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让我委地成灰》何九九

2、天义赵元任

　　“砰——”

　　“砰——”

　　“砰——”

　　又几声枪响，中弹的地方比方才又近了半分，好似就在自己的脚尖处。

　　穿长褂的男子跳脚跳了起来。

　　就算软了双脚，就算不知道为什么祸从天降，可看着眼前这个小祖宗的神情，他也知道，但凡他再多废一句话，再多站半秒钟，那子弹都能直接往他脚上招呼了。

　　阎王啊，活阎王！

　　穿长褂的男子哆嗦嗦的撩起长褂往外跑，他依着施少的指示，到地点后转回身、迈着那发软的腿以生平最快的速度从街那头朝着施少的方向跑回来，就怕跑慢了枪子会打在自己的身上。

　　施敢看着那人快接近自己时，慢吞吞的伸出了那笔直的脚，抬高，大喇喇的拦在了那人奔跑的直线上，锃亮的马靴在霓虹灯下照耀下质感十足。

　　突如其来的一只腿出现在面前，那穿长褂的男子双眼惊恐，收脚不及，整个人被绊倒，重重的摔在了地上，脸重重的砸在地上，嘴里一疼，张嘴吐出了两个牙齿，一嘴的血腥味直冲脑门。

　　施敢看着那掉落的门牙，那一嘴的血腥，脑海中情不自禁的出现出了另外一张带血的嘴角，凄怨的眼眸，突然之间心口最柔软的地方被针戳了一下，疼痛难忍，做什么都没了心情。

　　他闭上了眼睛，嫌弃的说了句：“滚！”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已没了那长褂男子，没了那张带血的嘴角，抬眸看向远处，那处，哪还有什么浅蓝色的衣裙，哪还有什么黑色的布鞋。

　　.

　　回到家，方穗迭在床上怔怔的坐了好久。

　　楼下不知道是谁家的小孩半夜梦靥了，哭闹个不停。

　　她住的是木楼，隔音向来是差的。

　　婴儿的啼哭声中，她隐隐听见了一个女子低低的缀泣声，那个哭声被刻意的压低着，明明那样轻，可入耳却那么的清晰，如同那虚无的夜空，那无处不入的黑暗，一起向她袭来。

　　那么熟悉的哭声......

　　她静静的听着，很久方才发现，那声音竟是，那般的像自己。

　　一摸自己的脸颊，竟摸到了一手的冰凉，她就着微弱的夜光，看着自己手心中的泪珠，怔怔的坐着，良久，良久，才起身，去烧了壶热水洗脚。

　　脚因为太久浸泡在潮湿的鞋子里，已经冰冷成铁块，放入微热的水中，针扎的疼。

　　她的视线，停留在了墙角的黑皮鞋上。

　　.

　　黑皮鞋是咖啡馆的老板林少配的，林少曾经出国留洋，回来后便在租界里开了这家卡特咖啡馆，行事做风都洋派得很，要求咖啡馆里的每个女招待都统一着装。

　　原本咖啡馆里的规矩是衣服也好，鞋子也好，通常都要从工钱里扣，她进来之后，林少突然之间大气了起来，不仅出钱一口气每人都置办了两双黑皮鞋，两套工作服，而且质量竟是好得惊人，价钱比以往的衣服鞋子贵上一倍不止，最重要的是，居然不扣工钱！

　　不仅不扣工钱，居然还涨了工钱？！

　　简直跟脱胎换骨换了个人一般！

　　对于林少突然而来的大气，宋朵朵一度很诧异，还偷偷的在方穗迭身旁咬耳朵，问：“穗穗，实话实说，林少是不是对你有兴趣？”

　　宋朵朵举例：“你看，但凡有个男侍应离你近一点点，就会被调走！前几天的李哥就是这样，完全就是看不得你身边有个男人的模样啊。”

　　简直就是罪证确凿、无法辩驳！

　　那时，她一边将咖啡豆放入研磨的机器中学着如何磨咖啡粉，一边抬下巴冲外面点了一下，问：“你觉着他这是对我有意思的模样吗？”

