官不甘道:“太子,您是嗣君,是新的人王……”

      “你也知道我是人王,不是人皇啊。”万东牒淡淡地道,“不怕跟你说句大实话,什么复兴大业,什么百姓福祉,什么家国兴亡,跟我有关吗?天启王城是曾抚育过我还是曾教导过我,姓万的这些人,是曾善待过我还是曾庇佑过我?就为你莫名其妙几句话,加这件破烂衣裳、不详的王座,就想让我卖命?”

      他凑近礼官,脸上尽是嘲讽意味,轻飘飘问:“凭什么?”

      礼官如遭打击,浑身颤抖地说不出话来。

      万东牒负手而立,道:“行了,把眼泪擦擦,下去吧,即位大典的筹备还有许多事要仰仗你。”

      礼官捧着礼服,抬头祈求地看他。

      “这玩意也给我带回去。”

      “太子……”

      “料你手头也没别的袍子给我送来了,三日时间,买件好衣裳都不够。罢了,”万东牒轻描淡写道,“把尺寸改改,没看我刚刚试着都快把自己绊倒吗?”

      “是,是。”礼官欣喜地磕头,抱起礼服道,“老臣找人给您改,不眠不休也得给您改出来。”

      4

      礼官告退后,万东牒屈起食指敲了好一会桌子。

      这是他想问题的一个习惯,在有规律的笃笃声中,他忽而明白了那些人王为什么短命的原因。不仅在于羽人的监视与逼迫,还在于当人王这件事就好像坐在一大片烂泥塘之上,不管你愿意不愿意,身为人王的种种期许与负担都会令人深陷其中,慢慢下沉,越挣扎沉得越快,想大声疾呼,只要一张嘴,烂泥便会疯狂涌入,很快令人窒息而死,因为能令人致命的,有时候并非来自于纯粹的恶意,而来自于殷殷期盼的善意。

      可惜他是万东牒,谁想要用责任、用国之大义、用隐忍求全这些混账话憋死他,那也得看他同不同意。

      万东牒嘲讽地笑一声,摸上茶盅,这才发现已经凉了许久,他扬声喊:“李守平,李守平!”

      没人应答,万东牒不得已起身走出房门,正要看看那位内侍跑哪偷懒去了,就听见庭院中的桑树下厉安嘀嘀咕咕的声音。

      他走近几步,瞥见厉安拿着那个宝贝得跟什么似的青铜鸠车正眉飞色舞讲着什么,一旁被他拉着听他絮叨的,不是那个做人不灵光老在无梁殿被人乱使唤的李守平又是哪个?

      李守平那日被万东牒收来身边服侍原不过一时兴起,想把这个敢当众指认他的内侍要过来教训一顿。但真用了之后却发觉李守平为人忠顺老实,做事刻板又认真,与厉安一个笨一个呆,相处得意外不错。这两日厉安得了鸠车玩便没少在李守平面前显摆,万东牒以为他又拉着李守平玩什么幼稚游戏,哪知仔细一听全然不是这么回事。

      厉安略带得意地问:“李守平,你知道这个鸠车原本的主人是谁吗?”

      李守平想了想答:“这里是前朝宠妃息夫人所居的旧殿,这个鸠车,想来是息夫人所生之子,当时备受宠爱的六皇子所有吧。”

      厉安显摆不成功,有些郁闷问:“好吧,那你知道那个王子后来怎样了吗?”

      李守平诧异答:“城破之日,末代人皇万无殇就疯了,他拿剑亲手杀了自己的宠妃和皇子啊。小公子,你问这个做什么?”

