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徒》望可

48、肆 （二十七）

　　谁扒拉的罩布？我愣在了原地，心道自己刚刚压根没使劲儿啊。
　　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脚背突然似压似痒。低头一看，居然是人模人样的一个小东西，踩上了我的鞋面。
　　它是从架子的某个高处跳下来的，在我的鞋上原地蹦跶了一下，就弹到了地面上，我半蹲着，拿着手机照去，简直要怀疑自己的眼睛。那是一个小小的稻草人，真稻实草的那种稻草人。长度看上去也不过比一瓶老干妈酱要高一点儿，支棱着手脚，走路的姿势像拿着圆规画圈圈，又像个抢打折鸡蛋的痛风大爷，看起来不利索，实际却很迅速。

　　我也不知道是自己冻傻了或者这玩意其实是个披草皮的电动玩具，拿着手机的光追着它的动向打，这草人却似乎一点不怕，毫不见闪躲，背对着我径直朝大柜子底下迈去，在钻进去之前，它似是有意地回头向我看了一眼。只见正脸转了过来，那圆鼓鼓的草面上，还挖刻出了人的五官，一大排锯齿状的嘴牙微微上翘，两窝大而空洞的眼，像万圣节的南瓜灯，又像一只枯黄的柴郡猫。
　　它似笑非笑地望着我晃了晃自己刺茎的脑袋，两腿一摊，溜进了柜子底下。

　　这啥玩意儿？！稻草真的还能成精了！！

　　一下子心跳像是漏了一拍，脑血往上直涌，久久降不下来。我顶着一头雾水，又悚又懵，手僵举着手机光，眼睛还盯着稻草人消失的那条间隙，杵着没挪神。头上另一块半搭的灰罩布，正在此时竟也被扯了下来，随即一个、两个、三个……不过是大略晃过去，手机手电筒的光柱里，霎时出现了许多的小人儿，支棱着手脚，站在地上，或者扶着架子，躲在一个蛛网缠灰的厚瓷笔筒后头，伸出一个个小圆头，瞅着我。

　　全都是稻草人。

　　它们大小不一，脸上刻画的五官也不一样，有的是一条无齿的横嘴，有的长着一个直耸得像个锥头的长尖鼻，或小或椭或凸的两只眼，更有甚者，我看见其中有一个稻草人的那颗圆头上还顶着不止一张脸——前一秒瞧着我的分明是一张瘪嘴像，扭过头来，‘后脑勺’上还长着另一副带笑的五官。它们中矮的约摸一瓶孜然粉，高的能赶上一瓶镇江陈醋，长短粗细，果真有如人的高矮胖瘦。且四肢俱全，行动自如的样子，恍惚让人觉得有什么人或是什么灵魂一类的东西附着在里面操控它们一样。
　　我眼睁睁地看着这一个又一个的稻草小人从架子上爬到地面上来，粗略一数，共有十七个，它们在离我两步远的地方集合般停住了步子，我左右迈步，它们也随着我的动作排成弧队，手抵着手的样子像是想要将我围起来。

　　稻草人们还在试图不断地缩小着包围圈，我被逼得不断后退，不料没几步的功夫，后背就结结实实地撞到架子上。铁脚刮划着地面，刺耳的摩擦声在室内响起，隐隐还似有回音，只见得架身不过微地一晃，随即就听见物什倾推掉落的声音，犹如湖面上的水钱雨漪一般交叠响起——
　　“咚咙。”
　　“……骨碌碌。”
　　像是什么玻璃球，还远远不止一个。
　　寻音瞥去，却发现室内莫名亮起了一道又一道的柔光，在地上游来逡去。

　　一颗圆珠子终于我脚边不远处止住滚痕，定睛一看，那怎么好像是……夜明珠一样的东西。
　　刚才怎么没发现架子里头还存了这样的好东西？我关了手机灯，这室内约有十六七处地方在发光，光点的强度不一，光色皆恒稳柔柔几乎可以照亮四周。但却始终不甚清晰，看东西就像瞳上像起了白内障，我揉揉眼睛仰头一看，果然，头顶的那笼阴影无论是颜色还是形状都愈显胶浓之势，越看越觉得像是一汪烧开的血水，就要泼下来。

　　不能再磨蹭了，我迈腿打算直接从稻草人们的头上跨过去，甫一抬足，一只稻草人蹦跶起来，居然荡秋千似的抓住了我的裤脚。握手里握着刀，原本是只想将这稻草小人拍下去，可到底是没用惯刀的，一下子将刃口朝了下，挥手一劈，竟将那稻草人儿砍成了两截。
　　“噗——”
　　很轻的一声，但还是被我捕捉到了，腰肢分离的瞬间，从稻草人体内喷出了淡淡的烟粉。
　　“咳咳。”
　　这下子，我不加掩饰地咳嗽起来。