　　那处，咖啡馆靠窗的座位上，林少摸着一双白皙娇嫩的小手，对着身侧的那个娇媚的女子，笑得眼睛都快眯成了缝：“来，妹妹，我给你看看手相，哟，你这手相好啊。”

　　他凑到女子的耳边，轻声低语，惹得对方嗔笑连连，十足纨绔子弟的模样！

　　林少向来风流，自诩人不风流枉少年，就算在咖啡馆里，看见漂亮的女招待都会调笑上两句，不惹得人家两颊绯红誓不收，可对方穗迭，却从来不曾调笑过，俨然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要说他对方穗迭有意思，还不如说对她宋朵朵有意思来得靠谱些。

　　那时，宋朵朵看着林少和林少身侧的女子，也笑了笑，她也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异想天开。

　　可其实，朵朵不知的是，她第一眼看见林少就觉着有些眼熟。
　　朵朵更不知的是，那日跟朵朵说完那话，下工回家的路上，她突然就想起了为何第一眼看见林少觉着有点熟悉。

　　她曾经见过林少，远远的，跟他在一起。

　　想起的那一瞬间，她就知道了，鞋子、衣服的出处。

　　后来，她还听到林少的电话，便是李哥被调走的那一日。

　　她在柜台站了一天，敲着酸痛的肩膀去洗手间的时候，经过林少的办公室，听见了里面暴跳如雷的声音。

　　她听见里面说： “爷，爷，施爷，我做事你还不放心吗？她身边一定不会有心怀不轨之人，你再不放心，我的咖啡馆可以只招女工，不招男工！”

　　原先她还未听懂，可林少挂了那电话，随即又马上打了个电话给他人：“陆少啊，陆少，你说施少这是干嘛呀，那姑娘就把他祸害成那样了，还这么惦记着人家呢？有心肝没心肝啊！”

　　阳光底下，她就那样呆呆，呆呆的站着，脚步再也动不了。

　　她听见林少说：“是是是，情之所至嘛，理解，当然理解。可他施少情之所至一下，我这咖啡馆都快阴盛阳衰成尼姑庵了，你说，要是我家那母老虎知道，我这有私产，私产里还养了一群姑娘，她非扯吧扯吧撕碎我不可。我可告诉你，陆少，如果我家母老虎知道了，你一定得出面来摆平。”

　　也不知道电话那头说了什么，林少耷拉着嗓子，整个气焰都消了：“我不敢啊，施少耶，我哪敢跟他说啊，再说了，你不是可爱可亲一点吗？反正不管，如果穿帮了，你得出面，我家母老虎挺听你话的。”

　　她听了那话，其实想笑，可鼻子却突然一酸，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仰头，阳光下，让泪水一点点的缩回眼眶里。

　　是啊，世上哪有那么多的脱胎换骨，不过是因着他。

　　为何从不是什么正人君子的林少，对她这么正儿八经，也是因着他。

　　从初初相见，到最后分开，他都一直在帮她，其实，最后分开的时候，她以为他会杀了她，结果他没有，还在一次又一次的帮着她。

　　他该恨她的，该报复她的，而不是如现在这般，帮她！

　　——————

　　宋朵朵嫁的是H城里的商贾之家——高家，世代经商，在H城里的产业不算小，也算不上大，糊口过日子是绰绰有余。

　　只是对方家中年迈祖母思想传统，而新郎官又上过几年的洋学堂，自诩是新式青年，一场婚礼，举行的不中不西。

　　下午，新娘子的花轿踩着时辰进了家门，在一众亲友面前拜了天地，入了洞房，到了晚上一身西洋婚纱的在醉人间举行婚礼酒会。

　　朵朵说，婚礼要不就该跟老祖宗定下来的一样——拜天地、入洞房、掀盖头、喝合衾酒，不然从头到尾就是西洋婚纱、教堂宣誓，哪有这般不伦不类的。

　　方穗迭开口劝慰，那又如何？昨儿个我还看见人家大红轿子前面吹的不是喇叭，是西洋乐器，还有些是穿了身西洋的礼服，坐在小汽车上，前面却是一溜的喇叭唢呐，不更笑死人，笑就笑吧，人啊，自己过得快活就好。