      厉安失望道:“你都知道啊。”

      “我在宫里多年,这些旧闻还是略知一二的。”

      “可你一定不知道那位六王子的冤魂从此藏在这个鸠车里吧,”厉安举着鸠车绘声绘色地道,“你别不信哦,我原来也是不信,可谁知昨天玩着玩着,忽然听见鸠车在说话,它说,谁敢惊动本王子安歇,拿下去问斩!我吓了一跳,再仔细一听,它又哭了,哭我死得好惨,我不甘心,父皇,你为什么杀我,我不甘心,真的,你别笑啊。”

      “您就骗小的玩吧。”李守平笑道,“这个鸠车都被撞成这样,要能说话它早喊疼了。”

      “可是,可是你看它的眼睛,是不是好像在滴血,你再听,它是不是在说,父皇,您怎么忍心杀我,父皇……”

      厉安把鸠车凑到李守平的眼皮底下,李守平初初当他玩闹并不在意,慢慢地表情开始变了,惊诧道:“真,真的有声音,不可能,我听错了吧……”

      厉安伸手按住他的额头,轻声道:“你没听错,再仔细听,你能听到很多别的。”

      “什么别的?”

      “你最不想记起,不想提起的那些话。”

      李守平骤然色变,惊恐地丢开鸠车,连连后退道:“我,我什么都没听到,什么也没看到,不要找我,不要找我。”

      万东牒走快两步,厉安瞥了他一眼,用眼神制止他靠前,他转头盯着李守平,眼睛中闪着魅族特有的奇异魄丽的光,轻轻地道:“你撒谎,不该听到的你听到了,不该看到的你也看到了。”

      李守平脸无人色又惊慌失措,他缩成一团捂住耳朵道:“我发誓,我发誓,我真的没有听清也没看清,那天,那天晚上我很快就被侍卫拖出无梁殿,怎么可能真的听到他们说什么?就连总管大人的脸我都没看清,对,就是这样,殿里太暗,来的人都蒙着头脸,我一个也不认得。后来,后来王公命人要我攀诬太子,我也没乱讲话啊。我这辈子没做过坏事,所求不过我想做活有点进项,养,养活我妹妹罢了。我妹妹小时候发烧把脑子烧傻了,这么大人,还不会自己吃饭穿衣,我要是不管她,她会被人活活饿死……”

      万东牒这下彻底明白了厉安在做什么,他不赞同地瞪了厉安一眼,厉安不以为然,继续拷问李守平:“可你还是看到,来,从侍卫开始,他们是些什么人?”

      “脸很陌生,”李守平恍惚地道,“不是无梁殿当差的,我之前没见过他们。但身手很好,把我扔出去时手劲十足。”

      “你还看到总管大人。”

      “对,总管大人是我一生所见最谨小慎微,滑如泥鳅的人。可那天,他被人抓着叩头,硬是不肯答应……”

      “不肯答应什么?”

      “太子弑君。他不肯答应说太子弑君。”

      万东牒皱眉逼近一步,示意厉安继续问。

      厉安用力攥住李守平的手,语气却轻飘飘地仿佛落入掌心的初雪雪花:“逼着总管污蔑太子那个人,你认出他了是不是,那是谁。”

      李守平打了个寒颤,惊骇地摇摇头:“不能说,不能说的。”

      “是谁?”

      “说了会死,我不能说,我不能说!”

      他剧烈地抗拒,厉安惊奇地发现,这是第一个能在他发动天赋的情况下还坚持保守秘密的人。他好奇地伸手,贴上李守平的额头,正要加大催逼的力度,万东牒却伸手搭上他的肩膀:“够了,把他交给我。”

      厉安不满地松开手,李守平两眼翻白,晕倒在地。

      “我警告过你,不准在我未允许的情况下使用你的天赋。”万东牒严厉地道,“你这么自作主张是嫌给我惹的麻烦还不够多,处境还不够险,还是招惹的敌人不够强?”

      厉安有些怕,悄悄地分辨道:“这个李守平一看就藏着秘密,我只是想帮你挖出来看看是不是有用,戏文里不是唱了么,做兄弟要两肋插刀,插刀很痛的,而且也没什么意义,我想来想去,只能这么帮忙了。”

      万东牒想笑,但为了保持威严还是忍住,他面无表情道:“那你问出什么了么?”

      “真想不到,李守平看着懦弱胆小,置身幻象之中反而能保守秘密,也有可能我刚刚没认真对待,要不你再让我试试……”

      “笨蛋,还没明白过来吗?人心复杂,莫衷一是,便是同一情境也会变化多端,你天赋再强也没办法像伸手入口袋掏东西那样,想拿什么出来就拿什么出来,懂吗?”

