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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还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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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夜晚,方穗迭做了个梦,只是梦醒之后,她竟想不起来梦见了什么。
她睁开眼,看着那熟悉的屋顶,呆滞了片刻,正欲起身,忽地看到了趴在床边睡着了的赵元任,整个人吓了一大跳。
神智,在那一刻慢慢的清醒。
她模糊的记起昨日的事情,她被抓入了监牢中,有一个人将她从里面带了出来,他好像要去什么公馆,她抓着那人的衣角,不停的呢喃说:“我想回家。”
那人说好,然后带她回了家。
可到了家,她却失望了,她想回的家,不是在永城的这个家,是那个远在千里之外、贫穷却温暖的家,那个她一直想回,却已经回不得的家。
后来,好像有人来了,那人好似说她发烧了,然后给她打了针,给她喂了药。
那个将她从噩梦中解脱出来的人起了身,她一把抓住他,不让他走。
就一次,贪恋一次温暖,不去想别人是谁,不再什么都自己去扛,尽情的放纵自己。
所以,她明知不该还是紧紧的拽着他不让他走。
他好似在她耳边轻声的哄道:“我不走,我不走,我去关窗户,马上就回来。”
她不放心的放开了手。
那人果然没走,一直陪着她。
所以,是她留的他!
是她留的赵元任……
这些时日来,她重新遇见了施敢,遇见赵元任,脑子里紧绷得跟一根马上就要断裂的弦一般,而牢狱之灾就如同一把剪断了弦的剪子,打破了禁锢潮水的湖堤,所有的一切泛滥汹涌,淹了她满头满脑。
然后,又犯了错!
她此生犯过两个错,那两个错让她万劫不复,而现在,她犯了第三个错。
若她知道,她拽的这个人是赵元任,她哪怕是将牢底坐穿,她哪怕高烧烧坏了脑子,哪怕是夜夜不能寐,她也不会伸那只手!
她知道她的这个想法就像是白眼狼,可——
她若不做白眼狼,她就是一个狼心狗肺的人了。
方穗迭起了床,家里的东西不多,她只能熬个粥,煎了个荷包蛋。
粥熬好的时候,她转头,看到那原本趴睡着的人不知何时已经醒了过来,眼神深幽的聚焦在她的身上,四目相对,他眼里的眼神,看着让人发慌。
她别过了眼,转头看向窗外,道:“我熬了点粥,你尝尝。”
早晨吃完粥,方穗迭非常有诚意的向赵元任道了声谢,也道了声歉,然后就十分客气的说,不好意思,我要去上班了,然后两人分道扬镳。
在巷口分开,一个朝左,一个朝右……
方穗迭不知道的是朝右边走的赵元任才走了几步,就回过头看她,看着她的身影慢慢的消失在那小巷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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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日子过得异常的平静,该上班上班,该下班下班。
只是,每次,只要一想起那一个晚上,都万般的后悔,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怎么会拉着赵元任的手让他陪了自己一夜。
所幸那天赵元任离开之后,便再也没有出现在她的眼前,后来那个赌坊里的小流氓将掉落在赌场中的提篮和赔偿的钱送了过来,这让她大大的舒了口气,自己不用扣工资赔钱了。
只是,正当她以为一切风平浪静的时候,那个被叫做成爷的人却突然来找她,说:“爷病了。”
方穗迭哦了一声,道:“那您替我跟他说声注意身体、好好养病。”
“你不去看他?”成和一下子就抓住了她话语中的含义,问道。
方穗迭讪讪的笑了笑,不太有诚意的道:“今天我很忙,改天有空一定去看他。”
成和皱了一下眉头。
方穗迭甚不在意的笑了笑,成和这种跟在赵元任身边的人精,怎么可能没有看出她那虚伪得很的诚意?
可那又如何,探病这种事,是他们这种关系的人该做的吗?不要搞笑了,好不好!
所以说她无情也好,說她冷漠也罢,说她不识好歹、忘恩负义都没问题,她真的没意思去探什么病!
“他想见你。”
四个字,一句话,让原本准备离开的方穗迭猛地止住了脚步,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一下子就勾起了她心底深处的回忆。
曾几何时,她也曾对赵元任说过这样的一句话,当时,那么想见他的人他不见,如今他想见自己,自己就得过去给他见吗?
她回过头,看着成和,开口,冷冷的问:“凭什么他想见我,我就得去见他!”
凭什么?
