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0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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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天后，蓝忘机又来到乱葬岗下，还没开始奏曲，就听身后一阵清亮的笛声，似有人呼唤。
回头，魏无羡头戴斗笠，身背竹筐，摇摇摆摆地在野地里冲他挥手，“蓝湛！”
鲜红的笛穗在他手边打转，也跳跃着拂过蓝忘机的心。
待他走进，魏无羡还在微微喘气，道：“老远就看到剑光飞来，还想着会不会是你，没想到真的是你！你来的很巧，我刚回来！”
知他是一路跑回来的，蓝忘机道：“你以笛声唤我即可。”
魏无羡摊手，“这不后来才想到么！”
他笑得炫目，一排白牙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蓝忘机道：“你为何在山下？”
魏无羡一指远处小镇，“去买点东西。”
蓝忘机道：“为何只你一人？”
魏无羡奇道：“这点东西又不重，不需要人帮忙提！”
说着他抖了抖背上竹筐，明显装的东西不多，也并不沉。蓝忘机皱眉，“你该带着温宁。”
虽然这是夷陵老祖的地盘，但如有心算计，并不是不能布陷阱。魏无羡就这么一个人大摇大摆的出来，在蓝忘机看来简直危险至极。但魏无羡完全没意识到他的忧虑，只摆摆手，“他今天掌厨，可忙着呢！不说这个了，你来得正好！我们今天办喜事，请你喝喜酒！”
他往山上走了几步，回头道：“怎么？你还有事？”
蓝忘机语调僵硬，“谁的喜酒？”
魏无羡眨眨眼，“林六哥呀！他和刘嫂患难与共、情投意合……哦以后要叫林六嫂了！今天我还要献舞呢！”
他显然很为这喜事高兴，瞥见蓝忘机脸色变化，忽而眼睛一亮：“蓝湛，你以为是谁的喜酒？哈哈哈哈，你不会以为我要成亲吧？”
蓝忘机脸色带了些薄怒，道：“你莫开玩笑！”
魏无羡却不怕他生气，反而笑得更大声，“放心，要是我成亲，一定提前下帖子请你！”
蓝忘机几次来访，既不在意他“邪魔外道”的身份，也不再非议他修的鬼道，亲善和气态度良好，魏无羡也不对他见外了，说下帖子绝对真心。但蓝忘机却一点也不觉荣幸。
魏无羡观其神色，道：“你不能来？又要去夜猎？”
蓝忘机平复了一会儿心情，道：“非是夜猎。特来见你。”
他语气郑重，魏无羡便收了笑，道：“大喜的日子，你来喝喜酒我是欢迎的，要是还说那些话，还是算了罢！”
气氛莫名就是一冷，刚见面那点高兴劲儿全没了。
蓝忘机上次提出要帮忙，魏无羡直接就说：“含光君，你看得起我、没把我当邪魔灭了，我很感谢。但帮忙的事还是免了，姑苏蓝氏不必为我费心。”蓝忘机还要继续说都被他堵了回去，离开时脸色很不好看。魏无羡还想着他也许不会再登门了，没想到竟还能再见，更没想到他明显没死心。
果然，蓝忘机缓缓说道：“魏婴，上次我说的事……”
“蓝湛！”魏无羡冷声打断他，道：“此事不必再提。我是绝不会改投他门的。”
蓝忘机知他完全误会了。自从魏无羡上了乱葬岗，除了请求拜师的小鱼小虾，那些明里暗里想招揽他的大小世家也没断过，而现在，他无疑把姑苏蓝氏也当做了其中一员。
这误会可大了，蓝忘机立刻声明，“此事是我自己的意思，与姑苏蓝氏无关。我蓝家也从无招揽你或利用鬼道之意。”
他字字铿锵，态度端肃，顿时打消了魏无羡一大半疑虑。但这个疑虑落下去了，别的疑虑又冒了上来，魏无羡更是奇怪，“你自己的意思？为什么你想帮我？”
清风阵阵，荒草蔓生，两个人停在山道边，一时沉寂。
