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雨洗清明》俏厨娘子

60、美人脸

　　天已放晴，这阔野之中，还有些清凉，青雪与青峰两人已魔界复命，冰念随着老妇人来到二十里开外的一处药庐避雨。
　　“我喂了她些水，睡几个小时，应该就好了。”冰念倚在屋外的木栏杆前，天晴了，但仍有雨滴顺着屋檐滴落。老妇人从他身后走来，递过一碗水，淡淡的说。
　　“这里是你的地方吗？”冰念看着此处，虽然在丛林之中，倒也整齐，生活物品一应俱全，没有闲置的痕迹。
　　“我很小的时候长在这里，后来家人离散，这里便荒废了，再然后，我长大了一点，赚了一些钱财，然后就把这里修整了一番，想着也许离散的人会向我一样找回来。”
　　“后来呢，找到了吗？”。
　　“找到了。”隔着斗笠，冰念听到了她无奈的笑。“但他从没来过这里，这里却成了我偶尔会来住一下的地方。”
　　“那我们来此，倒是打扰了。”冰念莞尔
　　“也不会，反正这里马上就要废弃了。我也不会回来了。”老妇人语言中听不出悲喜。
　　“是要去找等到的那个人吗？”冰念喝了口水，很不经意的问道。老妇人透过斗笠直直的看着冰念，良久，转身看向前方淡淡道：“不是。”
　　“在你离开之前，可能要你帮一个忙。”冰念并没有追问而是转移话题道。
　　“我为什么要帮你呢？”斗笠下的阡阡，心思闪动，不知在纠结着什么。
　　“你会帮的。”冰念转身看着她，肯定的喊了那个久违的名字：“阡阡！”
　　那人一怔，下意识将头低了一下，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当日在红尘街一见，也是这样躲开，怕被他看见自己的样子，又后悔没有上前问候一声，害怕那会是永诀，所幸今日又得相见，即使在陋檐荒雨，即使残颜病体。
　　“你……”冰念看出来阡阡不愿说，言语一转，极其轻的一句问候：“还好吗？”
　　“要我做什么？”短暂的沉默后阡阡开口了。
　　“我的眼睛，不太好。”最后三个字说的非常轻，但是让冰念说出这样的话，想见已经是很严重了。
　　“是因为两年前？可是不是已经好了吗，那点瘴气不至于两年都散不去，冉陌呢，冉陌也没有办法吗？”阡阡的语气中明显有些焦急，隔着面纱看冰念那双眼睛，甚至有冲动要将面纱摘掉。
　　“本来是要好了的，又出了一点意外。”冰念将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试图安抚她的情绪。
　　阡阡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道：“对不起，我也只能试试，而且，我没有太多时间。”
　　“阡阡？”清舞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两人同时回过身去，清舞已经坐了起来。
　　阡阡先走了过去，冰念随后也跟了过来，倚在床边，清舞似乎仍不太清醒.
　　“要喝水吗？”阡阡摸了摸清舞的头，似乎放下心来。
　　在收手的那一刹那，清舞抓住了阡阡没有收回的手，那双手修长白净，虽然不似那么水灵，但也绝不是老妇人的手，清舞似累了丢开了阡阡的手。
　　阡阡收回了手，有些不好意思道：“清舞，我这一时半会解释不清楚，我的脸……。”
　　怎么解释，说自己换过脸？说这张脸是人皮捏出来？纵然清舞可能不会介意，她仍没想到该怎么开口。
　　“没关系，没事就好，总归我也帮不到你。”
　　接二连三的意外已经让清舞有了准备，她早知那人并非常人，虽没想到是阡阡倒也不是很意外。
　　随后，似乎才发现身侧站着冰念一样，脸稍向旁边侧了一下，也没有回头，表情没有什么波澜，言语也没有什么情感，就那么淡淡的问：
　　“你呢？有什么要说的吗？”
　　“我回来了！”
　　“没有了吗？”
　　良久，身侧那人将手中的剑换了手，那只手放在清舞肩上道：“不走了！”
　　接下来又是两日阴雨，三人便困在这药庐之中。
　　“所以你是从清明街找到这里的？”阡阡想到在清明街那次和冰念的“偶遇”。
　　“没有，我南下的时候，我南下时，顺路回了非人间拜祭了师父还有……”
　　“冰思怎么样”清舞打断了冰念的犹豫，想必冰念还不知该怎么称呼北堂淼。
　　“对，冰思，现在应该到了。”冰念似乎突然想起了这件事。
　　清舞刚刚那一问本是为冰念的尴尬解围，冰思怎么样，她心里早有了答案，自清舞认识冰思以来，他就没有出过非人间，不出意外，他此生都会在非人间，倒是个不错的接班人。而就在不到半年前，清舞见他的时候，冰思没有任何要离开非人间的迹象。
