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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1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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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难得天朗气清,陆念一漫无目的走在广都镇上。蜀地风物与大漠确是迥异,陆念一出西域也有些时日,常昼伏夜出,还是第一次这样走进人群。正午街市人声鼎沸,此时耳目所及,皆是新鲜热闹。
热闹,也聒噪。向日在明教时,他是离群的猫,没有亲近的伙伴,师父只会冷着脸查他功课,同门间亦无什么好脸色。
明教中人普遍热衷养猫,幼时他见同龄人与豢养的鸳鸯眼波斯猫滚作一团嬉闹,也曾心生羡慕。但那点对温度的渴求,在旁人日复一日的冷漠中渐绝了念想,午夜惊起时,只有窗栏漫过的清冷月色,和着往生涧风声咽咽。
在教中这许多年,他又或像混在细沙中的一颗碎砾,也一般被风掀来扬去,但终究异类,实在格外扎眼。
早就习惯了。不再奢求的,而今竟由这意外许他得偿几分,虽迟了些,但也教人食髓知味。实没有旁的人愿意对他有如此亲密的举动。他瞧出唐如晤不讨厌他,却一时摸不透自己的心思。
经久无波的水面,忽一朝春风骀荡,也生出些浅浅涟漪,说不动摇是假的。
待回神时,陆念一发现自己坐在广都驿附近的茶摊。桌上随手把来的细瓷盏在他掌中,显得甚是袖珍,光滑边沿在有些粗砺的手心中摩挲,触感微凉。自来了南边,连这应用的器物都生得如此精巧,更不消说......回味起昨夜有些僭越的温存,陆念一又走了神。
天乾五感敏锐,此间,南来北往行商的卖力吆喝,被说书人夸张渲染的江湖“秘闻”,以及混杂的信息素,于陆念一,是纷扰。先时新鲜的快意消弭,他不愿在这多待一刻。
他想回去了。回唐如晤那里。自陆念一被捡回去,三餐都是同唐如晤一起,处处得其照拂,不觉已养成新的习惯。现下在这嘈杂陌生的地界,周遭尽是不熟悉的气息,两厢对比下来,陆念一莫名生出些烦躁。
但他并抓不住这躁动的源头。唐如晤说晚饭时才会回来。吃是没心思了,于是胡乱抓了几个包子先打发了肚子。
吃饱了又想起唐如晤嘱咐他将后院堆着的柴理了,自他伤好,厨下的粗活都是陆念一的分内事。反正他有得是气力,照顾他已是麻烦了唐如晤许久,该当自觉打好下手。
心念至此,陆念一起身结帐,瞧着日色还早,干脆也不使大轻功,只慢慢走回去。他虽不愿待在这里,回去却也不急于一时。唐如晤不在。
(7)
唐家内堡竹声萧萧,四季皆是一派肃杀之气。
唐如晤翻身下马,迎他的是唐洵,他那天字榜第三的师姐。唐洵还是一脸不好相与的样子,常年踩着秦风的细高跟,生生走出杀伐果决的气场。
两人没什么寒暄,唐洵替他牵了马,低声提点道:“师父不在,堂首脸色不好,一会进去说话注意些。”
唐如晤应了一声,便迈进了逆斩堂内堂。
一眼望去,只见堂中齐齐跪了一地,想必其中也多有唐如晤的同辈。离得太远,座上唐寄寒的神色瞧不真切,但这阵仗,何止是“脸色不好”,唐如晤腹诽。
走得近了,唐如晤耳尖,捕捉到一句飘忽的尾音:“......你们这些个天乾都是吃白饭的不成,还不如那天字榜七的泽兑管事。”
天字榜七,是唐如晤。这话各有褒贬,听者心里却不是滋味。唐如晤神色稍黯。
也并不是第一次。自从他戴得起独当一面,所遭遇的对泽兑的质疑就从未止息。他曾以为自己凭实力进天字榜,成了前十唯一的泽兑,在同侪间也称得上佼佼者,就能让旁人闭嘴。
是想多了,是他低估了人心中的成见。
这种种纷乱也只是一瞬,唐如晤理好了心绪,迈步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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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唐如晤出来时,天已擦黑。唐寄寒召他回去还是为着唐尘一事,有几句话同他交代。本无甚要事,只因陪着挨训却平白耽误了许久。他担心陆念一要等急了。
一路颠簸,唐如晤快到时已近亥初,房中却远远不见灯光。
前庭是收拾过的,新落的叶已被扫去。想必后院此时也是齐整。
唐如晤喊了一声,片刻听得陆念一应了一句,在门后窸窸窣窣些什么。方略放下心,先自去马厩安顿了马儿。
方添好了草料,唐如晤听后面的动静,知是陆念一出来了,头也没回,顺口问道:“这个时辰了,你不点灯做什么?”
