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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肆 (二十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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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先一步爬到地面上,陈衣旧随后,飞快地弯腰按动机关关上墙洞。
眼睛有些不适应屋内的光线,我抬起手挡一半眯一半,想要摸到榻上歇一会,穿过指缝,隐约看到一个人影晃进。
“他怎么样?”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听起来还颇有几分熟悉。
“喏,”陈衣旧指着我,“没死,我说了吧,他命比你想象的要大的多。”
“又见面啦。”那个男人笑眯眯地,拉了个小板凳坐在我面前。
他又戴回了眼镜。
“医生,没想到在这里又见到您。”
他笑笑,“不用这么客气。”
我叫他的名字。
“橘俊秀。”
“双儿都告诉你了?”他点点头,目光像是审视。
我脱了外套掸掸灰,歪在榻上葛优躺,喘口气。
他或是陈衣旧都没有说话。屋内静了小半晌,终于还是忍不住了,橘俊秀道:“你就没有什么要问我们的么?”
“尝试过一次。”我挑眉。
“哦?”他道。“刚才在下面,你应该也看见了许多东西。”
“既然如此,那你应该知道我要问什么,也远不止下面那点事儿。”
橘俊秀一边听我说话,一边慢慢点点头。
“所以,我猜我要问的问题里,估计没有一个是你会老实回答的。”
橘俊秀沉默了。
陈衣旧在一边轻笑起来。
道:“愣头青也学精了。”
做生意的大小门店大多有店训,在显眼的位置写几行字,除了强调要你时刻脸上带笑,再实际的无非那么些,诸如客人是上帝,时间是金钱,诚信是未来。
结合实际,依此类推的话,他们角书斋要是有店训,大约是放在他们脑子里不给外人看的六字密传箴言——说实话没工资。
“你不生气么?”
我摇摇头,“气死了不值得。我只问一个,李勉臣他还好吗?”
他清清嗓子,反而问我,“你觉得呢?”
看见橘俊秀的那一刻,我心里想的是,若这人和陈衣旧都在这里的话,李勉臣的问题肯定不会太严重。
但他这语气让我很不爽。
“你这算是什么屁话。”皱眉道:“听起来,话里似乎有好几层意思。”
“你想多了,”他摆摆手,看着手表算时间,“他现在一个人在下面,还需要再个等三十七分钟,到时候我会再去陪他的。”他转头对陈衣旧,补充道:“这段时间我都会一直在。”
橘俊秀与陈衣旧互相交换一个眼神。
“目前也只有你了。”
陈衣旧像是难得舒了口气。
我打断他们。
道:“刚才,你们背他进来的时候,他为什么全身都是湿透的,活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橘俊秀和陈衣旧同时点点头。
橘俊秀道:“因为就是从水里捞出来的。”
“……”我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什么?”
“我们一直沿江往下走,快到荻芦滩了,才找到他。找到他的时候,人已经完全昏迷了。”
就如同所有的溺水之人一样,大量的水吸入肺中,会导致心脏骤停,橘俊秀已经在找到李勉臣的第一时间进行了抢救,随后立马背着人赶回斋中,肺部积水应该是没有了,但是李勉臣还在昏迷。
“我们角书斋下面有这些年库存下来的一些老旧医疗器械存货,我看了看,都还正常能用,衣旧是不会操作这些,但我在,该做的检查我都已经给勉臣做了,颅内压监护显示他还有些轻微脑水肿,应该是全身缺氧导致的。问题不大。”
橘俊秀简单地给我讲了一下。
“他当时可能是被冲到岸上的,后脑还有一点撞击伤,外伤。”
想起我当时还把陈双手里的肉线双氧水当成什么了不起的法外漏网之鱼,而橘俊秀就这样轻轻松松模模糊糊地说出了个——“有些医疗器械?”我跺脚,道:“你们底下连这都有?这下面究竟藏了多少东西?”摇摇头,“行吧,随便了。但是你说他有脑外伤,脑水肿……”这样的名词令人害怕,“你确定他没事?”
“我不敢确定。”橘俊秀说的很诚恳,一定是实话,因为我感觉如同心在被砂纸刮擦。道:“一切都要看他,我会尽全力。”
李勉臣的皮肤一触惊心,像是被泡毁了一样。
半个多小时前在门口与他擦肩而过时,什么都来不及细看。我焦灼地捻着指尖,“他究竟为什么会落水?发生了什么?”
面前这两人再次交换眼神,看着我,十足地犹豫。
陈衣旧道:“你不知道么?”
“什么?”我问,“找他出去的那个女人是不是朱琪?”
“是。”陈衣旧点头,又摆摆手示意我,“你先别急,我知道你想说的话我,诸如‘既然知道是朱琪来找他我们为什么不拦’之类的,但很多事情都是后话了。”
“最先发现他不在的人是眯眯,我们也是陈双告诉我们之后才意识到的。”
陈衣旧道:“朱琪约他出去,大约说是想要私下聊聊,开车带着他一路去往江边,”陈衣旧解释道:“我们并不是偷窥。我觉得还是有必要跟你说一句为好,镜子告诉我们的东西,可能远比李勉臣愿意告诉我们的多得多。他一直昏迷未醒,我们没办法问他,而我们总要知道的,毕竟他也没有别的亲人了。总之……”两人对视一眼,橘俊秀从怀里拿出一小叠东西递给我。
“这些是找到李勉臣时,在他身边发现的。”
上面的是几张照片,下面那些看材质好像是信封之类的。
我接过来,扫眼就愣住了,相片里头的那个男人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
还有文若楠。
第一张照片里,是我几个小时前和文若楠站在一起的样子——我背对着她,入镜了一个侧脸,正在开公司楼梯间的门。
“艹!”