　　却不想，得到了这个答案。
　　“非人间出事了？冰思为什么要来这里。”
　　冰念并没有回答清舞的问题，自顾自走到门口，对中远处林中摇曳的树枝默默道：“来了！”
　　随后，在起风的地方，一个黑衣少年，面貌黑瘦，身材不高，但脚步轻盈，仿佛随着那阵风飘至檐下，至此，一直紧绷的杀手脸上才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师兄！”纵然刚分开不久，仍然掩藏不住少年脸上的笑意。
　　随后好似才看到清舞一样，对清舞问候道：“师姐！师兄要我来送你回非人间。”
　　“回非人间？”
　　“这位是阡阡姑娘！”
　　冰念不理会清舞的追问，转而向冰思介绍阡阡。
　　“我一定要回去吗？”清舞在做最后的挣扎，却也明白这也许是最好的安排。
　　“这世间没有一定的事，但我希望你回去。”
　　“清舞，我觉得你还是回去比较安全。”
　　一直沉默的阡阡开口了，“我这次到魔界是给江榭陵送药的。”
　　“他的病不是好了吗？”
　　“我不了解具体情况。”阡阡没有多做解释，只是道：“但我知道南风家的人很多人都患有和江榭陵一样的病，而也许根治这种病的唯一解药，便是你的血。南风情为了这个怪病抓了很多医者，包括端木风谣的父亲，还有……”
　　阡阡看了看冰念没有再说，继而道：“如今已经知道这病的关键在你，不排除他会拿你去炼药。”
　　“那如果他的目标是我，他怎么都会找到我的，那么多医者也都是有门有派的，还是被囚了，我能躲多久呢？再说回来，我是应该躲得越远越好，冰念你为什么一定要去呢？”
　　冰念沉默。
　　阡阡开口道：“清舞，你知道南风疏吗？他现在是南风情最信赖的医师，救过江榭陵一命。”
　　“听风谣提过。”清舞努力搜寻这个名字。
　　“那你知道她是谁吗？”
　　“淳于冉陌！”在清舞还没有搜寻出这个可能的人物的时候，阡阡自问自答。
　　冰念仍旧沉默，显然早已知道。
　　清舞看到那团刚刚有些头绪的丝线，又乱作一团，她没有再问，转而对一脸茫然地冰思道：“还能走吗冰思，我们马上出发。”
　　经过杏庄一役，清舞本以为自己已经成长，已经变得通透，不料真如江榭陵所言，毫无长进。她终于知道，这其中千丝万缕，不是自己能疏通的，她当时就应该在赤岭，北堂家本不是她能撑起的。
　　收拾妥当，清舞与冰思出发，临了，清舞知道跟冰念说什么嘱托都是无用，最后还是对阡阡道：“阡阡姑娘，等一切结束了，让冰念带你回非人间，我们再来喝茶。”
　　阡阡显然没有想到会有此一问，愣了一下，才颔首道：“好的，来日，一定。”
　　简短的六个字，有期待也有疏离，清舞这才发现，不知何时阡阡也已不是那个爱笑爱闹的姑娘了。
　　此时，清舞觉得自己是真该走了。
　　半日后，天又下起了雨，清舞与冰思行至一处草亭，那草亭之下，江榭陵仍是一身白衣，在那里安然的坐着，身侧是两把油纸伞，身上也没有沾湿的样子，像是在这里等了很久。
　　“江公子，这是在等人吗？”冰思帮清舞撑着伞走进了草亭。
　　“冷姑娘，这位是？”江榭陵的表情像极了他恰在此处遇见清舞的诧异，也是真的对突然出现的冰思有些好奇。
　　“这是我师弟冰思，他很少在江湖走动。江公子不会是在等我吧！”清舞明知故问。
　　“自然是的。”对方答的也是极其自然。

　　“你就这么让清舞走了？”草庐中，阡阡收拾着行李，有一搭没一搭的跟冰念搭话。
　　“你的脸怎么了？”冰念没有接阡阡的话，反而把话题岔开了。冰念大概是唯一一个看到她后，没有直接问她脸的人，在她将要忘记了这件事时，冰念忽然又谈起了。
　　“我有故事，纹银五百两，客官您想听吗？”阡阡卖弄着。冰念果然不再理会，一会后转身回来，将两张张银票拍到桌子上道：“一千两，不用找了。”
　　“冰念，我竟不知道你这么有钱。我前前后后也算救过你几次，怎么就没想到坑你一笔。”阡阡拿着那张银票，一脸谄媚，仿佛又回到从前那个邪魅的小姑娘。
　　冰念默默从阡阡手中，抽回一张道：“剩下这张，讲完故事再给你。”
　　“好吧，那我就牺牲小我，将我这传奇的一生讲给你听。有点长，客官要有耐心呀！”阡阡将银票放下，难得认真。