背后传来的声音闷闷,却是答非所问:“你回来了。”
唐如晤手上忙完,转身去厨房,还没来得及看陆念一一眼:“你吃过没有?我有些饿了。”
“没有,在等你回来。”
不知怎么,唐如晤发觉自己似乎对应对陆念一的情绪格外有耐心,也许是从唐轻那儿得到的经验。
他顺手摸出火折子,原本埋头寻着壁橱里的食材,此时方分出神去看门口的陆念一。借着月色,看清了此刻对方湿漉漉的浅色眉眼,只着中衣,发顶还毛毛的,竟从那眼神中读出些“都怪你不早点回来”的怨怼意味。
唐如晤一瞬又有了初见时的感慨,陆念一生得好。若真是猫,也是只摄人心魄的美貌猫妖。
感慨归感慨,对着委屈巴巴的陆念一,唐如晤还是不觉失笑,先时在逆斩堂里的那点憋闷也早烟消云散:“你这是刚醒?”
那边毛绒绒的大猫似是咕噜了一声,“你回来得太晚。”
唐如晤按捺住去摸头的冲动,抬眼对他笑:“等会一起吃啊。”
(8)
唐如晤嚼着笋干,看对面陆念一吃得摇头摆尾。
他回来得匆忙,家里又没什么存粮,左不过是些清粥小菜,没半点荤腥。唐如晤是吃得惯了,一碟脆笋,半匙辣油淋下去,就着稀饭倒也有滋有味。难得陆念一不嫌弃,做什么吃什么,很是给面子。
嗯,好养活。不似唐轻那小子嘴刁。唐如晤在心里下了结论。
唐如晤吃好了,先起身把自己的碗筷收拾起来,对陆念一道:“灶上还有些,若不够自己去添。”
“如晤。”
“嗯?”唐如晤背对陆念一洗着碗,手上动作没停,顺口应了一声。
“我......我想以后都这么叫你。”
......唐如晤去拿抹布的手一滞,下一刻才反应过来陆念一的意思。有些好笑地回身瞥了一眼坐得板正的陆念一,不出意外捕捉到对方脸上的一丝窘色。
叫都早叫过了,对这称呼唐如晤并无微词。两人相差不到半轮,昨夜只是调侃,他本也无意托大,没想到陆念一倒是当真了。
“好啊。”唐如晤答应得爽快。
嗯!得了首肯,陆念一像被顺毛的猫,似乎又快乐地咕噜了起来。
待洗涮好,一切收拾停当,唐如晤准备回屋理一理今日堡中得来的情报。灯拿在手里,对背后一直眼睛亮亮盯着自己动作的大猫道:“天色不早,我回房了,你也去歇息吧。”
陆念一半晌没吭气,唐如晤以为他听进去了,便要走开。不想陆念一甫一开口,语出惊人:“如晤,可不可以一起睡?”
“......。”唐如晤被呛住,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有一就有二,他还真当自己是三岁小孩儿了?
“我......怕做噩梦。”见唐如晤不答,陆念一复又可怜兮兮补上一句。
......行吧。唐如晤瞧着那耳尖都垂下来的猫,心道,自己又不是地坤,反正也同床共枕过了,怕他怎地,就当哄孩子罢了。
还是个小漂亮,不亏。
末了唐如晤又被自己这突然冒出来的想法吓到了。
好在床够大,两个男人躺上去也不甚局促。这屋子是唐轻以前住的,因他睡觉不老实,常常滚下去,当初造这床时,唐如晤特意吩咐木匠将余量留得宽些。
许是下午等唐如晤时睡得多了,陆念一此时毫无困意,旁边唐如晤发间的皂角味在黑暗中愈是分明,搔得他鼻子痒痒的。
赶了许久的路,唐如晤是真的有些乏了,阖眼背对着陆念一,对他那些小心思毫无知觉。
(9)
陆念一几乎是屏着气的,他睡不着。
旁边的唐如晤吐息渐轻,陆念一躁得只差在床上滚来滚去,又怕吵到唐如晤,直憋得格格驳驳啮住自己袖口,才堪堪捺下紊乱的心跳。
对于失眠,他归咎于唐如晤太好闻了。
皂角味本是淡淡的,此刻却直钻进鼻腔,直冲脑门,又像羽絮拂过胸口,扰得他心猿意马。
唐如晤快睡着了,对陆念一的纠结挣扎毫不知情。直到陆念一又抓住了他的手。
经过这一阵的相处,唐如晤见识过猫崽子的黏人,因此对陆念一突如其来的动作也没什么警惕。半寐着,唐如晤连眼皮都没抬,翻了个身,自然而然腾出另一只手拍拍对方:“睡吧睡吧,乖。”
近在咫尺,呼吸相闻,陆念一蓦地脸红到耳根。这感觉怪异,当此刻,他总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微妙的,只情愿同唐如晤分享的事。
“我......”不行。难道能说“我想亲你”吗。
唐如晤似是听到了,又嗫嚅了一句什么,没清醒。离得太近,贴过来的皂角味又浓了些,黑暗中陆念一看得分明,唐如晤发丝垂下来遮了小半张脸,眉睫微颤,薄唇翕动,真想......
