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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肆 (二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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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秉善,有誓无人,你可知,你可知?”
一样的调子,词却变了。
鼎内又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又连着两声啷当珠子响,我寻声后看,一只细细的人手正从鼎池中抬了起来,五只手指攀在鼎沿上,颇为无力地垂着。另只手也缓缓举起,瞧着却不对劲,那小指软得像骨折了一般,以一种极其别扭的角度跟中指和食指交叠在一起。接下来冒出来的就是脑袋和身体,却没想到居然是个光头。
这光头动作笨拙,极其乏力且诡异,整个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大半身瘫痪的可怜人在做复健一样,我仔细一看,这’人’的额头上还有两三乌痣戒疤一样的瑕疵,却不平滑,过于尖锐突兀,倒像是颅内畸育出了什么骨刺,就要戳破皮囊。
……不对?
我将铜铃棒子揣在兜里,拿出手机打开手电筒,不同于夜明珠的温柔光线,强光之下,那个’光头人’整个呈现出一种极不寻常的通透白色,那一尖儿黑点却远不止一点,是一条细细的黑线绷直了延长下去,如此倒更像是被一根长签从腹腔戳到了头顶一般。随着我的凑近,这光头人贴着鼎池内壁站起了半身——这家伙,越看越不像人,我踢了踢鼎脚,那光头晃了晃,脸皮跟手皮、颈皮感觉是一样的厚度,像蝉蜕一浪一浪的。原来是没有五官的。
MD!这是个剃去了头发的人皮。
我一下子醒悟过来,可这玩意儿怎么还会爬?脑子里轰隆一震头皮也跟着发麻,这比摸不着的阿飘更渗人多了我有头发。
“给你看、给你看,你看呀。”我在这张人皮的脸上看不出来有任何随发声而引起的翕动。声音依旧像是从鼎底某处传来,愈发急切了。
这光头人皮上半身完全站直了起来,在鼎内左摇右靠,像是立不稳当,胸膛半驼,空洞的胸腔里头似乎交错着上十根竹签,戳着光头人皮的额头、肩膀、喉头处,像是简陋人偶的操纵杆,从腔内顶出一凸凸的小黑点,将这一张人皮尽量平整地晾起来。只见它一颤,朝我转过头——应该是里头签子的阴影印在人皮上造成的错觉——总觉得它在惨兮兮地笑着。看它扯动着脸面,一抖,随即像是签子断了似的,一霎便塌了下来,那副人皮匍匐着,顺着鼎壁往下滑,对着我直冲而来。
这一系列的动作几乎是在瞬间转换,快得一惊一乍蹊跷百出——在这人皮儿的双脚跃出鼎池的瞬间,我瞧出了破绽,那跟着脚皮跳下鼎来的一个小东西,不就是方才的那伙稻草人吗?
嘿?
撑起这张人皮的签子就是一根根的稻草梗。稻草人儿覆在人皮下头,两条小腿儿一跳一歪,整张人皮就跟着一扯一迟。稻草人儿的动作一如既往的滑稽但迅速,顶着皮在地上飞快地伏飘过来。我弯腰用刀背挑起了那张人皮,扔到一边,那帮稻草人儿还跟一群地痞无赖一样朝我冲来,下意识地回手一刀就朝为首的那个最长且最大的稻草人身上砍去,被劈成两截儿的身体躺在地上抽搐了两下,没有烟粉迸出,却如呕吐一般,它的腹腔里竟然滚出来一颗小小的夜明珠来。
“骨碌碌……”
我觉得这一颗珠子划地而过的滚声是最长的,像坠落悬崖的人的呼救,绵延不绝,刮心难受,不理也不是,捡也不妥当。
“诶…诶……”
袅袅幽幽,那个女声又来了。
我真的暴躁起来,这在恐怖片的边缘疯狂试探但就是再没有正经下文的行为是真的狗,我在心里暗骂。原本再怕的人也该乏了,谁有心情听唱戏?烦不烦。
压着嗓子,尽量平静地试着同她对话,道:“我不是你要找的人,我想。”
瞬间,室内就静下来了,任何细微的声音都听不见了,重新恢复到一个死室该有的模样。
所谓死寂,就是这样了吧,我心想,既然你没反应,那我就继续说了。
于是直接扭头对着头顶的阿飘,道:
“我要找一个人,他受伤了,很严重,被陈衣旧带下来疗伤了。我很担心他一个人会不会怕,因此才会冒然下斋,误打误撞来到了你这里,”我抬手一指,示意自己方才进入此处的穿过的两尊石兽,“我是从那里跌进来的。”我把手中的豁口刀放平在一边,“我对这里的东西没有兴趣也无意破坏,刀,放在这里了。我只想回去,只想找到他。你能帮我走出这片奇门遁甲一样的货堆,让我出去吗?”