翻过这张,接着往下看,更加匪夷所思了。
“这又是什么?!”
第二张照片看上去是由文若楠举着自拍杆摄就的,里面有三个人,是我跟文若楠还有贺君臣。
简直惊悚!
而我却毫无印象。这照片上的我也只有一个侧脸,但能认得出来这人就是我自己,手腕上箍着一圈彩色的橡筋,连着一块椭圆形的号码牌,像是浴室和健身房里常见的储物柜钥匙牌。我想起来了,我这一身是在随州温泉时的行头,出发前一天我睡晚了,衣裤都是李勉臣替我搭配的。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被照的,我与这两个人确实同时说过话,但绝没有合过照。仔细回想,与贺君臣和文若楠的初见是似乎在一个岔路口的路灯下,绝不是照片里的景色。
谁拍了我?
只有贺君臣了,应该是他跟我借火扯完淡之后随手拍的。
这照片绝对P过,把我跟他们放在了一排,看起来像是在小聚。
看得我忍不住骂人。他还真是鬼心思多,一手又一手,不达目的不罢休,只怕漏掉不嫌烦,搞行政的人都这么注重细节么?简直可怕。
我再往下看去,剩下的好几张照片里的都没有再出现我自己了,但是却有李勉臣的老板、同事,后面还出现了两位老人,我端详了一会儿那二位的脸,似乎在哪里见过,好像是李勉臣的手机里。
这二老大约就是李勉臣的父母了。
最底下是一张大照片,居然是高中毕业照,全的。李勉臣手里的那张我看过,他把自己的脸挖掉了,这张显然不是他那张,因为我在里面找到了他的脸。
“意义何在?”
我简直搞不懂,做这些事情究竟目的是什么?但又止不住地恶心,整个人就像得了皮肤病一样瞬间浑身不自在。
恶心,果然只有恶心,难怪之前李勉臣偶尔提起他俩的时候总是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头说出这两个字。
“别骂了。”
陈衣旧一直暗里瞧着我的脸色。道:“你是真不知情?”
“这不是我……不,这是我,我去过那个度假村,但这张照片是P过。”我抖着第二张照片,反复看,“她想干嘛?”
如果硬要做看图说话,那么第一张照片能表明我和我和文若楠单独聊过,第二张是想告诉李勉臣我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与文若楠和贺君臣有过往来。
可是就算这样那又怎样?
“这婆娘真是个颠倒黑白的事儿妈,”我觉得胸闷,开局一张糊图,内容全靠嘴编。我大约能想象出来朱琪会搬弄些什么。
“不当营销号真的可惜了。”
这东西什么都不能说明,那么用意何在呢?
我百思不得其解。只是觉得,李勉臣若是真的生我气,一时被迷惑了,也该拿着照片来找我兴师问罪。
我完全不介意我的人朝我发脾气。越亲密的关系越缠绕,深入起来,本来就是越疼中带爽的。
可是他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为什么不找我?
陈衣旧拍拍我的肩膀,说的话倒是有与他那张脸看起来很不相符的沉稳,“保持理智是一种良好的生活习惯,但不是每个人每时每刻都能做到的。”道:“煞有介事地将真话和假话掺在一起说的话,会让人下意识的全都接受,当想象力大于辨别力时,情绪就会崩溃。自信一旦被摧毁之后,就很容易被人牵着鼻子走。这种话术应该是最简单的洗脑手段了。”
是了。
旁观者清。
真假不重要,能把人逼死就行了。
朱琪很清楚李勉臣怕的是什么。
明知他身体没有痊愈,前不久刚出了文若楠的事,她现在突然出现,又翻弄起十几年前的旧账,存心将真的假的话穿插着混在一起颠倒是非,再举证似的煞有其事地附上这几张照片,混淆视听,简直是最适合火上浇油不过了。
“贱。”
这个疯女人。
我把照片扔到桌上,打开下面的信封,封面湿了大半,上面还有泥迹。
信封当然是已经被开封过了的,没有填邮编,没有地址——这套封纸大约也只是拿来做包装而已。里面的纸张湿润润的,叠得有些随意。
展开一看,不少A4的信纸原来已经被拦腰撕过了,A8的小纸也是皱皱碎碎,有些毛边,可能是很早写就的,上面的笔墨洇开了,凭勉强可辨的几行笔触来判断,这些全是情书,有几张上面不仅是年月日,就连上、下午都写得很详细,一零年,甚至还有零九年,算算,这些东西写成的时候我还在念高中。而至于落款的名字,全是君臣。
贺君臣。
我看不下去了,一起扔在桌子上。
“总之,大概就是这样。”陈衣旧道。
我坐回榻上放空了一小会,谁都没说话,半晌,橘俊秀拍拍我的胳膊。
“我见不得垂头丧气的人。”
“就没有别的办法了么?除了做一个坐以待毙的旁观者,就没有什么能做的了么?”
“坐以待毙当然不行。”橘俊秀道。
可我感觉他似乎吞掉了后一句,比如——‘但确实你只能做一个旁观者’。
我看着散落在桌子上的东西,脑中突然冒出一个极端的想法。
“别看了,”陈衣旧一晃身,挡住了我的视线,道:“这是法治社会,就是说,即便我们手里有人证物证与道理具在,也没权力执刀。更何况我们没有。杀人是违法的,”他又慢悠悠地补了一句,“不然也轮不到你操心。”
受害者,可以做案例可以做齿轮可以做灰尘,但就是做不了执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