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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和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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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楚周皇宫已经三天了,幸陶自踏出那所属于自己的宫殿,便再也没有睡过觉,睡眠这个东西仿佛被皇宫往外那陌生的气息吞掉了。南姝的笛子也没了作用,那笛声一响,自己儿时在母后与父皇身边承欢膝下的景象历历在目,搅得自己呼吸困难,心口隐隐作痛,还有宫中那些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唱戏的小女孩儿,再也不能听她们唱戏了。幸陶把这些年收集的戏本子带了出来,想没意思时随手翻翻,但一看到那些唱词,熟悉的旋律同时也在心中响起,似乎又嗅到了当时的气味,有时是牛乳酥和糖蒸酥酪的甜腻,有时是深深宫苑内桃花的香甜,还有母后衣袍上的檀香,这些幻觉伴随着旷野上的风,令人感到恐惧与无望。
幸陶和南姝说她想要回去,任凭陈瑜是何等天之骄子,就算自己也对他有好感,那也不嫁了,她要回到自己的宫殿里呆一辈子,去听戏、读书、吃点心,母后要永远陪在自己的身边。
南姝听了这话没有其他言语,眉宇间挂着怜悯与无奈,只劝幸陶好好休息。
到了第五日,幸陶又一夜未眠,出了帐篷,发现自己再也无法透过阳光看见远处楚周山脉那单薄的轮廓,还有村庄那细小的影子,只有一只苍鹰在天空吼出了凄厉的声响。幸陶忽然崩溃地哭起来,说自己若是再不回楚周就要死了,自己的灵魂已经没了一大半了。
没有人能劝住她,随行护驾的李执膺也不敢再出发,请示了一路相随的楚周礼官和前来迎亲的北骊使臣,只说先晚行几个时辰,请跟着的太医瞧瞧再做定夺。待到太医看过,说幸陶不过是长时间未曾休息,精神疲累的缘故,用点安神散好好休息几日便没什么大碍。
和亲的队伍依旧向北行驶,幸陶服过药后哭哭啼啼地被南姝和小玉掺上了马车,马车外的景色千篇一律,除了枯草还是枯草,枯草焦黄惨绿相间,枯草随风颠倒,无趣而眼晕。渐渐地,幸陶不知什么时候睡了过去,朦朦胧胧感觉马车上的银丝炭在抚摸着自己的脸颊,身上盖了兽毛毯子,绒绒的软毛在下颌骚动,还能听见车轮与马蹄的共鸣,如同置身于一条被夏日骄阳曝晒过的温暖河流,在向远方而去。
幸陶醒来时,几乎忘了身处何地,马车在行驶,队伍在北移,尽管毛毯层层包裹着她,但周围的有一种从未感觉到的冷,几乎可以窥见那冰冷如同刀尖的锋芒,朝阳在刀尖上跳跃,马车将冷气碾得嘎吱响,她眯着眼睛想要坐起身,就被小玉拦下,只听南姝在一旁道:“公主别忙着起来,当心着凉,天越来越冷了。”
队伍停了下来为幸陶准备早饭,从楚周带过来的橘子糕和牛乳酥已经没有了最初的口感,变得又干又硬,幸陶还是一声不吭地一点点吃了,也没有再提要回去的事,她只觉得很累很饿。问了问南姝,才知道自己已经睡了一天多了。
北骊与楚周先前便商议好,陈瑜届时将在快到北骊的长汀之地迎娶公主,那时楚周的军队便可扎营休息一日,然后折返楚周。幸陶隔着马车帘子问李执膺还有多长时间到长汀,他回说,走得赶一点儿便还有两日,正好能与北骊的人会和。幸陶应了一声,又躺回了层层毛毯里,似睡非睡地闭着眼,她听着寒风叩问车顶,听着李执膺和南姝在马车外低语谈话,断断续续地,说着这荒野的天气冻伤了南姝的手、有几个将士生病了……
太医给的安神散很管用,幸陶又休息了两日便好了许多,到达长汀这一日时两颊有了气色,眼眸中有了神采,好生梳洗打扮了一番比原先还要俏丽许多。在出嫁前,幸陶在母后宫里见过这火红的嫁衣,它红得令人生畏,令人羞怯,令人有些难以承受,如今穿戴在身上,又多了一份沉重,幸陶抱怨了一句:“好沉啊。”
“公主这几日没休息好,瘦了些许,这衣裳本就重,如今您自然觉得它更沉了。”小玉一边替幸陶簪发一边笑道。
幸陶点了点头,见南姝已经梳妆好走了进来,她穿了一身海棠红绣金线点缀的衣裳,想夸她一句甚是好看,若是一会儿执膺哥哥见了,以为你今日要嫁给她呢。话到嘴边,却被头上的金玉珠翠压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待到梳妆好,幸陶被小玉扶着走了出去,帐外的一切已然井然有序,楚周的士兵牵着马站在两侧,北骊旗帜已在不远处飘扬。
帐外的天色是铅灰色的,阴沉暗淡,日光如同困龙一般在厚重的铅灰色中挣扎翻涌,幸陶觉得这一路太过漫长,每走一步,就有一组楚周的人马被抛在了身后,李执膺在最前方站着,比他再远一点的那个人应该就是陈瑜了,她还什么也看不清,只是一道黑与红抹成的影子。但很快,他逐渐变得清晰了,她能看清他发冠的颜色,他衣袍上的暗纹,他的眉目也趋近明朗,幸陶有些站不住,几乎是从这满头金饰中挤出来了几个声如蚊讷的字:“南姝、南姝,你快扶一下我,我害怕。前面的人是陈瑜吗?”