须臾，蓝忘机开口，“为什么我不会想帮你？”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这个人，道：“魏婴，我跟你少时同窗，相交多年，屠戮玄武洞底同生共死，射日之征时并肩作战。若你我今日易地而处，你会不会帮我？你也说过，我们是朋友。”
魏无羡都没工夫在意他说了这么长一段话，只感觉被什么东西砸得晕头转向。
相交多年？确定不是我被嫌弃多年？并肩作战？确定不是大吵三六九小吵天天有？至于朋友……少年时他的朋友几乎囊括了半数修真世家的少年子弟，但自他修习鬼道后都渐渐疏远，等他上了乱葬岗，更是巴不得跟他断绝关系。而这个时候，向来跟他不对盘的蓝忘机，忽然说他们是朋友？
简直……简直有点受宠若惊！
魏无羡感动了一会儿，心道：“看来我做人还不算太失败，都到了这地步，还有人承认我是朋友。还是那个泽世明珠仙门楷模的含光君！哈，能被蓝湛称作朋友的，全修真界也不超过五个吧？”
又想：“以前他还总不肯认，现在这是怎么了？不过蓝湛这种人叫他说谎他宁可不说话，总不会诳我！”
“嗯……我们是朋友。”他喃喃说着，只觉这个词简直重逾千斤。蓝忘机之前就说过不讨厌他，但他总是有些不确信，毕竟挖坟刨尸的缺德事干多了，在他心里，跟蓝忘机这样的“君子”之间是早划出了一条鸿沟的。他可以淡漠地看着这条鸿沟越发深远，却没想到，竟有人会毫不在意地跨过来。
蓝忘机道：“所以我想帮你，很难理解？”
魏无羡立刻摇头，“是我错了。蓝湛，你别生气，刚才那些话你别放在心上！”
蓝忘机定定看着他，似乎思考他有几分诚意。
魏无羡保证道：“我真的懂了。是我不识好人心，错怪了你！不过你早说清楚嘛，你整天那副样子，谁知道你当我是朋友……”
他禁不住想抱怨两句，一瞥蓝忘机脸色又改口道：“总之你含光君大人大谅，原谅我这一回罢！”
蓝忘机知道是自己心急才教人误会的，道：“我没有怪你。”
他还想解释，魏无羡却猛得发现日头已经西斜，惊呼：“哎不好，我刚才耽搁了功夫，回去晚了肯定要挨骂！我们快走！”
说着拉起他就往上跑。
果然，才刚能看到那几排棚屋，就听到温情凶巴巴的声音：“魏无羡！叫你买点东西都能磨叽半天，你怎么不等开了宴再回来？每次出门……”
她束着围裙，端着一个木盆从饭堂里出来，看到魏无羡身后的蓝忘机，顿时停了火。
蓝忘机已经是第三次出现在乱葬岗，温家众人从畏惧到好奇到习惯，已逐渐适应。倒是温苑记性极好，张着一双涂满泥巴的手就冲了上去，“有钱哥哥！”
魏无羡大笑着看他在蓝忘机衣角留下几个手印，自己赶紧去交割东西。
温情又怒，“你买竹筐斗笠做什么？整天乱花钱！”
魏无羡大声喊冤，“冤枉哇，这是人家送我的！你看，钱还有的剩，东西也没少买！”
他一样样拿出采购的烧鹅腊肉、红纸红烛，自有人接了去收拾。温情拿起那手工甚好的斗笠瞧了眼，质疑，“好端端的人家干嘛送你东西？”
魏无羡得意，“自然是我帮了他们，人家感激不过，才送我的！”
温情哦了一声，跟蓝忘机打过招呼自去了厨房。魏无羡被她丢在这里，颇觉郁闷，回头道：“蓝湛，你猜人家为何要送我这个？”
蓝忘机淡淡扫了他一眼，道：“为何？”
虽然没有很配合地猜几下，但魏无羡也知足了，道：“我不是去买喜烛么，刚好有个竹篾匠明儿成亲，也来采买。但是杂货店的老掌柜不在，没人能写对联，我就急人所难见义勇为，帮他写了几幅对联。他就送了我这两样东西！”
他用陈情顶着斗笠，转着圈儿逗温苑玩儿。蓝忘机在一旁看着，应道：“嗯。”
“为什么？”温苑却懵懵懂懂问了起来。
“什么为什么？”魏无羡道：“哦，阿苑是问，为什么老掌柜不在是么？”
温苑似懂非懂，拽着陈情的穗子扭来扭去，“是。”
魏无羡把穗子从他嘴里抢救出来，笑道：“老掌柜的外甥成亲，他到江陵吃喜酒去啦！”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笑容也有些落寞。
