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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1-1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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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陆念一只听见唐如晤让他“回去”,回明教。他早知道有这么一天,只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样快。这场相遇说到底是意外,他不能永远赖在这里,唐如晤也有自己的生活。
道理他都懂,但还是忍不住难过。
“我并非要赶你走,”唐如晤眼看着大猫的脑袋都快垂到桌子底下了,心下不忍,但也没办法,只能尽量挑选出温和的词汇,“我此去路遥,归期未定,你在我这里许久,你师父寻不到你,也是会着急的。”
“嗯。”陆念一嘟囔一声,不知道听没听进去。
“你......就算回去时,也可以给我写信。寄到唐家堡唐洵处便是,我师姐自会转交于我。”
“嗯。”
唐如晤见他应了,走过去拍了拍他肩膀,准备从这离别感伤的氛围脱身,回去继续收拾行装。一边盘算着,弩箭,暗器,换洗衣物,路上的水粮也要齐备。
陆念一那边没再出什么声响。
唐如晤回房将应用的物件一一序列,正专心清点着要带的东西。忽觉背后风动,怵然一惊,来不及闪避,下一秒腰身被环住,是熟悉的檀香,金发绒绒的猫头在自己肩膀上。
唐如晤不防他还有这一出,整个人被陆念一圈在怀里,呆了一下:“你们明教的暗尘弥散......是这么用的吗?”
大猫闻言只是哼唧了一声,更用力地从背后将唐如晤按进自己怀里,把脸埋在对方发间。
唐如晤被陆念一箍得几乎有点喘不上气,想叫他把手撒开,忽然发现自己肩头有些湿湿的。
觉出陆念一压抑的抽噎,唐如晤顿时了然。
......这么大个人了,还真像个孩子似的,动不动就掉金豆。
陆念一分明哭得惨兮兮的,鼻涕眼泪都糊在自己身上,唐如晤心里却莫名云开雾散了些,甚至有点想笑。
“好了好了,先别哭啦。”唐如晤缓声安慰着,轻轻拍了两下在自己腰上的手臂,示意陆念一先松开,“等我去拿个东西给你。”
陆念一犹犹豫豫放开手,站在原地憋得肩膀一耸一耸的,却不敢再去看唐如晤的脸。
唐如晤去从衣箱底层摸出一个不知是什么的小物件,抓起陆念一的手放在他掌心。
透过朦胧泪眼看时,是个结着靛蓝丝绦的独当一面。同初见时陆念一昏迷前最后模糊的一瞥里,唐如晤脸上那半面形制一样,只不过尺寸要小得多,是个精致的扇坠了。
“小时候做着玩的,送你。”本来有两个,做来哄师弟的。做工更好的那个给了唐轻,不知道他还留着没有。
唐如晤在心里摇了摇头,寻了条帕子,撇着嘴去拭陆念一脸上泪痕。后者好容易止住了呜咽,鼻头还红红的,任由他动作。
(12)
唐如晤真的收到了陆念一的信,距离他们分别,自己独身前来岭南已弥月。惯使双刀的手似乎不善于握笔,那字迹称不上漂亮,但也能看出落在纸上的一笔一画,是由主人认认真真誊写过的。
陆念一絮絮叨叨同他讲了回去时师父怎样训斥自己,罚跪了多久不许他吃饭,哪些讨厌鬼又来说风凉话;
讲大漠的月色多么亮,他偷偷去三生树下撞见了师兄同异族女子放烟花;
又讲听闻明尊心法有一式名朝圣言,使出来时粲若花火,有机会他也想学学。
琐事讲罢,末了又添一句,单独成行:“想见你,如晤。”落款还附上了个笑脸。
唐如晤一一看完,想象到陆念一安安静静伏案写下这些字的样子,不觉莞尔。单看这信长篇累牍,还道是认识了哪个话痨。向日在一起时,只是个黏糊糊的猫崽子,也没见得这么能说会道。
灯下,唐如晤调好墨汁,铺开信纸,句句耐心地回他。身处这西南一隅,俗务之外,这点不足为外人道的快乐似乎是唯一的消遣。
这是快乐的一面。而另一面,说不上快不快乐,心情复杂倒是真的。
唐如晤马不停蹄赶到别院第二日,便接到唐寄寒第二封传书,叫他处理妥这边的事体后不必急着回去,别院人手太少,遇事没有得力的,要唐如晤先留下帮忙。
这是.......被流放了。
唐如晤知道,岭南别院向来归敏堂主管,相对于逆斩堂的人命单子,别院接的都是些平常的活计。因此留在这儿的多是身手次一些的弟子,初出茅庐历练的年轻人,或者追求安稳,不愿再过刀口舔血日子的半隐退的前辈。
说白了,养老的地方。还不应当轮到他这个锋芒正盛的天字榜七。
唐如晤拿到消息,回想了一番,近来的任务都顺利,也不曾有什么得罪了唐寄寒的地方。他一向与人为善,但偌大江湖,无意中与哪个势力交了恶也是说不准的。