成和愣住了,眯起了眼睛。
若不是看见赵元任身上那件因为抱着她而沾了些许眼泪的衣服被挂着,一直没有洗掉;若不是赵元任躺在床上有事没事就看着那衣服,恍惚了神情;若不是他开口说要来找方穗迭的时候,赵元任苦笑了一下,却没有开口阻止,他也不会这么犯贱的过来请人。
赵元任为了她破了原则,插手管了闲事,为她不惜买了个天大的人情给警察厅厅长,可结果却换了这么一句:“他凭什么想见我,我就得去见她。”
天底下间怎么有这般不识好歹的人?
“凭他帮过你两次,不是吗?”成和冷冷的說。
凭他帮过你两次?
呵呵,是啊,她怎么记得那么久之前的事情,却忘记了几天前的事情。
爸爸打小就说,欠人的就要还。
她自嘲的笑了笑,点头,道:“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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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元任的赵公馆是在永城的富人区,高大的洋铁雕花大门,绿茵茵的草坪,假山花园,三层青砖洋楼。
她下了车,成和却没有下车。
大厅门口,佣人来开门,径直将她引入二楼的睡房。
赵元任披着个浅灰色的线衫,靠在床头,拿着本书,不知道正看着还是在恍惚中,连开门进去都没有反应。
床对面的窗户大开,大片的冷风灌进来,吹起窗帘在房间里起伏飘扬。
那清冷的床头柜灯蒙蒙的笼罩着他,显得几分的孤寂。
他的脸,苍白疲倦,连眼底的青灰都很明显。
许是听到了声响,他抬头看了一眼方穗迭,微微一愣,然后展颜笑了起来:“成和怎么请到你了,他逼你什么了?”
方穗迭讪讪的笑笑,他还是一如记忆中的一般,温和的眼睛看似无意,却总是在不经意之间就已经看穿了所有人。
她道:“上次你帮了我,我都还没有跟你道谢,这次是专门过来跟你说声谢谢的。”
一语道明来历,既是不愿意多扯那不堪回首的往事,也是想早些了断这难还的人情,今后桥归桥、路归路,彼此各不相干。
听懂了方穗迭话中的话,赵元任只是笑笑,示意她坐了下来。
房间里两个人,疏离坐着,一时之间静默得瘆人。
可这一刻,彼此都不知道该说什么。过去,如同一座谁都移不开的大山横梗在两人之间,咫尺若天涯。
这般干坐着时间实在难熬,抬眸处,刚好看见了桌面上的水果,方穗迭索性就拿起苹果,和水果盘的小刀削了起来。
她原本是不会削苹果,因为苹果对有些人来说是再普通不过的水果,可对她来说却是难得吃到的,若是能吃到一个,必定是巴不得连皮带核一起吞到肚子里去,哪儿舍得浪费半点,可是莫莫那死丫头却死活说苹果皮不好吃,粗糙难以下咽,只吃削了皮的苹果,只是那女人懒,不爱吃苹果皮,又不愿意动手,还偏偏有一番歪理。
“我不削苹果皮。”
“那你怎么吃阿?”
“谁说我要吃阿?”
“你不吃干嘛买阿?”
“谁说买来就非得吃阿。”
“苹果不吃你买来做什么?”
“保平安阿!”
莫莫说,因为她爹说,她这辈子什么事都可以不用做,只要做好了一件事便可,那就是一辈子平平安安,所以给她取名叫莫安安,只是她不喜欢别人叫她安安,所以亲近的人都叫她莫莫,但她不喜欢安安这两字,并不妨碍她喜欢吃苹果。
莫莫说完那么一大通歪理之后,盯着苹果看了老半天,然后馋猫一样的舔了一下嘴唇,道:“回家去好好多吃几个,馋死人了。”
她觉着好笑,道:“既然馋,都买来了干嘛不吃阿。”
莫莫同志非常的坚持原则:“馋归馋,可是做人怎么能为了口腹之欲而折腰呢,不,绝对不。”
她道:“穗穗,人生应该有更大的追求,不就是一苹果吗?有什么大不了的,回去以后我让张妈给我整一箱子削了皮的苹果,吃个够。”
若没有最后一句话,方穗迭还会感动一下,可最后一句话吐出,便彻底的败坏了那开口时的大气。
方穗迭头疼,见过懒的,没见过懒得这般赖皮的。
她打趣问:“那如果你喜欢的那个人想吃苹果呢,你给他削不?”
“削,当然削。”莫莫毫不犹豫的说,丝毫没有羞耻之心。
方穗迭都被她的这幅不知羞耻的模样给逗乐了:“那就不是为了口腹之欲而折腰了吗?”
莫莫仰头,回得利落:“当然不是,我是为了高尚的爱情改变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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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穗迭仔细的削着皮,低着头,慢慢的笑了。
自由恋爱,这对那时的她来说是个新鲜词!
不过学堂里的都是新式女性,天天将新鲜词挂在嘴边,倒也是不怪了!