“呵——”
她像是愣了一下,声音里有突如其来的惊喜,甚至可以说是狂喜,“你能听见我说的话呀?”
“你还能看见我?”那一方人形的雾涌不再静止不动,像是撒野的风筝,在半空中左飘右转,我的视线也不自觉地跟随着她的动作左右晃。
“哈,你居然真的能看见我。”
“……”
这下子轮到我傻逼了。
——什么鬼?不用恐吓用脑子的,居然还会钓鱼执法了?
那位阿飘的身形落下一些,几乎与我平视了,意外道:“你不是棘人,我能确定,但是你居然能看到我。哈——你还说不是来陪我的?”
“他们就是让你来陪我的,你不知道吗?”她诡秘地笑起来。
口气秒转,又像是谑怒,“你能看见我,还一直都不理我?”
“存心视而不见嚒?”
“怎么,现在倒是有求于我了?”
她有明显的情绪起伏,真是怪中AI,鬼里陈酿了。只是有些过于喜怒无常,让人捉摸不透这究竟是个善鬼还是恶灵。
我心里的秤砣一下子咯噔到底,钮心左摇右摆,就要失去沉着了。那红雾女又笑起来,起初还像是银铃,后勉强像黄莺,再后则如嗥野的鹰隼,咄然凄厉起来。
我下意识就要后退,却被那帮稻草人抱住了脚踝,一个踉跄,红雾女已尖笑着朝我急速冲来,满室如海藻般缠抹游动的雾缦开始躁动,我余光瞥见身后的三两稻草人像金刚狼亮出钢爪一般,手臂上凭空刺出了长长的稻草梗,将那副人皮高高顶起,像是在虚位以待着什么。
只是这分神的一刹那,那雾女的大半个身体已硬生生地穿透过了我的身体,似乎是要朝那副壳空人皮冲扑而去。
它进入我身体的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好似被绑在一个大铜锣盘上的鱼肉,耳朵里像是泡进了深海,闷闷地嗡震,五脏六腑与脑浆都在滚筒洗衣机里脱水一般,好一个天旋地转,人险险就要晕过去。
“砰——”
灵肉相撞的一瞬间,空气中的雾藤仿佛满林子的血色含羞草,在不速之客的轻触下遽尔急速收缩,呈现出愈加鲜活且有质感的深浅红色,如同弯断的长鞭,亦同腥烈的彼岸花瓣,百爪包围之下,红雾女瞬间已经那一地颓皱的人皮融为一体,一个血肉模糊的“人”破空跌落在地上,还在不停的扭动着。
……它挣揣着爬动的方向很不对劲。
怎么好像是朝我的?
我连甩带拍地弄掉身上的稻草人,还来!地上那滩东西怎么好像真的是朝我来的。急得满头汗,我想要捡回那把刀傍身,又远得够不着,眼看已经来不及了。
那东西就要站起来了,而我身边的稻草人也张牙舞爪越来越多。
生死一线间,只听得轰然一声响,诵咒一般,一个熟悉的声音破壁灌来。
“天制煞生,积灵为道。莫向诸般取次寻,万象门开一镜中——驱!”