      厉安大惑不解,但看万东牒的脸色也知道再问下去要糟,只好恹恹地闭嘴,偷偷瞥了眼地上的李守平,琢磨着什么时候等万东牒错眼不觉,定要再试一次。

      “把你脑袋里头不该有的念头都给我收收,”万东牒瞥了他一眼,“你的天赋我不能过多仰仗,否则的话,如何跟这么一大帮擅于玩弄权术,操纵人心的人较量?他们身边可没有像你这样的人。”

      厉安耷拉下脑袋,不情愿地道:“可人家有秘术师。”

      万东牒笑了笑道:“那又如何?用秘术操纵人心,是以摧毁人的神智为代价,将他便为傀儡,令他说出不像他说的话,做出不像他做的事,这样不仅效果不尽人意,往往还落人口实,无法取信。要是让一个人在神志清楚的情况下仍心甘情愿为他所用,甚至不惜一切以命相随,那才叫真有本事。”

      “好像你比较有道理。”

      “我比较有道理,不意味着你可以不受罚,”万东牒沉下脸,“去,立即给我回房思过,没想明白自己错哪了,就不许出来吃饭。”

      李守平醒来后,依稀记得自己做了一场噩梦。

      梦中他又回到阴气森森的无梁殿,罩着黑袍的秘术师用术法将他高悬半空,凌空开始剥开他的皮肉,想试试他是否真的能做到对那晚上看到的事守口如瓶。

      他目睹自己胸腔被打开,血流之下是粉色的肌肉组织,内里有一颗通红跳动的心脏,秘术师操控尖刀一点点割开心脏的薄膜,他怕得要死却拼命地咬住舌头,直到刀刺入心脏他也没说出那个名字。

      李守平喘着粗气醒来,第一件事便是摸上胸膛,感受那里的温热与噗通噗通的心跳声,慢慢吁出一口长气,感慨地想,好在只是一个梦。

      但下一刻他刚放下的心瞬间又提了起来,因为他这才发现,原来房里不是只有他一个,一个老人手插在袖子里不大耐烦地念着药方,一旁一名内侍持笔飞快记下,李守平在宫中多年,自然认得这是太医处老资历的荀太医,可老头虽然医术高明,却向来眼高于顶,寻常只肯给身份贵重的贵人们看脉,何尝肯屈尊来到他这等身份之人的床头?

      李守平觉得脑子不大够用,他眼角余光瞥见一旁还有一人负手而立,心里一震,连滚带爬跌下床叩头道:“太,太子殿下。”

      万东牒漫不经心道:“醒了就好,不用多礼,起来。”

      李守平立即爬起,他虽跟着万东牒没几日,但却知道这位新主人说一不二,最不喜将命令重复第二次。他垂手站立,心里忐忑不安,却只见那内侍写完药方,竟是交给万东牒亲自过目,万东牒看了看,指着药方说:“本太子不懂药理,可怎么觉得你开的药不尽不实,全是吃不死也治不好的东西?”

      荀太医气得发抖,怒道:“太子殿下如果觉着我医术不行,大可将太医处所有太医全叫到这一个个问诊,这位李内侍本就是心悸惊梦的小毛病,喝两剂清补药也就完了,太子非要认为我开的方子不尽不实,那恕我学医不精,您另请高明吧!”

      万东牒伸手弹了弹那张纸笑了起来,和颜悦色道:“荀太医,你着急上火干嘛,我说你什么了吗,本太子也是担心李总管的身体,大典在即,他身上的担子可不轻,这时候病不起啊。”

      屋里其他人都被这句“李总管”给听懵了,李守平是恍恍惚惚犹如身处云里雾里,荀太医是舒开眉头脸色稍缓,至于那名执笔的内侍最机灵,一听这话立即朝李守平拱手道:“李总管,大喜啊。”

      李守平难以置信,万东牒轻描淡写道:“怎么?我这内殿乱成一团没个规矩,你不想帮我?”

