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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李观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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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场大雪,冀州城内外俱是白茫茫的一片。
冀州如此,那更靠北的幽州以及幽州以北,怕更是雪势惊人。
这样大的雪,人走在上面,即使穿着最好的塞满绒毛的靴子,脚底也被冻的僵硬无比。
不少人在这个冬天生了严重的冻疮,耳朵、手、脚血淋淋的,皮肤皲裂开,但是这样的痛苦在寒冷面前不值一提,因为知觉早已被冬寒所麻痹。
偏远一些的乡野,死的人不计其数。
寒气直灌脚底,冻的人直跺脚也驱不了这寒意。
而雪地中唯一的一抹亮色,正是身着戎装的卫聃。
她身后一众轻骑,在大雪中皆是巍然不动,目不斜视。
即使是这样的寒冬,也无人随意动弹。
令行禁止,纪律森严,这就是卫聃带出来的骑兵。
她做一手势,身后一众人便齐齐翻身下马,协调一致如同一人一马。而卫聃坐在骏马之上,静静的等着什么。
这是她所率领的先锋营中的一骑兵伍,而此时,她冷眼看着远处巍峨屹立的冀州城墙,抖了抖手中的剑。
她身上着着红色的戎装,在雪地里分外显眼。但是,冀州城内没有人发现她们这一伍骑兵的踪迹——因为冀州大部分兵力都集中在昭都和胤州城外,谁也不会想到,王军之师,已经在一个月前就往冀州出发了。
而她所率先锋营,更是比令文所率的禁卫军还要快上几分。
禁卫军有重甲兵、步兵和大型攻城器械,自然跟不上她的轻骑兵的速度。
她沉吟片刻,“旌州和凉州的补给线,跟得上么?”
“将军放心。”
身旁的副将是一个沉稳俊朗的男子,瞧着就让人觉得可靠,他沉着道:“按照您的吩咐三线齐进,分段补给,没有出现任何问题。”
“那就好。”
卫聃仰头看了看天,终于,右后方远远出现了一条黑线。
她拿起军中配给的望镜看去,有雪花飘过她的鬓发,擦着她的脸颊和耳朵落下。她本就是昭都有名的美人,而此刻美人戎装在身,手提杀人之剑,也美得惊心动魄。
是令文麾下的禁卫军,山止川行,以摧枯拉朽势不可挡之势朝着冀州城涌去。等到冀州城上的人发现时,令文的军队距离冀州城只有一二十里了。
而此时间中,卫聃麾下的先锋营也尽数赶到。
她身后亦是黑压压一片的轻骑兵,马背上皆是面色肃然的士卒,整齐划一的立在雪地之中,目光狂热又忠诚的落在卫聃身上。
随着令文麾下军队的前行,先锋营随着卫聃的手势,静悄悄的从旁绕行,悄无声息的往冀州后方绕过去。
冀州城是非常典型的易守难攻的城墙,城墙是凹字形的,有四面城墙,墙最高处有十多米,弓箭手在上面有天然的优势。
但是冀州城内称得上战力的,只有区区几万人。李氏的胆子大得很,觉着在二十多万人围城之下,昭都的军队应当都被齐齐围困城中,而与昭都相邻的胤州又被突厥奇袭,两面夹击下根本腾不出手来驰援昭都。
李氏的算盘打得好得很,却没想到兵力空缺之下,冀州是多么大一块砧板上的肥肉。
而在在丛林中摸索前行的先锋营,连马匹都没有发出任何多余的声响,可想而知,这是怎样纪律严明的军队。
当令文开始下令攻城时,若才舒在此处,怕是要被古人战争的瑰丽和残酷所震撼。
重甲兵顶盾在前护送着攻城器械和步兵,骑兵远远的立着,很显然,骑兵的战场不是现在,而当冀州城墙上出现一大片黑压压的弓箭手时,重甲兵的盾牌发挥了极大的用处等到城墙下时,已经折损了不少人,这还是在有盾牌护着的情况下,居高临下的弓箭兵毫不留情的带来一片又一片的箭雨,收割着士兵的性命。
而当攻城云梯搭上去时,从城墙上倾倒下来的油和秽物能把人生生从梯子上冲下去。一连串的士兵掉下去,发出哀嚎和惨叫,随后是火,火势顺着城墙上的油蔓延而下,席卷了不少攀梯的士卒。
而有幸登上城墙的士兵,也被一窝蜂涌过来的敌军尽数斩杀。
不知过了多久,第一波攻势才停止。
令文大抵摸清了冀州城内的底细,天寒地冻之下,她令士卒生火做饭,安营扎寨。她当然并不准备长驻城外的风雪之中,只是城内的达官贵人耐不耐得住严寒饥饿就说不准了。
而数日后得到消息的围困昭都的将领悚然而惊,在他眼皮子底下,朝廷众臣全部溜走了不说,老窝竟然也要被端了?