一圈炽光现于我身后的两只石兽之间,同时一只手揪住了我的领子,猛地一拽,低喝一声,“走!”
肩膀和侧脑剧痛,我以为自己肯定是摔在了地上,想要撑着身体站起来,却发现自己根本就是站着的,也不是摔在地上,而是重重地砸上了一堵砖墙上。
简直晕头转向。
“你就没有点空间感的吗?”
陈衣旧的抱怨声传来。
我猜我的动作肯定很狼狈滑稽,不然也不会被他一眼就看出来。
“这是哪里?”
“下斋里。”
“我怎么会走到那里面去?这是哪段路。”我背抵着墙。
“死路。”
“……”
“也是不矩者的归路。”
“不矩者?”
“就是你这种人。”
我瞥见陈衣旧似乎白了我一眼。
“你在摸什么?”
“门。”
陈衣旧在砖墙前某处站定,在离他额头稍高一点的地方,有一条约两指宽一掌长的裂缝,陈衣旧手伸进去三个指节深,一抠一按,用力向外一拔,看起来并没有多么用力,四两拨千斤似的,一块砖头就被抽了出来。
周围的砖块开始变动排列,一个一人宽的石门洞便出现在眼前。
“这里头还有这样的机关?”
“嘭——嘭。”
一下又一下,墙后似乎有怪物在抨撞。
我摸着我身后的那道墙,震动确实是从这里面传过来的。
我问陈衣旧,“这后面就是那个石室?”
陈衣旧竖起手指嘘声。
对面的动静停了两秒,又开始疯狂地捶起墙来,听着声儿,架势该比之前大百倍。
“快。”他捞我的手臂,把我往石门外推。“啧。”低头却又揪住了我的衣兜,“这什么?”
“嗯?”
“你怎么还拿着这个东西?”陈衣旧皱眉,从我兜里掏出那个花蒂长铃,砖石闭拢的前一秒,这东西被他重新扔了回去,“你乱拿东西还不还的习惯真的非常不好。”
我早已经忘了这茬,又匆匆检查了一下——那把刀确实被我留在里面了。
全部的注意力都在身后,墙门已重新严丝合缝地关上,敲打声却未见消隔。我心有余悸。
“怎么会这样?”
“她很快就没力气了,”陈衣旧道:“那副皮不是鸾女的原装皮,她勉强穿上也撑不了多久。过不了一会,就会自己剥落的。”
“你知道我在里面看见了什么?”
“差不离吧,上去再说。”
“上去?李勉臣他……”
“你还想去圆间厅?呵,”陈衣旧反而回头质问我,道:“我是不是警告过你不要一个人贸然下斋?”
“由你领着我去,不就不会迷路了。”
“我干嘛要带你去。”陈衣旧道:“我明明告诉过你,拿了眯眯的铃铛一定记得还,不还就别来了!我说没说过?你全当耳旁风了。”
陈衣旧好像真的说过类似的话。
“我忘了。”
“不还回来,你就别想往里走了,走就是死路,你可别连累我跟你一起送死,走!”
陈衣旧头也不回地一路拖着我飞奔,我想要抽回手,人却像是中了麻药,肩膀和腿都没什么力气。一小会儿的功夫,就被扯到了出甬口的石阶前。
“等等,这是出去的路。”
我差点被这一阶高得稀奇的台阶绊住了,这层高,我一下子就意识到了,只要顺着眼前的石阶走到头,就是后院东厢里。
“就是带你出去啊,愣着干嘛?”陈衣旧站在台阶上再一扯我手腕。“磨磨蹭蹭。”说着就挤到我身后去,一巴掌拍上了我的脊背,不算重也不疼,甚至几乎是什么感觉都没有,我却险些腿一软跪下去。
就这样,他推着我往上走,一路出了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