      李守平慌得立即跪下道:“谢,谢太子。”

      “荀太医说你没什么事,那你便没什么事,今天暂时让你躺着歇会,明日爬也要给我爬起来做事,知道吗?”

      “是。”

      万东牒站起,把药方交给那名内侍,对荀太医道:“老太医,请。”

      荀太医行礼退出,万东牒也跟着要走,忽然想起什么回身道:“李守平,我听说,你有个妹妹是个傻子?”

      李守平脸色变白,哑声道:“是,但她不是生来就傻,是小时候家里穷,她发高烧,家里实在拿不出钱来请大夫这才烧傻的。她,她也不是傻到不认人,我去她还是认得,还会冲我笑,叫我哥哥……”

      他生怕太子下一句就是刻薄话,浑身警备着双拳紧握。

      “生病了却请不来大夫是很要命啊。”万东牒感慨道,“本太子小时候在宫里也尝过这种滋味,那真是心力交瘁,苦不堪言,那样的事,经历过一次后谁也不想再有第二次。”

      他看看天眯了眯眼,轻描淡写道:“给你升俸禄,每月多加银锭十枚,多雇个人照顾你妹妹吧。”

      李守平震撼地睁大眼,眼眶迅速涌上泪水,他恭敬地跪好匍匐在地,哽噎着道:“小的替我妹妹,谢太子大恩。”

      5

      即位大典前一日,万东牒带着厉安溜出宫,施施然走回南城市井之地。

      说是溜出宫,实际上从他们走出宫门那一刻起身后便有人跟着,据万东牒在南城平民区东跑西窜甩掉追债人的经验,此刻身后跟着的至少有两拨人。

      还有两名羽人将士直接凝翼飞过他们头顶,意思很明白,任你狡诈如狐,一举一动也全落在猎鹰眼中。

      然而万东牒不大在意,他带着厉安东晃晃西晃晃,这个摊子的擂茶试试,那个摊子的烧饼买买,足有大半日的功夫,跟在他们身后的两拨人尽围观他跟厉安俩人像三天没吃过饭似的敞开肚皮大吃特吃。

      吃不完还兜着,厉安左手几串东西,右手拎着好几包点心,嘴里塞得满满地还一个劲吃,宛若一只张开嘴拼命吞东西的河狸。而且奇怪的是,他吃东西的样子有种神奇的吸引力,盯着他嘴巴一张一合往里头填东西会让人看入迷,仿佛怎么也没看够,非要看明白他下一份要吃的东西是什么,不然回去后将挠心挠肺辗转反侧。好不容易等到厉安把街面上的东西吃了个七七八八,把肚子吃得圆滚滚满足地打嗝时,暗地里跟着的两拨人才猛然回过神来,怎么尽盯着一个倒八字眉一脸丧气样的小崽子吃东西去了,太子呢?

      万东牒不知何时在他们眼皮底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两拨人这才懊恼,慌忙四下散开找人去。厉安托着下巴坐在小吃摊的桌子前困惑地想,明明万东牒就进去那家绸缎庄了啊,为什么那些人跟没头苍蝇似的又乱跑开去了?

      还有万东牒也很令他不解,明明都进宫这么久了,怎么突然间要在做人王的前一天溜出宫来,借口竟然是还钱。

      还那位以前老被他装可怜骗倒的绸缎庄二傻子小姐的钱。

      令厉安百思不得其解的万东牒,此时此刻正站在赵家的绸缎庄前。

      赵家这间绸缎庄生意算是不错,老板私下与骆驼商队有往来,总能弄到越州澜州见所未见的漂亮货色。只要每次铺子上新东西的消息传来,南城这边的富家太太千金小姐们定会早早打发丫鬟小子们候在门口,就等着门一开进去抢购,不说日进斗金,但买卖却委实做得有声有色。