为首的将领眼中闪烁着怒意:“令缺……好、好得很!”
他率兵往冀州赶,一座空城,围着有甚么意义?城里那群老弱病残和手无寸铁的老百姓么?
简直是奇耻大辱!
在昭都所有将领中,他看得上眼的,也不过秦昭公义子三人罢了,而今,围着他老巢的令文?她算什么东西?
靠着国君的垂青坐上禁卫军统领的位置,此刻竟敢垂涎她的冀州城?
马背上的李观安露出难以忍受的表情,直觉受到了侮辱。
瞧他收到的战报里写了什么?那个叫令文的女人在冀州城下烧煮肉汤,而城内已经到了易子而食的地步,连这封急报,都是死了一个小伍的骑兵,跑死了四匹马才送到他的手中!而冀州城后方,并不是没有悄悄逃命的人。
而这些人,连冀州城十里地都没离开,就被游荡在冀州城附近的另一拨轻骑兵围剿杀之,收缴了不少金银财宝去。
可恨!令文那妇人可恨!冀州城外那猎杀逃遁之人的贼子也可恨!
“留在冀州城里那些骨头比女人舌头还软的玩意儿,竟然还想着投降?”
李观安面目狰狞的自言自语,“骨头比刀还硬的男人都听这群软蛋的主意反了,这群软蛋竟然敢投降?”
他口中的软蛋无非是李氏的一些墙头草,三言两语就能把他们吓得不轻。
也不想想,就算投降了,他们躲得过王君的事后清算吗?
世家之族此前为何有恃无恐?因为天下的读书人,能入朝为官的十之八九都出自其中,他们依靠姻亲和学堂,笼络了不少士子,一代一代下去,天底下能做官的读书人前头都跟着一个“世家”的名字。
历任王君难道就没有想要对他们下手的么?当然有。
只是怎么下手?入何下手?
没人敢动世家,动了世家,就是撬翻昭都的屋顶,国君手底下无人可用,科举无人可考,那句“天下士子尽出世家”并非空穴来风。
而今,新爬上国君位置的大君,把屠刀对准了世家。
“传信回去,他们要是敢投降,先杀光他们的就是我李观安!”
没人敢顶撞忤逆他,即使他们也对此番逆反感到迷茫不解和不安。
而被护送的朝臣绝对想不到,他们兜兜转转驻扎的山脚,位于与李观安行进方向相反处的昭都的另一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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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舒被簇拥着,远远跟在令缺身后。
围在周围的人早就不再穿着束手束脚的家仆装,而是个个身上都泛着盔甲的银光,腰间配着寒冽的刀剑。
令缺这几日并未同她谈话,而她也在静谧中保持了沉默。
前些时日还拥吻的俩人仿佛一下子从不相识。
才舒心里发闷,但知晓此刻没有使小性子的权力——所有人都在悄无声息的摸索前进,直到到达一片湖泊附近,湖泊周围的树上栓了不少好马。
“大月龙城办事还算利索。”
她听见令缺嘟囔了一句——显然是解释给她听的。
翻身上马时,她忽然想起那日被令缺带上马时,令缺从后拥着她,手环住她,她在令缺的怀里昏昏欲睡,竟像是很久远的事了。
才舒心里沉甸甸的,目光暗沉沉的落在前方纵马的令缺身上。她的骑术也不赖,勉强跟在令缺身后一匹马的位置。
她们走的是官道,谁能想到逃遁的人竟还大摇大摆的行官道呢?
更何况李观安早已撤兵,而她们则一直不远不近的跟着李观安军队身后,看上去竟像是去郊游踏青似的。
要不是一路上见到太多因为寒冷而贫苦垂死的人,大抵都要以为是在冬日里出去散心了。
而冀州城那边,事态紧张得不行。
冀州城里的人的骨头好像一下子硬了起来,面对着令文派出去的人的挑衅只是闭城不出,但是也没再有过想要投降的人偷偷在城墙上吊绳子下来了。
而卫聃,她握住手中的剑,思索许久,才点了十几人要潜进城中去。
令文自然不同意,但却制止不了。她二人本就各自为政,先锋营和禁卫军隶属于令缺调配,而她二人是令缺亲点的主将。
先锋营是从暗卫营里拆分出去的三分之二,说是营倒是不太贴切,暗卫营兵力上其实与禁卫军悬殊不是太大,而拨出去的先锋营也抵得上禁卫军五之有三的兵力。
冀州城当然有些缺口和狗洞,不然那些逃出来的人是怎么出来的?