陆念一不敢再看,慌不择言:“我是偷跑出来的。”
“啊?”陆念一这句自报家门在静夜中也算掷地有声,唐如晤那点瞌睡被震跑了。
“怎么了”唐如晤睁眼,陆念一倒是先羞得松开手,往后缩了缩,拉开两人的距离。
陆念一气自己的怂,干脆闭了眼,将那些唐如晤不问,自己本也没打算说的都一股脑倒出来。
他置气偷跑出来已有月余,往日趁师父闭关,他也三不五时溜出去看看,但最远也未走出过龙门。陆念一自恃是个天乾,身高体壮,修的又是焚影,背上双刀单看着就有几分唬人,他不去招惹什么,却也没出过差池。教中无人看顾他,出去游荡三五日,待师父出关之前回去便是。
以往只是闲逛,直到他无意中听见师兄提及这次的任务。便有了这次预谋的跑路。少年意气,总觉得自己能立下奇功,好让那教内群人刮目相看。风雨兼程,倒也真让他歪打正着摸到了人,再后面就遇见了唐如晤。
唐如晤听着,陆念一的来头他早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此时也并无意外。只是逆斩堂重要目标的行踪,是被个猫崽子听壁角听来的,往日他定要怀疑,但在陆念一这儿,他只觉得无语。
虽然唐如晤并不清楚陆念一为什么挑这个时候和他讲这些,但原本只是猜测的,现在由陆念一自己一番掏心掏肺的陈述坐实,还增补了细节,感觉也不坏。
于是伸手去揉了揉大猫的发顶,带着连自己也不知从何而来的笑意:“知道了,睡吧。”
(10)
多年的习惯让唐如晤在天刚亮时就睁了眼,这次陆念一倒没有缠他,独个儿缩在床边,紧紧贴着墙。听见唐如晤的动静,似还瞌睡着,把金发绒绒的脑袋往被子里又藏了藏。
唐如晤也没管他,自行洗漱了,想着还剩些干粮,去灶上蒸一蒸权当朝食。
天有些凉了,厨下的热气蒸腾成团团白雾。等饭的功夫,唐如晤抱着茶杯,觑着滚水里沉浮的碎末呆了片刻,不知怎的,他总有些心神不宁。
待唐如晤这边备得停当,陆念一也刚好钻出来,已经收拾齐整。
“赶得巧,来吃饭吧。”唐如晤摆好碗筷坐下,余光瞥见陆念一熟练地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茶,就像他也在这里生活了许久。
捏着半个饭团,随手按住突然跳了几下的眼皮,唐如晤还来不及细想这隐隐不安的感觉,又接到了内堡传书。
放走了信鸽,唐如晤几乎屏着气慢慢展开那张薄薄的信纸,唐寄寒的字迹有几分潦草,想是写下时也匆匆:“岭南有变,已着唐轻接应。速往勿怠。”
预感应验。目光触及那个名字,唐如晤倒吸了一口凉气,指头发力,几不可遏地将那信纸边沿碾出些褶皱。
唐家堡在岭南有处别院,做些明面上的生意,也接当地的私活。
一年前某日,唐轻同他闹翻,当夜回了堡内住,对唐如晤避而不见。不久,唐轻便自请去岭南。那时师父也不在,唐轻不过一十六岁,孰料唐寄寒竟是允了,径放他南下。
这一年间,唐如晤多次写信给他,都如石沉大海。想是还在生气。唐如晤得不到音讯,只能偶从同门只言片语间窥到些唐轻近况,知他在那边过得尚好,方略放下担忧。
而今岭南出了什么事,唐轻又如何,值得这样仓促遣他前往......若去时,不知唐轻是否还愿意见他
心念至此,唐如晤眉头锁得愈紧,窗外拈信久立,连薄衫浸晨雾,凉得透了都无知觉。
陆念一吃到一半,看见唐如晤出去收信,拿到时盯着那张纸看了许久,只留一个背影给他,也觉出气氛不对,遂小心翼翼出声道:“你要出去了?”
唐如晤闻言回神,将那纸随意折了几下揣好,方转过来道:“嗯,有些事。”
唐如晤不愿表露得太多,但脸色仍有些难看,回头见陆念一也不吃了,蹙眉盯着自己的样子,意识到失态,勉强对他笑了下道: “没什么,你先吃饭。”
陆念一哪还有心思吃,三两下吞进去抹抹嘴,盯着唐如晤默默收拾着东西的背影出神。想是唐门的内务,唐如晤不说,他亦不便问,只将那灼灼目光放在人身上,似乎这样也能瞧出个一二三四五。
许是那眼中的失落太过直白,唐如晤收拾了片刻便住了手,坐回陆念一对面,给自己续了杯热的,拈起剩下的饭团。
猫崽子听说自己要出门时都委屈得快冒泡了,明明是捡来的,怎么就黏上了呢。唐如晤啜着杯中茶,一团乱麻理不清,又无端冒出些不着调的想法。
唐如晤有些头疼,嚼着冷掉的饭粒,瞟一眼对面坐立不安的陆念一,心里默默斟酌着词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