　　宋朵朵对着洗漱间的镜子整理了一下礼服，检查了一下妆容，小脸嫣红，满身喜气，她满意的回头，志得意满的笑道：“也是，花了这么大血本在这醉人间摆下宴席，这辈子也算是值了。”

　　醉人间，是永城唯一跟七夜齐名的名流会所，而且有一样是哪怕如今规模最大的七夜都比不了的，就是它的血统纯正、历史悠久，听说从清朝开始醉人间就已经是数一数二的酒楼了，一直到
　　如今，辉煌了上百年，这让醉人间在骨子里就沿袭了一丝尊贵，出入的人非富则贵，寻常人家连个门槛都进不去，所以当新郎官高甫托了无数的关系，能在这会所中办结婚宴会，光这一项，她的婚礼再荒唐那都是镀金的荒唐，闪亮得很。

　　宋朵朵手指勾着方穗迭的下巴，问道：“穗穗，你今儿你么了？魂不守舍的。”

　　她笑：“该不会是因着高甫请来的那些青年才俊吧？”

　　方穗迭笑笑，没说话。

　　宋朵朵不知，如果说七夜是她不敢靠近的地方，那么，这个醉人间，就是她死都不愿意接近的地方。

　　只是，今天是宋朵朵的婚礼，那么像莫莫的宋朵朵，所以她没死，却不得不来。

　　愿老天保佑，不会遇见她不想见的人。

　　方穗迭的不说话，让宋朵朵以为是默认，她哈哈笑着，挽着方穗迭的手肘就往外走：“走，咱去给穗穗啊挑如意郎君去，我就不信了，凭咱穗穗的姿色，还怕找不到个满意——”

　　脚方方踩进大厅，话音都未落，宋朵朵的脸色就陡然变了，那精心打扮过的妆容都瞬间失去了颜色了。

　　前面，本该杯觥交错、 轻歌曼舞、其乐融融的大厅，此刻一片喧闹，一群荷枪实弹，紧衣束裤的男子举着枪，对准厅中的一个醉鬼，新郎官高甫冷汗淋漓的凑在一个疑似那紧衣束裤的带头人面前求饶。

　　那带头人却是斜歪着脑袋瓜子，嘴里叼着根香烟，不屑的道：“您哪位啊？您有那脸吗？知道这是谁吗？曼丽小姐，是你们这些个人随随便便能碰的吗？”

　　有那紧衣束裤的拉了枪拴，竟是将子弹上膛，只要扣下扳机，一条人命就此没了。

　　宋朵朵抓着方穗迭的手，平日里很有主张的一个人，慌乱得不知所措：“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方穗迭跟宋朵朵一起出来的，自然也不知晓究竟发生了什么，她跟身侧、原本就在大厅里的人轻声地打听了一番，打听完之后脸色也不好了。

　　这事说起来很简单，就是宴请的客人中有那不上台面的，喝醉了，竟昏了头脑，忘了这是什么地方，看见了个美人走过，拉着那美人，便轻薄了起来，那美人也是刚烈，伸手啪的打了醉鬼一记狠狠的耳光，醉鬼恼羞成怒，正欲动手，哗啦啦的站出来一把枪，从腰间掏出，枪口抵在了那人的额间，醉鬼方才从大醉中惊醒，一下子吓得□□里都有了骚味。

　　若是在别处，美人调戏了也就调戏了，可这里是醉人间！

　　醉人间跟七夜一样，背后的靠山是永城最大的两个帮派——天义和单翼，这两处的姑娘都比别处的金贵，岂是一般人想摸就能摸的？

　　何况，摸的居然还是曼丽！

　　简直就是不知死活！

　　方穗迭将打探来的消息附在宋朵朵的耳侧说了说。

　　宋朵朵将视线看向了大厅中间那个引起争端的，如今在枪口下漫不经心看着自己指甲的美人，颤抖着问：“这个曼、曼丽很厉害吗？”

　　方穗迭忧心忡忡的点头：“她是醉人间的门面。”

　　宋朵朵脸上颜色全无，手紧紧的抓住了方穗迭，神色慌乱：“那怎么办？穗穗，怎么办？”

　　方穗迭看着眼前的一切，脸色也惨白。

　　.