      正因为这样,赵家小姐赵阑珊才有闲钱救贫扶弱,做些在万东牒看来浪费银钱粮食还蠢得要死的善事。

      但万东牒本人,就是赵阑珊善举的获益者之一。

      好几回山穷水尽的时候,他总能从赵小姐那弄到点小钱,他的骗术并不高明,无外乎装病装可怜,或者靠三寸不烂之舌倒买倒卖一点假首饰,段数低级得就连赵小姐身边的丫鬟小香儿都能轻易识破,可奇怪的是,赵阑珊每回都上当,每回都不顾小香儿阻拦,如愿以偿让他骗术得逞。

      万东牒一开始沾沾自喜,后来慢慢地也觉出不对,赵阑珊商贾出身,从学会走路就跟着父兄与天南地北的人打交道,他这点小伎俩连费点脑筋都舍不得,又怎么可能骗得了她呢?

      除非她是故意装上当,为的是好正儿八经接济他一二。

      万东牒察觉到这点时几乎恼羞成怒,这还不如当面拆穿他狠揍一顿呢,可后来冷静一想,赵小姐这种装傻的人才叫真傻,上赶着上当受骗还顾及骗子的自尊心,图什么呢?天启城来来往往这么多人,像她这么傻的,大概就只有这么一个。

      幸好也只有这么一个。

      于是万东牒也跟着装傻,继续他旧日拙劣的骗术,恶劣地以赵阑珊佯装上当的模样找乐子,可久而久之,这位被他誉为全天启第一笨的赵小姐,却被他惦记的次数越来越多,就像藏在砖缝里的救命钱,藏在怀里的最后一块干粮,在那些飘忽不定的日子里,想起她就能确认自己并非孤苦无依,想起她就确知,无论何时总还是有一层最后的保障,凄风苦雨,人世飘零,忽然也不是那么难熬。

      他那会年纪还小,每天晚上躺在破屋里的稻草堆上数完钱总要提醒自己一遍,莫要忘记仇,莫要忘记恩。仇是血海深仇,与那般浓烈厚重的怨恨相比,恩显得那么单薄脆弱,却暖得直入心肺。

      万东牒连将来还钱的时候说些什么都想好了。他想到那时候他一定要穿得风光体面,一定要装得很不在意,很不以为然,很不经意地丢个装着百八千银铢金铢的大锦袋,然后笑笑讲一句,喂,当年你赏我那点小钱,如今我还了,数数,多的当小爷我赏回你,回头买个首饰戴个花穿件好衣裳,好歹是个女孩子,成天穿的灰扑扑的算怎么回事。

      他原以为这一天来临得会有些慢,然而一夕之间他居然成了下一任人王。明日便是登基大典,迈出这一步,谁也不知道接下来是万丈深渊还是修罗血池,便是他再狡诈多智,可说到底,他也不过一个少年,他的心底也有不为人知的惶惑与不安。

      忽然之间,万东牒想来看看赵阑珊。

      然而等到他真的站在赵家的绸缎庄门前,他却竟然犹如游子归家,近乡情怯。

      万东牒踌躇间,身后忽然涌上来一群凶神恶煞、身着人族官差服饰的人,他们毫不客气将万东牒挤到一旁,为首一人高声喝道:“收钱了收钱了!”

      里头一个掌柜赶忙走出来拱手笑道:“哟,大人,几天前您才来收过本月的安保钱水火钱,怎么今天又劳驾您走这一趟?”

      “你当我愿意,这日头毒,晒得弟兄们几个都快脱层皮了,这不是职责在身吗,”那官差不耐烦地道,“快快,这回收的是新王即位钱,不知道啊?明日是新王应天受命的登基大典,天启城率土同庆,交喜庆钱。”

      “多少?”

      官差伸出两根手指头:“不多,二十,金铢。”

      掌柜的一听脸都绿了,讨饶道:“大人,小店最近周转不灵,我们当家把钱全压在走古戈壁的商队上,现如今才几月呀,商队还没回返呢,二十金铢,您就是掏空了我们柜台也没这么多,您体谅体谅……”

      “我体谅你,谁体谅大人我啊?”官差拉下脸,“少废话,柜台没钱,那就去别的地方找,再不济拿货来抵啊,我听说你们这有种金丝蝶影的料子还值几个钱,那拿两匹来凑数吧。”

      掌柜气得不行,忍不住道:“两匹?!金丝蝶影一尺就值十金!您一张嘴就要两匹,您当那是寻常麻布,想来个一匹十丈的随便要么?”