其时婚礼多循古制，于日落时宴客行礼。乱葬岗条件有限，但婚礼办得还是很热闹，拜礼亲迎一丝不苟，长歌互答，最后魏无羡领着两个温家修士，合着竹板跳了一曲楚舞，把整个庆祝气氛带到了高潮。一群人嚷着百年好合早生贵子，把新婚夫妇送进了今天刚搭好的一间小小棚屋中，屋里屋外都是红烛高烧，喜气盈盈。
几十人围着四五张桌子团团而坐，魏无羡陪了蓝忘机一会儿，就跑到最热闹的那桌上跟人喝酒，吆五喝六笑声不绝。
蓝忘机以前没想过，即使困居荒山，魏无羡的日子也是过得这么有声有色、热闹非凡。但转念一想，又觉理应如此。魏无羡从来是个爱热闹的性子，不甘寂寞、不被拘束、飞扬跳脱、肆意潇洒。
他原以为这山上的日子会教人消沉，但魏无羡，并没有。
酒至半酣，四叔他们的歌声断断续续，不知不觉从祝祷之词变得悲怆起来，故土之思，绵绵不绝。
蓝忘机来得匆忙，就送了两只银锭做贺礼，林六哥起初不敢收，还是魏无羡道：“含光君能来喝你们的喜酒，多大的面子。说出去能羡慕死玄门百家！这贺礼一定要收的，等有了儿子，给他打个项圈去！”
林六哥对他道谢时，那小心翼翼又无限憧憬的样子，总让蓝忘机心生恻隐。
他们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未来，却在期待着未来。
不再有凌云壮志，只求三餐一宿。
或许有一天，还能重回故土。
这群活生生的人，卑微到尘埃里的愿望，最后也不过，镜花水月……
蓝忘机被人猛地一拉，从前世的思绪里醒过神来，发现魏无羡已经回来了，正抖着手给他倒酒，道：“来来来，喜酒嘛，一定要喝的！保你姻缘顺遂，心想事成！”
旁边的温情白他一眼，道：“姑苏蓝氏禁酒。”
魏无羡喝得已经有些多了，轻哼，“这你就不懂了，是云深不知处禁酒，不是蓝家人禁酒！”
温情不再理他。魏无羡撑着头笑笑，又问：“蓝湛，你真不能喝？”
蓝忘机道：“我还要御剑回去。”
魏无羡反应极快，道：“你今天还要回去？你飞回去都下半夜了，云深不知处宵禁，你进得去么？”
蓝忘机似乎思考起了这个问题。
魏无羡豪迈地一挥手，“要我说你也别回去了，住一晚明儿再走！”
他醉眼朦胧比了比旁边的屋子，似乎发现没有空的，最后一指里面，道：“伏魔洞里住一千个人都足够，不多你一个。”
蓝忘机没理他，还在认真思考回程的问题。
魏无羡自斟自饮，大声叹气，“都是朋友了，也不陪我喝一杯！”
他的脸颊因为酒意红红的，一双眼睛朦朦胧胧还有水光。鬼使神差的，蓝忘机听到自己的声音，“好。”
“啊？”魏无羡顿时酒醒了大半，无比快速地给他倒了杯酒，递到手边，道：“让我来看看，鼎鼎大名的含光君，酒量是多少。”
蓝忘机看他满脸跃跃欲试，硬着头皮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酒是果酒，清甜的味道从舌尖直落下喉咙。
耳边，魏无羡还在大声叫好，“好！来我再给你满上！”
手边似乎又递过来一杯酒，但他怎么也看不清。满眼都是魏无羡刚才跳舞的样子，束腰广袖，腾挪如风，一双眼睛亮若星辰，和着乐声转过来时，对他灿然一笑，恍如梦中。
笑闹声中，附近的灯笼好像被人一盏一盏拿远了，最后一丝光亮抽离时，他眼睛一闭，睡了过去。
醒来已经躺在床上，一条被子随意搭着，勉强盖着大半个身子。
忘机琴就在枕畔，石壁上挂着一盏油灯，依稀看出，这是个又高又远的山洞。
入睡前的记忆涌上脑海，他坐起身，才发现魏无羡就裹着条毯子坐在地上，头压在他被子上，手里还抓着个空酒坛，睡得正沉。
伸手一摸，那张脸庞触手生凉，蓝忘机忙把他挪上石床，用被子严严实实盖好。
面前的人睡得毫无防备，这对蓝忘机来说简直是不可思议的。
就算他们是朋友，就算他们两个都喝醉了，乱葬岗上还有那么多人，怎么会放心他和魏无羡睡在一起？只要他有一丝恶意，伤害了魏无羡，整个乱葬岗都面临着灭顶之灾。
他可不觉得，自己只凭名声就可以让人无条件信任了。
蓝忘机在床边站了很久，终于还是决定，要辜负他们这份信任、再不君子一次了……
