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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冀州城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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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下冀州城那日,是再普通不过的晴日。
积雪厚厚的,被人马踩出一道一道的黑印儿。雪在这样的天儿里化不开,反而渗得人脚底僵硬。
在云梯被城墙上的士兵用叉子叉开后,令文的攻城车已经在城门下已久。城墙上不停抛下带火的衣团、恶臭的粪水,稍不防备便有将士被淋了一身,熏的睁不开眼睛。至于油……城里又有多少油经得起那样烧呢?
当冀州城内冲出骑兵时,令文正巧给自己的战马梳好毛鬓,她的战马是往年进贡上来的少有的好马,大君赐予她以后,这马还是头一回跟着来这么远的地儿。
往日里英姿飒爽的禁卫军统领摸了摸马颈,笑着提起旁边的大刀——她不爱用刀,昭都出身的将领大多爱使剑,大抵是受了王君的影响,她平日里也爱配个剑,潇洒极了。而边塞出身的将领大多用刀,使着豪迈大气,砍人的脑袋方便至极。
今日可是奔着砍人的脑袋去的。
相貌甚至称得上俊秀的将军穿戴好轻甲,配好马具,提刀上马便朝营前奔去。她肤色黑了许多,面上带着擦伤和斑,手脚皮肤也皲裂许多,雪天的条件并不好,手里提着的刀沁着暗红的光,那是饮人血无数才能有的颜色。
禁卫军麾下的重甲步兵,手里头使得弓箭全是带着倒钩血槽的,一箭一箭往冀州城骑兵的马腿、马肚子身上扎,有些准头好的,直直插进骑兵的眼窝和腿,引得一阵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这样的箭头全是好东西,扎得进盔甲钻得进铁胄,拔不得留不得!
也有战马一头扎进早早挖好的沟里摔得人仰马翻,反应快迅速翻身下马提刀砍人,却又被拉进距离的骑兵一阵冲锋。
很显然的单方面的屠戮。
饿了十天半个月的冀州城军队面对兵强马壮吃饱喝足的禁卫军,无异于以卵击石。
令文带头冲在最前面,手里的刀一挥一个人头。
不是没有敌军瞄准她的方向朝她围过去,想要把她拉下马。然她身下的那真真是一匹好马,无数次抬腿踢翻好些士兵,在军阵中穿梭如无碍之地。
令文畅快大笑,拍拍爱马的颈,伏马疾奔。
在大军的冲锋和压制下,冀州城被禁卫军迅速拿下。
卫聃并未带着先锋营跟着入城。
她心里隐隐压着什么,让她不安。在令文破城那日,她思虑许久,最后带着一千人马往城郊以外撤。
远郊上庄子多的是,她带着人马驻扎下来,不停的派出斥候打探消息。
果不其然的,令缺被围了。
令缺周围只有两百五左右人马,虽然个个都是暗卫营以一敌三的好手,也俱是谨慎小心的缀在李观安军队后边,但是依旧出了岔子。
原因出在才舒身上。
她并未经历过这样的战争,再是谨慎也难免有不周之处——她在行方便时衣服不小心被挂了些丝。黑夜中不显眼,而第二天撤走时,李观安的探子往后探有无尾巴时,发现了这一端倪,断定有人跟着后面。
李观安的手下并不是吃素的,当即两翼各分出四千人马往后包抄,大部队则继续往冀州城急驰。
而当令缺等人发现被围困时,已经只有四五十十里左右的包围圈了。正是大雪封山之时,雪地难行,因此李观安手下行进速度并不快,口子还未完全合上。一共八千人马慢慢围上去,怎么着也要费好些功夫。
卫聃得了消息片刻没敢耽误,带着人马避开李观安的行军路线往那边赶。要避开李观安的大军,得绕上不少路。卫聃可以称得上心急如焚,日夜兼程,她麾下的骑兵也毫无怨言的跟着挥鞭励马。
令缺等人现正在山脚的一个小村庄里,屋外头有好几个人心急如焚的晃来晃去,直到令缺推开门,他们方才站定,恭敬的行礼。
令缺定神片刻,她并不焦急,只是摩挲着手里的剑柄,剑尖垂地划过雪,什么痕迹也没留下。
见她神色镇定,周围人也就莫名跟着松口气,纷纷各自寻事儿做去了。
直到才舒跟着站在她旁边,她才将目光投向才舒。才舒脸色苍白很多,眼下甚至多了淤青——那是好几夜都不曾睡好熬出来的痕迹。
一路奔波劳碌,属实累人。
才舒回避她的目光,往后退了半步。
令缺眨眼,勉强笑了笑。
她提了提剑,看向才舒,“爱卿还在怪孤草菅人命?”