      “嘿,好你个老东西,一不交钱,二不拿货来抵,这是想公然抗税,哦,不,这是公然抵制我人族新王登基是吧,没想到啊,平日里跟个鹌鹑似的,一到国之庆典的节骨眼上就暴露了。来人!给我拿……”

      “慢着!”店里头传来一声清叱,帘布一掀,丫鬟小香儿跟着绸缎庄大小姐赵阑珊款款走出。

      赵阑珊自己家开绸缎庄,可她穿得却极素净,至多不过领口袖摆绣些花儿装饰而已。她跟万东牒记得的一模一样,仍旧是白净秀丽的一张脸,仍旧是未语先笑,将和气生财与温婉娴雅结合得天衣无缝。她一走出来对着官差先微微行礼,微笑道:“大人,大日头下怎么站这跟个不懂事老家伙生气?快随我进铺子里喝杯茶凉快凉快。”

      “受不起。”官差冷笑道,“我这正审逆贼,少废话,小心我以同党论之。”

      赵阑珊一听,掩嘴斯斯文文地笑道:“逆贼?在哪呀?您说我们刘掌柜啊。哎,说句得罪刘掌柜的话,像他这样肩不能挑手不能抬的当逆贼那可真好,给衙门里的官差,营里的军爷们省下多少事,他这辈子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打算盘,怎么,什么逆贼改靠打算盘谋反了?”

      周围人笑了起来,官差涨红了脸骂:“赵阑珊,你别仗着伶牙利嘴就妨碍官爷当差……”

      “我跟您说笑呢,您老快别跟我们小女子一般见识,明日是人王登基大典,街面上还一大排铺子等着您去收喜庆钱,这天也不早了,日头也高了,我怕您回头收不过来那才是妨碍当差呢。不就是喜庆钱吗,我们绸缎庄肯定出。”

      她朝小香儿使了个眼色,小香儿哭丧着脸捧过来一个锦绣小匣子,打开了里头几只分量十足的赤金钗环,赵阑珊微笑说:“金铢二十暂时确实不够,好在我这有几只用不着的金钗,不知大人收不收呢?不收的话,我就直接呈到您衙门去,请教一下统领大人,金钗抵金铢怎么就不行了。”

      那名官差的上司正是统领大人,收南市商铺各种名目的钱是个肥差,往往能敲诈勒索,中饱私囊。这种台面下众人皆知的事反而不能放到台面上去揭破那层遮羞布,官差一听赵阑珊这么说,忙一把抢过那个小匣子,冷哼一声:“勉强可算吧。”

      “多谢大人通融,”赵阑珊飞快道,“那我们不耽误大人,改天路过小店,还请进来喝杯茶。”

      官差无话可说,冷哼一声,愤愤然带着同僚离开。

      6

      赵阑珊看着他们走远,脸上的笑收了起来,叹了口气,对小香儿和张掌柜道:“回去吧。”

      张掌柜惭愧道:“我没把店经营好,倒连累小姐拿出体己首饰来搭救,我这心里头怎么过得去。”

      “难道让我眼睁睁看着他们污蔑你胡乱把你抓走?”赵阑珊微笑道,“好了,客气话就别说了,真过意不去,最多我那几只钗就在你工钱里扣。”

      张掌柜连连点头:“应该的,扣吧扣吧。”

      赵阑珊笑笑没再多说,小香儿叉腰对围观的人骂:“还看什么看,等着头顶这块云掉下来热饽饽啊?散了散了。”

      人群渐渐散开,万东牒在原地负手而立,小香儿偏头看他,皱眉想了想,忽然怪叫一声:“小姐,小姐你快看,是那个小骗子,姓万的那个小骗子。”

      赵阑珊转头看过来,万东牒没来由地挺立了脊背,冲赵阑珊咧嘴,不自然地笑了一下。

      赵阑珊眼睛亮了亮,走快两步到他跟前,惊喜地左看右看:“真的是你?小万兄弟,你这是,这是出息了?”