他走出伏魔洞时，天光已亮，山间雾气氤氲，稍远点的地方就看不清楚。
乱葬岗的雾，也是灰色的。
厨房里有人声响动，蓝忘机没去打扰，顺着上次走过的小路往伏魔洞后面走，拐过弯听到水声时，听到一个清脆的声音：“蓝二公子？”
蓝忘机道：“温姑娘。”
从雾气中走出来的，正是温情。
蓝忘机就着溪水端正了衣着发冠，回头请教，“温姑娘，你可知我的佩剑抹额在哪里？”
温情看着他微微发红的眼角，按下心头疑惑，道：“应该在伏魔洞里吧。”
蓝忘机略有不安，“昨天晚上……”
温情道：“你喝醉了。魏无羡也是。非要拉着你秉烛夜谈，拦也拦不住。”
蓝忘机观其神色，想来自己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放下了一半心，却听温情问：“含光君，你是真的想要帮我们？”
蓝忘机肃然道：“绝无虚假。”
温情道：“你可知此事极为困难？不但容易徒劳无功，而且可能拖累你们蓝家大好声名、甚至更多。”
蓝忘机道：“我知。”
温情迟疑道：“你已有成算？”
蓝忘机道：“尚在计议中，但，事在人为。”
温情瞧他说得坚定，转而道：“我们这一脉落到如此地步，叫天不应、叫地不灵，除了魏公子没有任何人施以援手。今天含光君有心帮忙，无论出于何故，我温情都深表感激。却不知，含光君肯慷慨相助，需要何等回报？”
她明亮的眼睛直直地看过来，泛着幽幽冷意，“温氏没落已成定局，别说重回昔日辉煌之万一，就连生存都是问题。不管是财富、珍宝、秘籍、人脉，都一无所有，虽然我有一身医术，但也不值这个价。我想知道含光君看中了什么？而这个价钱，我们出不出得起？”
蓝忘机静静听完，道：“魏婴帮你们，又要了什么回报？”
温情一愣，道：“魏公子侠义心肠、急人所难，是我生平仅见。”
她又抬起头，“所以，我更不能让他被我们拖累。我们这一脉对你蓝家从未有恩，几十条人命你们也看不上，姑苏蓝氏虽然美名远扬但也不是见事就管的滥好人。既然你所图不在我们身上，那就跟魏无羡有关。可是魏无羡肯豁出来帮忙，是因为我们救过他的命。难道他也救过你的命？蓝二公子，不是我不信你，只是你这样前途无量的名门仙士，实在没理由来趟这滩混水。”
她的疑虑说得明明白白，就差指着说蓝忘机居心不良了。
蓝忘机道：“此时口说无凭，温姑娘有疑也是应当。待我与魏婴议定，必有解决之道。”
温情的防备之情丝毫不减。
蓝忘机慢慢说道：“我确是为了魏婴，才有心相助的，但并不图他宝物或者报答。他身怀阴虎符遭人觊觎，处境危若累卵。而你们的生死命运也早跟他绑在了一起。若有机会，温姑娘你可愿助他重回正道？可愿设法离开这乱葬岗，为族人挣一个光明的未来？”
温情当然知道，困居于此绝非长久之计。最乐观的情况，就是过个一二十年，百家对温家的恨意逐渐放下后，若有机缘他们还能走出去。
可若是几十年后情况依旧不乐观呢？若是魏无羡撑不下去呢？那些可怖的情形她想都不敢想。蓝忘机的提议她自然是心动的，但饱经世事后，她凡事已经会从最坏的一面考量，蓝忘机越是不求报答，就说明他所求的必然更多更难。
“若真有机会，自然是要一试。但，蓝二公子，”温情神情肃穆，沉重的语调也逐渐严厉，道：“魏无羡是我全族的恩人，他的选择我不会干涉，可是若有人想欺他骗他，哪怕舍命我们都会为他讨个公道的。”
她话语铿锵，杀气凛然，扑面而来的压力竟不亚于许多名门仙首。
“温姑娘的傲骨担当，忘机一直敬重。”蓝忘机毫不怀疑这决心的真实程度，曾经，她就用生命实践过。
他郑重地施了个礼，道：“请你放心，我绝不会害他。”
预祝大家圣诞快乐~~~~~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00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