她神色认真目光专注的等她回答,才舒顿了顿,抬手行礼:“臣不敢。”
令缺又笑,她以袖掩面片刻,把声音压低了一点,她轻轻问:“爱卿……携手并立度白头,竟如儿戏一般么?”
才舒身子一颤,突兀的想起一句诗来,他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才舒把这不合时宜的诗句抛在脑后,她近日里思绪一直很乱,理不清头绪。
她在此间已然十年之久,十年,足够她适应各种环境。怎么就觉着难受了呢?大抵是因为草菅人命的,是她心悦之人吧。她接受不了这样的事实——她中意的人是如今大昭身份最尊贵的人,却视人命如草芥。大抵最中意,也就最失望。
她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纠结片刻理不出什么,只好一言不发。
令缺有些失望的看了看她,她把剑拎起来,抚了抚剑身,将剑搭上才舒肩头———才舒瑟了一下身子,抬头对上令缺的目光。
令缺道:“爱卿不同于往日了。”
那双温润凤眸里蓬勃的野心好像被泼了盆水,瑟缩在才舒的眼里。
那双眼里曾经饱含着无边的雄心和野望,在浩瀚天幕下和她对视,那里头熊熊燃烧的杀心和贪婪,紧攥住令缺的目光,那是她为君以来、有生之年都不曾见过的东西。
毫不掩饰的、汹涌澎湃的情感,是她短暂生命里最匮乏的东西。
那个毫不拘束对她说出“疏不制亲、贱不临贵”的才大人,去哪了?
令缺认真的看着她,想要从她脸上看出点什么。但是才舒只是平静的任由她打量,她佩剑的剑尖就擦着才舒的脖颈,但她不避开,任由冰凉的剑尖冻着她的皮肤。
那个懒散的、倨傲的、带着锋芒的才舒,怎么就变了?
令缺收回剑,立了片刻,转身时,才舒依旧在她身后半步的位置。
她顿了顿,动了动指尖。
而才舒,她在这样长久的沉默中愈发沉静。她不断剖析自己的内心,试图找出最好方式表达自己的想法,她无数次推翻自己想好的话术,在令缺的注视中沉默。
显而易见的,才舒不愿迎合令缺的想法。
她轻轻低下头,眯眼片刻,在听见令缺又一句“爱卿怎就变了”的疑惑中抬起头,年轻的臣子像内敛的湖泊,从容的和国君对视,在国君充满疑虑和失望的目光下忽的弯眉一笑。那是很温和很让人眼前一亮的笑,只一弯眉,眼里就像含了些缱绻的烟雾般,氤氲着水光。
像飞鸟忽的掠过湖面,带起涟漪。
令缺抿住唇,眨了眨眼。
才舒说,“大君,人总是会变的。臣自然也不例外。”
令缺扔下剑,唇抿得更紧,只留下窄窄一条唇线。她认真的看着才舒,见她只是沉静的回避自己的目光,神色从容又镇定,让她窥不透心思。她心中微微一动,心中的失望减少许多,她想,这样的变化,好像很是让她惊喜。
年轻的臣子不再毫无保留的倾泻自己的情绪。
比起曾经所谓“笑面虎”之称,如今的她更像一片平静的湖。她不再双眼发亮兴致勃勃的描绘自己的野望,她将野心藏进角落,冷眼旁观这个时代。
令缺偏头,拨开她的身子往屋子里走,眼底沉着阴鸷的光。片刻后她顿住脚步,往回轻轻拉住才舒的手,将她往屋里带。
才舒并不抗拒,随着她的动作跟着走进屋子。
令缺厌恶不受掌控的东西,却又被这样的才舒吸引。她神色称不上好看,冷着脸色把才舒拉到凳子旁边,别上门。
她攥了攥拳头,伸手按住才舒的肩,又缩回手轻轻坐下,拉着才舒坐在她旁边。
她坐的板直端正,时不时蹙眉抿唇,直到才舒都觉困乏了,令缺才晃晃手,另一只手撑住凳沿往后仰了仰。令缺的身形清瘦,这样一动作,露出弧度漂亮的一截脖颈,看起来纤细脆弱,一捏就断。
才舒捏住凳沿,垂下眼睫。
许久,有人急促的敲门。
沉默一下被打破,令缺神色难辨的看了一眼才舒,起身去开门。
围过来的军队人数让他们胆战心惊,前来通报的探子不敢看令缺的脸色,一股脑讲完就退下了。令缺立在那里,双手撑着门,忽觉倦怠。
她回头看了一眼,迈出去合上门,点了一百个人,上马急奔。
当夜,令缺并未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