      “什么出息,这身衣裳不定在哪骗的拐的呢……”

      “小香儿!”赵阑珊叱责了一句,转头对万东牒道,“你别听她胡说,怎么样,还好吗?那个以前老跟你一起的小孩呢,他好吗?”

      “都好,我们都挺好的,”万东牒罕见地无措了起来,“你,你呢?”

      赵阑珊有些失神,片刻后笑了起来道:“都好都好,快,进来铺子里坐,小香儿,带小万兄弟去我们后院厅上,奉上茶。”

      小香儿不大情愿地哦了一声。

      万东牒不是第一次进绸缎庄后院,却是第一次坐在厅上被奉为上宾。

      他想起许久以前进来过的那次,他刚从宫里逃出来,还没能在市井之中讨生活,自然也无法弄到钱取暖吃饭。他在绸缎庄附近晕了过去,赵小姐叫人将他抬进来,烧了热乎乎的面汤给他喝。当时他就蜷缩在角落里跟个乞丐似的端着碗稀里呼噜吃面,边吃边发誓,老子这辈子就只许让自己狼狈这么一回。

      后面他确实再也没陷入那样近乎需乞讨的窘迫境地,然而坑蒙拐骗并非时时顺畅,后来他又有几次进得这个后院来,不是被苦主找人打得鼻青脸肿,便是与街面上的地痞流氓逞凶斗狠,又是赵小姐看不下去,命人把他弄了进来,找了郎中给他看伤擦药。

      他还记得赵阑珊一个大姑娘命人解开他衣裳看伤口的情形,他臊得脸红,赵阑珊却脸色不变,仿佛盯的不是年轻男性的身体,而是盯着集市上一块猪肉,指着他的伤口温温和和地要大夫这里多擦点,那里多揉点,完了让小香儿给了他一个精致的钱袋,里头有足足十枚银铢。

      那时候她说了什么呢?好像也没什么规劝话语,生在南市长在南市,她知道一个像万东牒这样无依无靠的少年要活下来有多难,大道理谁都会讲,然而一日一日的磋磨却是别人在切身经受,切身领会,在这种情况下说什么弃恶从善,不仅空洞,而且傲慢。

      傲慢的怜悯,远比直接的嫌恶更令人反感。

      所以赵阑珊没有说这些废话,但她那一日似乎看起来很疲惫,她说,小万兄弟,我帮不了你几次的。

      她说的是大实话,正是这句话,让那会已毫无廉耻之心的小泼皮万东牒蓦地红了眼眶。

      万东牒低头看着手里的茶,耳边听得一阵脚步声,抬头一看,赵阑珊换了衣裳重新整理过仪容快步走了出来。

      他站起,忽而感慨万千不知说什么是好,赵阑珊微笑道:“怎么,出息了反倒连句话都不会说了?”

      万东牒没好意思地嘿嘿一笑,他想起来从衣襟里掏出一个锦袋放在桌子上,道:“赵小姐,我来还钱。”

      赵阑珊没有接那个锦袋,小香儿却伸手拿了,打开一看惊奇道:“怎么这么多,万东牒,你做了山大王打家劫舍了么?哪来的这么多钱?”

      赵阑珊微微皱眉看他,显然也有这层忧虑,万东牒笑了,道:“放心,钱都是明路上来的,绝对没有偷和抢,也不是敲诈勒索的黑钱,收下吧。”

      赵阑珊微笑道:“我没这个意思,只是你孤身一人,留着自己防身比较好,我这里不着急钱用……”

      “小姐,要明日又有什么新王登基钱普天同庆钱怎么办?你的金钗可都给完了,难不成接下来要当花冠?”