自然也见到了唐轻。唐轻身量比一年前高了些,也壮了,天乾的资质正日渐在他身上得到展露,可见即使在别院,唐轻也没偏废了武艺,这点倒教人欣慰。
比起体格,在外这些时日,唐轻的心智成长速度似乎更快。短短一年,眉梢眼角稚气脱去不少,行坐间已渐露成熟的轮廓,和从前那个动辄要耍小孩子脾气的冲动少年几乎联系不到一起。
到真正见面时,唐如晤发现自己的心绪竟意外地平静,他本以为唐轻会拒绝见他。许是因为感知到唐轻的显著变化,已不再是他记忆中那个执执拗拗还需要自己哄着的小师弟。
但唐轻如今的自持里显然也带着疏离,见了唐如晤只口称师兄,有礼有节将师门众人问候过一轮,说不上冷落,也断然不是亲密。
唐轻的这种态度,在第一天见面时,便生生将唐如晤那些原本想说的话堵了回去。
但唐如晤还存着些念想,他想着许是白日人多眼杂,唐轻不便说什么体己话,也是为自己考虑。毕竟他同唐轻朝夕相处一十载,是眼看着唐轻长大的,说是长兄如父亦不为过,一朝分别,何至于陌路至此。
于是夜幕下,他去扣唐轻的门扉,却听见里面有异样的响动。
泽兑对信息素再不敏感,当此刻,唐如晤也能分辨出,唐轻的房中正在发生什么。
一回神时,唐如晤趁着没惊动任何人,转身离开。直到第二日清晨,瞥见那个五毒教的地坤离去的身影,唐如晤第一次发觉,他一点都不了解唐轻。
(13)
唐如晤不尴不尬在岭南待了月余,期间收到过陆念一两次来信。
至于唐轻,阿轻没再主动找他,唐如晤也不知道该从何谈起。仔细想来,唐轻也确实不是小孩子了,只因在唐家堡时阿轻从小黏在自己身边,唐如晤对这个小师弟一直作孩子看待。
倒是他对唐轻的变化疏于体察了。他在唐轻这个年纪时,也早就能独自出任务,去与榜上天乾争个高下。
唐如晤在心里叹息,生出些“孩子大了不由哥”的感慨。末了,还是铺开信纸,准备给师父去一封信。
别院这边本无甚要事,前日只是些流寇作乱,人手是足够应付的。唐如晤摸不透唐寄寒为何催逼得恁紧,偏要他来处理。
岭南四季如春,鱼米富足。暖风熏得游人醉,在这里,懒散敷衍不再是任务间隙的休整,而是日常。接到的活大多是能放在明面上的,也不必日日秣马厉兵,蓄势待发。
唐如晤只觉得自己暗色劲甲的肃杀,融不进这一派春暖花开的岁月静好之景。
他是个杀手。再不回去时,只怕天字榜前十都没了他的位置。他向来知晓那些个天乾在后面的虎视眈眈,对着他的背影,露出或轻蔑或阴鸷的眼神。
千机匣也不愿蒙尘。他还年轻,还须为自己争口气,却不能遂了那些人的愿。
信寄出去后,唐衍似乎很快收到了自己二徒弟的求援,因为几日后,唐如晤便接到堂首叫他回去待命的传书。
直到唐如晤离开前一晚,唐轻仍是淡淡的。想到此去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唐如晤终是忍不住了。
“阿轻......其实曲笙笙那次......”唐如晤觑着对方的神色,一面谨慎斟酌着用词。
曲笙笙确是个意外。曲笙笙跟着她师父去药堂帮忙,赶巧认识了唐轻。
对于这两人的交往,唐如晤作为师兄没什么意见,曲笙笙是地坤,同唐轻登对,生得漂亮,性子又活泼,任谁看了都心生喜欢。谈婚论嫁倒不急,待这两人再长几岁,且先作个青梅竹马也好。曲笙笙年纪轻轻,一手医术精妙,想来以后也能帮上唐轻许多。
那一日,曲笙笙来找唐轻,唐轻刚好有事不在,唐如晤便留她喝了杯茶。孰料就是这一盏茶的功夫坏了事,引出日后这许多隔阂。
唐如晤把茶沏好,端出来时却见曲笙笙歪在桌子上,脸儿绯红,秦风本就不多的布料被她自己扯得七零八落,雪肌玉体,一室间充盈着馥郁的白茶气味。
是地坤的第一次雨露期不期而至。唐如晤一个泽兑,哪见过这等场面,自然有些慌了神。他不知曲笙笙家在何处,但事态紧急,是须找一个天乾临时标记方能压下去,偏偏唐轻又不在。
唐如晤心一横,干脆寻了个大氅将曲笙笙裹得严严实实的,往唐洵的住处去了。本意是想着两个姑娘家家的,总不至于有什么不便。幸好他那一贯冷着脸的师姐对他这个不情之请没有拒绝,一炷香的功夫,曲笙笙总算退了热。
唐如晤惊魂甫定,送走了唐洵,将曲笙笙先安顿了。唐轻这时才回去,推门而入时,见到的便是这幅情景:曲笙笙脸上潮红未退,歪在他师兄怀里,身上还带着别的天乾的味道。
(14)
唐轻是被唐如晤拦住的。唐轻看出自己师兄的欲言又止。
是从幼时起无微不至照顾他,保护他的师兄。
他想起师兄往日如何沉稳出众,及那眼神落在自己身上时,却一贯是温柔的。而今,唐如晤在他面前竟露出一丝窘迫。
唐轻更高了,逆着光,须些微放低视线,才能看清对方脸上的黯色。
“阿轻,你长大了,凡事也都有自己的考量。”唐如晤想起那晚淫靡的动静,目光转向别处,“但是曲笙笙还念着你,无论回不回去,你都该同她讲清楚,不要......”