　　“我有记忆的时候，家里就我、母亲、还有哥哥。凡是见过我的人都说，这孩子真丑。但是啊，一听到这话，我哥哥就会为我出头，他一直喊我小妹！小妹！。后来，我的母亲也不在了。只剩下我和哥哥两个人，在一个寒冷的冬天，他出去捡柴，过了很久都没有回来。有句话叫什么来着，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从分开那天后，我们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你等的那个人就是你哥吗？”冰念注意到了故事里的另一个人。
　　“这个问题要再加五百两。”阡阡避左右而言他。冰念不再问，示意她继续。阡阡继续讲道：“我冻得以为自己已经死了的时候，我醒了，醒来时我躺在一个木板上，在一个偌大的房间里，我的旁边一个个木板上，躺着尸体”
　　冰念见识过那样的场面，但是是在相互厮杀的格斗场，他不能想象一个小姑娘见到当时场景的感触。
　　“也许因为年纪小，第一反应我以为自己真的死了，周围是和我一样的死人，直到不远处，一个人，忽然动了，我忍不住叫出来声。结果他也被吓了一跳。那个人就是江湖消失已久的毒夏泽厚的二弟子，淳于衍。”
　　“冉陌的叔父？”冰念问。
　　“对，毒医，后来他成了我的师父。”阡阡话中有些小傲娇。
　　“所以在杏庄时，淳于杉要向你师父问好，原来不是客套，只是听闻毒医脾气古怪，怎么会？”冰念想到杏庄分别时的景象又生烦躁，有很快将话题折了回来。
　　“我当时只感觉这个叔叔可怕极了，他手里还拿着一把刀。提了一盏灯走向我，一步步走向我，然后我当时又冷又饿，就只知道哭了，他盯着我看了很久，说了一句，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话？这张脸不错。”冰念猛地看向阡阡，似乎猜到了之后的故事。
　　“是不是很可怕，我当时也吓死了，但事情并没有这样发展，他仔细询问了我的家人，我都不知道，我甚至字都不会写。他就将我留下了。我才知道，我刚来的那个房间是他的实验室，他总会在外面带回来各种尸体，然后做实验，我也是他误打误撞带回来的。”
　　“这点倒是有所耳闻。”冰念想到当年带清舞去治病的经历。
　　“那之后，我就在蝶谷留下了，他叫我认字，识毒草，配药，用药。师父总说，万物相生相克，一物降一物，同样的毒草，你用来害人，他就是毒，用来救人，就是药。他用这样的方法救了很多人，虽然很险，但是却很见效，我帮着他把这些东西记录成典，也学了他学了不少东西，除了，在人身上动刀。”冰念默默地摸了摸自己的剑，忽然想自己好像就学会了在别人身上动刀这一件事。
　　“不过，师父动刀向来是为救人，在见他成功的救活很多人后，我看着自己那张越发丑陋的脸，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换脸？”冰念试着说。
　　“你真把我们当怪物啦！再说哪有那么大的能耐。师父前后用了近五年的时间，在我脸上动了近千刀，将那张脸一点点雕刻成了之前的样子。但是他见到我那张脸后，没多久，就离开了。”
　　“跟当年北堂夫人一模一样？”冰念说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什么感情，对自己的生母，他的记忆十分寡淡。
　　“后来我见到谢在宥才知道，隐约了解了师父和北堂夫人的渊源，我想他并不是有意而为之，只是那个人的脸已经印在他的脑海。”
　　所以在红尘街，谢在宥第一眼便看中了她成为“北堂舞月”的人选，也是在此时，冰念才正视阡阡这张苍老的脸，联想之前阡阡的样子，确实是个美人，不想竟是自己母亲的模样。
　　“但是这张脸需要服用多种草药，来防止它变老，其中最重要一味药，是一种香草，它产自西方，味有奇香,名叫荀草。但是在中原地带极少见，极难成活，因为数量极少一时掌握不了它的习性，师父很艰难的在蝶谷种出十几株。我这次离开太久了，没有按时服药，所以就这样了。”
　　“如果这株草没了脸就会提前衰老？”冰念觉得阡阡的话太不可思议。
　　“那草，没就没了呗，反正最终都会变老啊。是药三分毒，我也不会吃它一辈子。比起提前变老，你不觉得一直不老更可怕吗？”
　　“一直不老确实很可怕，那只是面貌变老，身体其他地方没有异状？” 冰念若有所思。
　　“只是面部动了刀，其他地方没事的。”说着阡阡自顾的摸了摸自己苍老的脸。
　　忽然想起了什么，问：“你什么时候知道我是我的。”
　　“红尘街。”冰念很坦然，他没有说当时为什么不揭穿，也没有问阡阡为什么躲着自己。而这些，阡阡自然也不会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