      赵阑珊有些尴尬,瞥了小香儿一眼,解释道:“没她说的这么艰难,等我爹跟商队回来店里的情况就会好转,现在不过是各种不凑巧……”

      “你这一不凑巧,我便凑巧来还钱了,这不是正好吗?”万东牒笑了笑问:“对了,为什么新王登基也要交钱?照规矩,那不是该赦免天下的好日子么。”

      “呵,不仅新王登基要钱,等他老人家生日、娶老婆、生头个儿子等通通都要交钱,”小香儿没好气地道,“但愿这位王在位子上活多两年吧,别没多久又死,新的王再登基,这些名目又得轮一遍。”

      “小香儿,”赵阑珊制止了她,转头对万东牒说,“以往你没留意这些事不知道,我们在南城做小本生意的,各方各面都不敢得罪,一年到头应对这些喜庆钱就够头疼的,不过好在也还有办法可想。”

      “有什么办法可想,”小香儿嘟嘴小声道,“不就是拆东墙补西墙吗。”

      一时间三人都沉默了,赵阑珊打起精神,笑道:“不说这些,你看起来过得还不错,离开这后可是遇到什么好事?”

      万东牒想了想,笑道:“是好事,我亲爹死了,我莫名其妙去继承了他的家当。”

      “啊?真的?”

      万东牒无奈地笑,点头道:“真的。”

      小香儿插嘴笑道:“行啊你,没想到你还是位少爷,那怎么当初落难成那样?”

      赵阑珊嗔怪地看了她一眼,温言道:“家家都有难念的经,这有什么好打听的。”

      “无妨,我娘出身不好,他们嫌我丢人我就跑出来了,没想到亲爹一死,我那些兄弟们都忙着争家产闹得不可开交,我爹的上峰力排众议保举我回家,于是就便宜我了。”

      “那真是恭喜你了,”赵阑珊笑道,“往后你一定苦尽甘来,顺顺当当的。”

      万东牒低下头,踌躇道:“但那份家当千疮百孔,亏空甚多,刁奴恶邻如狼似虎,没一个好差遣,还有我那些兄弟全都不是省油的灯,心里头个个盼着我死,我爹那位上峰扶持我当继承人也没安什么好心,不过为了以后可以拿捏我慢慢的掏空那点家底,想起这些,我便有点……”

      赵阑珊柔声问:“怕?”

      万东牒抬起头接触到她明亮清澈的眼睛,一时间仿佛性格中那些不甘孤勇凶悍狠戾都层层剥开,只剩下最内里的真情实感,他沉默着,抿紧嘴唇郑重地点了点头。

      是啊,怎么可能不怕?毫无根基的太子,强敌环伺的人王,深不可测的羽人大都督,还有那远在天边却能只言片语便操纵自己生死的羽皇,万珩那样隐忍阴狠都不得不死,轮到他,哪来的笃信能比万珩活得长?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自嘲一笑,正要把这种不必要的情绪揭过,却听赵阑珊轻声道:“你知不知道,头一回你饿昏了,我命人把你抬进铺子里,原是想着你要没地方去,可以在这当个伙计?”

      万东牒诧异地看她。

      “第二次你被人打伤,我还是想,只要你但凡有点留下来的意思,我多给工钱就雇你。”

      “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我让小香儿救济你些许小钱时一直在观察,我跟自己说,小万兄弟一旦有不想这么过的表示,我都尽我所能给他安排一条平稳的路,我以为我的意思表现得很明显了,可你这么聪明却硬是一次都没察觉。”

      万东牒问:“是这样吗?我还以为你……”

      “以为我很好骗?”赵阑珊笑了起来,她的笑容和软极了,犹如冬日太阳,看得人心生暖意,“我后来想,大概你这样的人,天生便要靠自己孤军作战,奋力拼搏,靠自己双手去开疆拓土,甚至是开天辟地。你想想,当初你每回从这走出去的时候,心里难道不怕,难道不知道每天到时间干活,月底拿工钱的日子安全又安稳?你都知道,可你仍然不用想就明白,该做什么选择。”

      万东牒心里百感交集,看着她认真问:“所以,我该继续凭一腔孤勇,一往无前?”

      赵阑珊轻轻笑了,道:“与其说是这样,不如说你该听凭本心,一往无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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