　　“吵什么呢？”

　　二楼处，一个威严的声音响起，一个人影出现在了明处，长襟大褂，冷然的看着下面。

　　紧衣束裤的带头人，抬头看见那人，浪荡的神情立马收敛，吐出叼着的香烟，站直了身子，恭敬的答：“成爷，这龟孙子不长眼，竟然敢调戏曼丽小姐。”

　　那叫成爷的一双眼如鹰一般射了过来，他的身后慢慢的踱步出来一人，西装革履，俊朗身姿，他淡淡的扫了一下楼下的场景。

　　方穗迭下意识的往宋朵朵身后缩了缩，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就已经这样做了。

　　其实做完这个动作，她就在心里嘲笑了自己一番。

　　她躲？凭什么！所以，为何要躲？

　　他的视线扫了从她身上一溜而过。

　　他没有愕然，没有欢喜，仅仅两秒的停留，短暂得虚幻，然后就如同看到陌生人一般的转过。

　　只是，自从这人出现，所有的喧闹一下子都消失了，醉人间里前所未有的安静。

　　那人却似乎什么都没觉察，视线定格在了那枪口上，淡淡的看了一眼，然后缓缓的下楼，走入人群中，人群自发的给他让了个道。

　　方穗迭将身子往朵朵身后再次侧了侧，低下眼眸，她不想见他！

　　那人，慢慢的走近，一步一步，走到了她的面前。

　　她低垂的眸中看见了他的脚，慢慢的出现在她面前，停顿一秒，然后不慌不忙的往前走去。

　　那人走到了大堂里视线最好的沙发边，坐了下来，身旁跟着的那叫成爷的在他的身侧也坐了下来。

　　他不说话，成爷不说话，满堂的人都同时噤了声，没人敢支声，就连呼吸都下意识的放轻了，只怕一不小心呼吸重了，这阎罗的眼睛就放在自己身上了。

　　.

　　永城三个人不能惹，一爷一赵一少。

　　爷是莫志国莫爷，赵是赵元任，少是施敢施少。

　　天义赵元任！

　　都说他温文尔雅、风度翩翩，可知情人都知晓，这人啊看着和和气气的，其实心，狠着呢。

　　在永城中能与他比翼的只有单翼的施敢。

　　只是单翼的施敢的狠是在明面上，只要你不犯着单翼的禁忌，比如贩大烟，比如乱碰女人，比如背后捅单翼一刀，比如成为赵元任的女人，基本上施敢不会对你怎么样，他若是恨你了，看不上你了，那么他会现在明面上。

　　而赵元任的狠是狠在看不见的地方，他对谁都温温和和的，可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对谁下刀子。

　　对于在天义惹事的人，他从来秉持的是严办的法则。

　　听说他接手醉人间后，第一次发生这种事情时，有人请示该怎么办，当初他是慢悠悠的喝着茶，说了一句话：“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说完了这话，一个人就被拖出去吃了枪子。

　　醉人间中自有规矩，所以遇上这种事，他通常都是理也不理，眼睛都不带多瞅两眼的，直接该干嘛就干嘛，让手下的人自行处理。

　　可今天，他不仅没有离开，反而这样安然的坐下来。

　　一下子，谁都拿不定主意，到底该怎么办了？

　　他究竟是什么个意思呢？

　　一个个的心理都开始打起鼓来。

　　赵元任淡淡抬眸，视线温和，看向那枪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