但是满口将情情爱爱挂在嘴边,这种事就算在学堂里也只有不知羞的莫莫才做得出来!
那时因为看不过莫莫将好好的苹果放烂,暴殄天物,她慢慢的学会了削苹果,长而久之,竟练成一手削苹果的好技术。
莫莫看着看着,忽地对她说:“穗穗,你削苹果的样子看着好温柔啊,不行,我也要学,你都不知道,那谁啊,总是说我缺了点女孩子的温柔。来来来,教我,教我,这该怎么做?”
为了心中的那个人,从来连吃苹果都会嫌苹果皮粗糙难以下咽的娇小姐,硬是缠着她苦苦的学了好几天,弄得手指划了几道口子。
心疼得另一个人眉头都蹙了,骂道:“莫安安,你干嘛去了,将自己弄得这满手的伤?”
方穗迭无语的看着莫莫手上那几道小伤口,她六岁时帮爹去山里拖柴,手上的伤口比这还多,可那个人,看着这几道无关紧要的小伤口,心疼得无以复加。
她在一旁看得羡慕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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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元任视线停留在方穗迭的手上,那纤细的手指拿着小刀在苹果上十分灵巧的滑动着,片刻即削完了整个苹果,一拉一头的苹果皮,一扯,苹果皮一圈一圈的从苹果上脱落,露出了里面雪白的苹果肉。
他看着那连在一起的苹果皮,沉默了半晌,深邃的眼睛浓黑了起来,他忽地抬头开口,道:“我饿了,能帮我煮碗粥吗?”
方穗迭本是想削完这个苹果递给赵元任就走,可赵元任突如其来的开口,让她愣了愣,有些不明所以,这个大宅子里,佣人成群,何须她来煮什么粥。
她只迟疑了一下,就点了点头,冲着他之前的帮忙,她也得还恩。
她将苹果递给了赵元任,出了房门,朝楼下的厨间走去。
她不知的是,她离开之后,赵元任看着那成串的苹果皮又沉默良久,才拿起苹果,放在嘴间,细细的品嚼。
那神情,好似,要品尝到天长地久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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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穗迭熬好粥是在半个时辰后,这半个时辰里,她就一直靠在厨房的窗口上,看着窗外,未上过楼半步,直到粥熬好后,方才盛了粥,拿到楼上去。
赵元任躺在床上,不知在想些什么,神情看着很是恍惚。
方穗迭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的眼神,他的眼神有时候温和,有时候狠戾,可从来没有这般的……
她说不出那个感觉,只是那眼神让她很有一种冲动,想问问,可曾后悔过当初的举动。
可问了又如何,后悔又如何?
时光不能倒流,覆水不能收!
她将粥放在了床头的柜上,道:“不好意思,赵先生,我还有点事,得先回去了。”
说着,笑笑,也不等面前的人开口,便头也不回的离开。
欠他的,她会想办法还,可绝对不是今天这种还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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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朵朵自从跟高甫定了鸳盟之后,就秉持着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的态度,三不五时的要给方穗迭介绍男人,可偏偏方穗迭就如同榆木疙瘩一般,始终不肯点头。
这日,她又重新提起,然后意料之中的再次被拒绝。
被拒绝后的宋朵朵看起来十分的忧心忡忡,她瞅着方穗迭一眼,两眼,三眼,瞅到方穗迭都忍不住了,直接回头看着她,问:“你究竟想跟我说什么?”
宋朵朵方才凑到方穗迭的面前,开口问:“穗穗,那个赵元任是你什么人啊?”
方穗迭身子僵了一下,轻声回:“我跟他不熟!”
宋朵朵摇头,完全的不相信!
不熟?他赵元任是那种会为了不熟的人强出头的吗?还有,不熟的人会让成和亲自来接?
拿她当傻子呢!
宋朵朵很认真的看着她,苦口婆心的劝:“穗穗,我在永城这几年,只听说过贵公子玩穷家姑娘的,可没听说过什么贵公子娶了穷人家的女儿。”
方穗迭笑,解释:“我跟他真的不熟,我们对彼此也没什么兴趣,以后估计都不太会见上面。”
方穗迭觉着宋朵朵杞人忧天,却不曾想,宋朵朵一语成谶,几个时辰后,在咖啡馆的门口,她就又看到了赵元任。
他跟她告白说:“穗穗,我喜欢你。”
她定定的看着赵元任,片刻后,她扑哧一声笑了,就跟听见了天下间一个最大的笑话一样,她笑得前俯后仰,笑得乐不可支,笑得连眼泪都出来了还止不住。
她笑看着赵元任,问:“赵元任,我们之间有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