而待令文接到卫聃留的消息时,卫聃已然在城内了。
冀州城内的情况并不是很好,甚至称得上人间炼狱。路上几乎没有行人,有也是些瘦骨嶙峋骨瘦如柴的男人,拖着病怏怏的身体,见到体态匀称的卫聃时眼前一亮,又畏惧的看了看她身后的十几个壮汉,吞了吞口水,畏畏缩缩的挨着墙根走。
卫聃蹙眉,刚才那个男人的目光,是饥饿时瞧见食物的目光。
没有人盘查她们这群眼生的人,因为城中人人自危,人人自顾不暇。
大门大户的人都闭门不出,好些人家里的门是坏的,有斧头劈过、刀砍过的痕迹。
街道似乎许久没人清扫了,带着灰尘和秽物的味道,卫聃耸了耸鼻翼,打了个手势便钻进一旁的小胡同里。她身后的众人也纷纷四散开来。
而她跳上墙,四下观望了一番,朝着有烟火气的一户人家走去。
门是敞开的,似乎是做生意的。
卫聃走进去,迎面便是一个巨大的案板,案板上有个石制的砧板,案板后几个壮硕的男人大马金刀的坐着,见她进来皆是不怀好意的看着她,露出那种豺狼一样的绿油油的眼神。
案板上头有一根铁杆,铁杆上是一串铁钩子,钩子上挂着一串一串的肉。
卫聃扬眉朝两边儿看去,不出意料的看见了几条人腿和人胳膊。这是一间人肉铺子,开在冀州城内的人肉铺子。
她按住腰间的剑,神色冷然。
卫聃她生的好看,明眸娇颜,典雅俊美,很难不让人心生好感。
而案板后面显然是头头儿的那个男人打量了她一番,按住一旁蠢蠢欲动的小弟,压着嗓子问了句:“生面孔,外头的人?”
卫聃直直看向他,面无表情,此刻她的神态极像令缺。
大个头见她沉默,按耐住不悦,他生的一双吊梢眼,看上去凶狠又奸诈,瞧着便是个不好惹的角色。他也提起一把砍刀——是非常常见的屠刀,用来杀猪那种——他身旁的人也纷纷提起砍刀,面色不善的紧盯着卫聃。
而那个长相凶恶的头头儿从鼻孔哼出一口气,“没见过哪家的贵女出来买黑肉的,果真是外头的人。”
“是要准备破城了么?”
大个头睨了卫聃一眼,“我不告发你,也不动你,能算我买个投名状么?”
他不知从何处拎出个包裹,往案板上摊开,里头是亮闪闪晃人眼的金银财宝,“够么?”
冀州城内,粮食已到了千金一石的地步,也不知这大个头什么来头,竟然能在这样乱的光景里敛这么一笔财……卫聃动了动眉梢,提剑挑了挑布,挑起一串珠子掂了掂,“黑肉几钱一斤?”
“二十金一两。”
大个头咧嘴笑了笑,眼神凶狠,他比划了一下手中的砍刀,舔了舔嘴唇,露出不怀好意的笑:“贵女要是看得上,我给您多剁几斤骨头熬汤喝。”
他握刀轻轻砍了砍案板,实木的案板被砍出来几道白痕。
卫聃叹了口气,举手摇了摇手指。
光线一下暗起来,铺子的门一下被合上——在此之前涌进来好几个人,齐齐将大刀别在这几个大汉的脖子边上。
大个头眯起眼睛,在卫聃的目光注视下慢慢放下砍刀举起手,“终日打雀竟叫雀啄了眼……有意思有意思……您是?”
几个士卒麻溜的把他几个给捆上,卫聃疑惑大个头为何不反抗,却没多问,自个儿往铺子里头钻,掀帘儿便瞧见里头一个血淋淋的人被捆在柱子上,忒是吓人。
她用剑挑断铁链,那人便顺势滑落瘫在地上不省人事。
卫聃把他踹开,男人在地上翻了几转,动了动,勉强抬起头看了看卫聃,又闭上眼昏了过去。
卫聃轻轻呼了口气,旁边挤过来个人探了探男人的鼻息,心道还有气儿,便没再管过,各自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把那几个大汉囫囵绑在柱子上,打量着这个“暗藏乾坤”的内室。
四面墙上挂着许多的兵器,卫聃试了试,都比较趁手。室内因为光线昏暗而显得有些逼怂,卫聃坐在墙边的凳子上许久,“出城吧。”
“已无必要再刺探了。”
冀州城已然到绝路。
而昭都方向,卫明朗正拽着副将的衣领竭斯底里:“为何我们会在西郊大营?”
“本官的妻女究竟在何处?”
而副将不为所动,拂开他的手,神色冷漠的提刀上马,他坐在马上观察了一番百官的神色,才下令整顿兵马,一刻钟后出发。
接连奔波、许久不曾歇息的百官连忙趁机大口大口喘气恢复体力,还拿着水囊嚼着干饼,平日里连看都不愿意看一眼的粗粮馕子一口一口的就着水往下咽,即使被粗糙的饼划得喉咙痛也只是涨红着脸使劲儿的吞咽。
西郊大营……
他们竟是绕着昭都走了半圈么?
心思各异的百官坐在马车里,纷纷闭口不言,揣手端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