不要再这样伤害她,和我。
然而后半句并没有说出口,被唐轻带着些许不耐的语气打断:“师兄,我会自己处理的。”
唐如晤抬眼看他,连日来唐轻脸上那层冷淡客气的面具似乎终于出现了一丝裂隙。
经年不见,除了冷漠,便是不耐烦。所以他们之间,究竟还剩下些什么呢?唐如晤再不欲深究,点了点头转身便走。
唐轻看着唐如晤离去的身影,师兄挺直的脊背,在夕照下却显得单薄又落寞。心乱如麻。
他早就发觉自己的过分了。但再面对唐如晤时,他不知该如何说出口。
道歉么?
其实唐如晤的寄来那些信他都读过。当年他一时意气离家出走,独自在岭南这段日子里,也见闻许多。他早就想明白那事儿不怪唐如晤,也不怪曲笙笙,当时情形,唐如晤没有第二个选择。
将师兄对自己的好,点点滴滴回忆下来,唐轻越发觉得自己不是个东西。
唐轻很后悔,但还是别扭着,发了脾气。可能......唐如晤不会再原谅他了吧。
唐如晤不照镜子,也知道自己的脸色很难看。准备明日一早便走,手上仍利落地收拾着行装。
当然难过,怎么会不难过呢。是关于从小相依为命的师弟,曾经也对彼此无话不谈,而今这一腔愁绪,却不知再同谁诉说。
回神时,唐如晤发现天色已经黑透了,自己在一片黑暗中不知坐了多久。
唐如晤摸索着点上灯,风动,墙上只有自己的影子在昏黄中摇摇曳曳。他无端想起某个金发碧眼的大猫,好想再摸摸那软软的绒毛。
那日他回去得晚了,天也是这样黑,不知道陆念一在黑暗中等他等到睡着之前,在想些什么呢?
于是在灯下,唐如晤又铺开纸笔,一字一句写下去:“不知我是否同你提到过,我有一个师弟......”
(15)
北地入冬极早,朔风啸了整夜,第二日便飘下雪花来。
习武之人身强体健,但也耐不住在外面呆了几个时辰,脸都被冷风吹得有些僵了。陆念一朝手上呵口热气,往脸上搓了搓,钻回自己的房间。
上次唐如晤回信来时,同他细细描述了岭南风物,也与巴蜀较别,倒令人神往。
信上还附了些干果,据唐如晤所言,名唤荔枝,属当地独有。是挑出甜糯的鲜果用火焙过,再细细翻晒,方能经久不败。
陆念一去尝时,果然肉厚味甜,入口回甘。小心翼翼将余下的收好,他琢磨着寻些新奇的物事回唐如晤的礼。
但自从他跑去蜀中,师父看得他紧了,每日只盯着他练功,他不好溜出去,自然没有什么新鲜的见闻说与唐如晤听,更拿不出什么旁的。
陆念一有些懊丧。好在再过上一年半载,他便够得上独自出任务的年纪,届时天南地北,再无人拘束得了他。
到那一天时,他当第一个去见唐如晤。
江湖人尽皆知,唐门弟子不仅擅机关奇巧,也多出令人闻风丧胆的杀手。从蜀中回来时,陆念一着意去查过杀手排名的天字榜,唐如晤的名字赫然排在第七位。
陆念一领教过唐如晤的身手,从伏击唐尘那日,他凝神盯着目标,对当时在场的唐如晤的气息毫无察觉。直到他中招,目标被唐如晤一击毙命。
但是陆念一觉得唐如晤并不像杀手,至少和自己在一起时是这样。
唐如晤的手很好看,骨节分明,常年握弩的掌心有一层薄茧,抓在手里时是暖的。人也生得好看,长眉入鬓,凤眼似蕴着秋水,给自己擦泪时薄唇几乎抿成一线,但眉目又分明是噙着笑意的,陆念一感觉得到。
即使唐如晤确实当着他的面杀过人,陆念一仍想象不到唐如晤会露出一脸戾色,或是双手染血的样子。
但唐如晤确乎是天字榜七。
陆念一将手探进怀里,触到一个半月形的小玩意,慢慢摩挲着上面的凸凹刻痕。扇坠被他的体温捂得发热,连同那薄薄一叠信笺。
神思缱绻地用手指头去绕那轻软的绦子,陆念一暗暗计较着。
那些未曾出现在他人生规划里的词语此时突然一一冒出来,譬如声震五岳,名扬四海之类的。
他曾经不明所以的虚无缥缈,现在都有了明晰而具象的参照。
他须争气些,当那一日时,才配与那人并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