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山依旧》暖宁1996

4、难眠

　　幸陶从睡梦中睁开眼，毫无困意，仿佛从未睡去。已经连续好多个晚上这样了，从母后和自己说了和亲的事情一直到今天。一开始，还有南姝在身边，她还会给自己吹笛子，和自己聊聊天，让寂静的黑夜不再显得那么漫长而孤单。而现在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侍女小玉已经坐在床榻边打起了鼾，听着让人心生烦躁，不过也没有指望她能醒来和自己说会儿话。小玉虽然将自己的饮食起居照顾得很好，但她不懂自己，母后也不懂自己，父皇也不懂自己，只有南姝懂自己，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好久不来了，就算那次比武受了伤，这么长时间也应该好了。好在前几日母后告诉自己，说南姝已经答应陪她一起去北骊和亲，让人心中舒坦踏实了不少。

　　窗纱外秋虫的叫声虚弱而寥落，一声还没结束就没了下文，幸陶被这声音搅得喘不过来气，撩开床帐看了看，屋内烛火阑珊，在黑黢黢的夜里摇曳挣扎，小玉抱膝睡着，一层毛茸茸的淡黄色的软光盖在她的身上。幸陶朝她吐了口气，见她毫无动静，又重新躺回了床上，闭上了眼睛。

　　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变得愈发轻飘，好像和周围的一切剥离了出来，飘啊飘，似乎飘到了遥远的北骊，虽然从未去过那里，但灵魂似乎早已在北骊与周楚之间来来往往多次了，有时带来恐惧，有时有轻微的喜悦，有时候茫然地令人发抖、想哭。幸陶想着陈瑜的模样，她只零星地见过他几面，脑海里浮现的更多是她的幻想，甚至觉得自己已经忘了他长什么样子了，等到嫁到了北骊，发现一切变得不一样了可怎么好，陈瑜那俊朗的模样，颀长挺拔的身影都是假的可怎么办，他变成了一个又老又丑又胖的人该怎么办。幸陶几乎又要哭出来了，连连告诉自己这都是不可能的，她又重新把母后的话在心里念了一遍。

　　陈瑜，他不是坏人，他不是为了别的才来攻打楚周的，是为了自己，他喜欢自己，想娶自己。他曾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多次求亲，都被父皇和母后拒绝了，他没办法，只能以武力要挟，直到父皇答应了，他这不才收兵罢休吗？

　　幸陶又陷入了深沉的迷茫与动容，她曾看过不少戏本，那里面的故事都令人神往，大家公子可以为了心爱的姑娘放弃仕途权贵，孤注一掷；名门千金可以将家族荣誉抛诸脑后，在所不惜。南姝曾告诉自己，这些故事都是假的，看着玩儿也就罢了，切莫当真。可是如今，戏本不就成真了吗，陈瑜为了自己做出这些事，该背负天下人多少的骂名与质疑，他在北骊又该如何自处，他不就相当于为了自己放弃了一切吗？沙场无眼，他难道不怕丧命？可南峥哥哥为此丧命了，这谁又能预料到呢，自己与他成亲真的合适吗？若是父皇一直不答应，陈瑜又该怎么办，他真的会将自己的家乡倾覆？自己该为此恐惧还是感动？他既然是为了自己，前些日子却又为什么拒绝了同自己玩乐？

　　秋虫正欲轻啼，凌乱的秋雨倏然密密麻麻地在黑夜降临，将虫声的最后一丝气息湮没，耳畔灌满了雨声，并残留着秋虫的回声。幸陶裹紧了被子，随着雨声陷入了起伏不定的彷徨。
　　幸陶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等再睁开眼时，窗纱外已经透着灰亮，被灰云遮蔽的阳光似有似无的，带着秋雨晦涩的潮气，粘在纱窗上。起床后，南姝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只见她站在院子里，石板上的一汪水洼揉碎了她的身影，幸陶一时欢喜起来，忙把南姝拉进了屋，她的手冰凉冰凉的，被秋风吹透了似的，忙叫小玉去传早膳。

　　两人一如往常的时光，坐在一起喝着银耳雪梨粥，幸陶见南姝迟迟不语，头一次有些畏惧地也不敢与她多言，却因着公主的身份觉得不该受此委屈，便一直扁着嘴。半晌，南姝放下碗，说道：

　　“公主这些日子可好？”

　　“我不好，晚上睡不着觉。”幸陶见她终于与自己说了话，差点哭了出来，“我害怕，我好像忘了陈瑜长什么样子了，可仔细想想并没有忘，但不确定我脑子里的陈瑜是不是真的。我也不知道应不应该去和亲，南峥哥哥因为他走了，而我还要嫁给他，母后说我嫁给陈瑜也是为了楚周，但我这几日一直觉得我又是在背叛什么，可我……”

　　“兄长的事，实是因为沙场无眼，不管公主去不去和亲，都是无法改变的事实啊。”南姝叹气道。

　　“南姝，那你可怨我吗？”幸陶捧着碗，直直看着南姝，银耳粥的热气模糊了眼前的人，一副虚无的模样。

　　南姝笑道：“起初只是无法面对公主罢了，毕竟公主要嫁给杀了我兄长的人。后来，皇后还让我和您一起走，这对母亲打击很大，母亲哭了好几日。但我后来仔细想了想，最后要永远离开家、要永远离开父母、要和亲的到底是公主，而且皇后娘娘和我说了，您到底是为什么答应了和亲……罢了，公主您之前要求的什么比武，提出的种种要求，不就是说明了您爱上他了吗？”

　　幸陶听罢脸一红，嘟囔道：“我还没有……”

　　南姝不置可否，拣了一块桂花卷捏在手里，“我想，公主爱上了陈瑜倒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有了爱一切便可接受，幸福与快乐也能轻易获得，虽说您的婚姻是因战争而来，但是未必不会获得幸福。”

　　“母后说，陈瑜他爱我……”幸陶红着脸支支吾吾道。

　　“是，皇后娘娘也和我说了。”南姝垂下眼眸，眼睫不禁翕动，“您的不安我可以体会，我不能要求公主和我一样怀揣着悲哀的恨意，因为我只需和您在北骊待一年，而您要在那里生活一辈子，我还是希望您可以幸福的。”

　　幸陶从南姝的眼中洞察了一丝同情与悲悯，不禁流下泪来，这些日子，自己只在母后面前哭过，“我除了这些，我还害怕，我害怕等我嫁过去了，陈瑜不再是我脑海中的模样，到那时该怎么办呢。”

　　“公主。”南姝沉吟半晌，拍了拍幸舒那娇小的肩膀，“若是不论我的私心，单看他这个人，说不定是公主的良人呢。”

　　“那我就放心了。”幸舒拿起手帕抹着眼泪，刚刚匀好的胭脂在手帕上洇了淡淡的一层。

　　“所以，我也请公主答应我的请求，一年以后一定要让我回来，父亲和母亲已经失去了哥哥，我不能再离家太久了。”南姝道。

　　“我答应你。”幸陶频频点头，伸出食指放在唇边道，“只要一年，一年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