“是,公主,是他。”南姝上前扶稳住幸陶,在她耳侧低语道,“您不必害怕,我和小玉都在呢。”
“好。”幸陶应声道。忽而念起比武那日,阳光还很好,秋风中吹渡着夏风余温,衣衫仍很轻薄,之前还和母后哭闹,说自己不愿意和亲,可是母亲说——陶儿,陈瑜是为你而来的,你是最善良的孩子了,他的一片痴心你岂忍辜负,你嫁给她做太子妃比当公主还要荣华,你这也是为了楚周,你若不答应他的一片痴情,至楚周于何地?至楚周的百姓于何地?当然,母后也不舍你……
幸陶内心酸楚起来,那日的话几乎要脱口而出——母后,您别哭了,我信您!那陈瑜肯定是好的,我愿意嫁给他!既然如此,让他和南姝比武吧,我邀他喝茶玩耍他不愿意,那就比武吧,南姝是我身边武功最好的人了,赢了南姝,我就嫁给他,不过您放心,我会求南姝让她故意输的,我只是想让这看起来是我自己挑的而已。幸陶霎时站住了脚,陈瑜已经活生生地站在她眼前了,空气寒冷凝滞,行个礼都万分困难,只听他扶起自己缓缓道:“公主一路辛劳,我已在此等候多时。”
幸陶慢慢抬起眼睫,怔愣一瞬,两行泪从眼角涌出,一滴串着一滴,一行连着一行,如何也止不住,幸陶很快羞愧起来,朝陈瑜挤出一抹欢喜万分的笑意时,眼泪仍还在不断滑下,她只觉得欢喜、幸运,充斥着大难不死的庆幸。陈瑜仍持着那一丝温和,扶她上了马车,在礼官的示意下接过一抹红丝缎,欲为这泪流满面的公主绾在手腕,以成北骊特礼。
北风突舞,呼啸而来,登时大雪纷纷,千万片雪花宛若千军万马,密密匝匝,洋洋洒洒。短短片刻,就为长汀披了一层薄薄的雪纱。雪花消弭在幸陶未干泪痕里,藏在了小玉那施了口脂的嘴唇中,落在南姝那微有冻痕的手指上,李执膺的肩膀上沾满了数片雪,陈瑜未曾留神手中,那一抹红缎被风雪尽数卷走,飞到了数米之外。
那一刻,幸陶才觉得自己活过来了,周围的一切都有了生机,那些马匹是活的,将士是有血肉的,而陈瑜是自己的良人,幸陶扬声道:“南姝,快把那个红缎追回来,它飘远啦!”
南姝听罢翻身上了身旁的一匹马,朝那红缎飞舞的地方追去。大雪还在飞扬,天地如同幻境,南姝那海棠红衣摆在大雪中飞舞漂浪,半绾的长发在雪中穿梭。她与寒风赛跑,抬手抓住了那在风中辗转的红缎,驾着马转过身,北骊的队伍皆以红色为饰,是这茫茫大雪的中的一团火,幸陶站在马车上,朝自己的挥着手,她是这团火中最艳丽的一朵火苗,她银铃一样的声音远远传来,似是在感叹这漫天飞雪。策马而反,李执膺上前护着南姝下了马,那条红绸又回到了陈瑜手里,南姝望了李执膺一眼,轻声道:“我走了。”
李执膺忽而用力握住南姝的手,手指上还未痊愈的冻伤碰上他手中的温度,有些微微刺痛。他回头望了一眼,不知是在看幸陶,还是陈瑜,还是北骊那浩荡的军队,“姝妹,等我来接你。”
南姝点了点头,快步跟上幸陶和小玉上了马车,掀开车帘前抬眼望去,楚周的军队蜿蜒在雪中,大雪埋没方才马蹄踩出的路线,几乎吞没了楚周将士那银色的铠甲,眼前变得苍茫而缥缈,仿佛是一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