　　其余的稻草人儿像是被这一幕吓到了，全都支棱着手脚在原地顿住。

　　我只管大步朝两只石兽走去，想离开这片诡异的红雾。
　　空气中的香味愈发浓了，闻得我有些饿，又觉得有些反胃。无意识地耸动喉头，舌尖又麻又涩，难以言喻。我舔舔唇角，脚下不停，依循着架子，杂物堆，大柜子等等中间空出来的间隙一路朝门口走去。咂咂嘴，品出来了——这种感觉就好像自己小时候调皮偷偷舔过的纽扣电池。
　　现在舌头上就很像是含着两块纽扣电池似的。可我又没误食过什么东西。

　　背心的灼热感在整条脊骨上蔓延，却单单只膨胀于脊骨上，我的手心依旧冰凉。整个人像是被鞭子抽着走路一样，却怎么也走不出去这片货仓似的室心，好似陷入了什么迷阵。我望着咫尺之距的两尊神兽，直穿，侧绕，无论如何也无法穿过这一堆杂物到达墙边。

　　脑中突然回想起陈衣旧某次同我说过的一句话——“死在甬道里了可别怪我。”
　　等我领悟是什么意思的时候，情势已经愈觉不妙了。

　　那一群稻草小人儿并没有跟来，这里似乎只有我一个人，耳畔却恍惚间传来了小孩子的咯咯笑声，听得我头皮直发麻，扭头想要寻声查看，而手中握着的古刀柄上镶嵌着一个小铜环，如此随我的动作颤了两颤声，那咯咯笑声就像是得了什么警示，很突兀地噤住了。
　　却也不过三秒。
　　窸窣声儿，磕碰声儿甚至还有哐啷声儿，真像是有两三个小孩儿猫在这里的某几处角落。躲着人，可到底不甘寂寞，闭了嘴，手里也要鼓捣出动静来。
　　这声音渐渐在一个方向汇聚，就是我第一次听见女唱声的地方。

　　夜明珠散落在地上，如同晴天季的月河。

　　这一下看得好清楚，那个刚刚被我误以为是‘屏风一样方正的大立柜’压根就不是啥子大柜子，赫然在立的竟然是一尊大青铜鼎。
　　怎么又回到了这里？不好的预感噌然上头，我闭上眼睛细听，很快的，嘈杂声弱下去，有节奏的撞击声渐强，像是村社戏台上有人在敲破锣与皮鼓一般。
　　好吵。
　　实在聒噪，惹人心烦。

　　“唉——”
　　“唉——”
　　那个唱诗经的女人又来了。
　　在一片杂音中，有如月下江心的蜃霾中冒出来一只画船，犹抱琵琶半遮面似的，吐了半天的烟泡泡，终于再次出现了。
　　“等到你了。”我心想。
　　这女声已不似方才的含混迟钝，这几声唤，反像是小提琴误滑出了一弦高音，虽只是喘息之间，娇清且冽，真有种黄莺出谷婉转在天的感觉。
　　我抬头一瞧，果不其然，那红雾已经凝成一个人形——不管她是谁，看起来已经完全醒了。
　　但是为什么声音却一直都只是从那大鼎里头传来的？是不止一个？还是说这是什么头身分家的冤魂？

　　凡事，可怕的是悬着而非面对。面对的时候最多大脑一片空白，而悬着的时候，总感觉脑袋压根儿就是借来的。

　　“我在这里呀……”
　　“还记得我吗？
　　“你回来找我的吗？”
　　“终于还是来了吗？”

　　这一下，她没给我踌躇的机会了。
　　很快，一个女声轻飘飘不断地传来了，是完整句子，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迫近，声音甜得人汗津津，在这空荡荡的石室里像是有回音，我冷汗暴起又暴落。
　　——这是什么鬼？
　　——她说的什么？又在指代谁？
　　——为什么是‘回’？谁又要来‘找’？‘我’应该是她以为的‘我’？那‘我’是谁？谁又是‘我’？
　　脑中乱乱的，走马灯似的居然想起了吕轻侯说死姬无命的那段cut。
　　而我明明只看过一次！
　　什么玩意儿？

　　被逼的要发疯，我杵在原地，一阵风吹来，伴幽幽叹息，耳中似乎还捕捉到了类似风铃的声音，细细珰珰，密密琅琅，像念咒。
　　很快那个女人的声音也跟着来了，紧紧的，就像是附在我耳边说的一样——
　　“你记得我吗？”
　　突然就是一个停顿，有些惊讶，“唉？”，像是失望极了。
　　“嗐……”
　　这三下有如3D环绕立体声，从左边喘到右边，我侧头，只见恰有两抹红雾如浅红的触手一般长长绕颊至颈——这雾上还能长出张喇叭嘴还是怎么着？

　　道：“不是你呀……”
　　“怎么回事？”
　　“他呢？他呢？”
　　“我都死了，他还在筹划我们的将来吗？”

　　忽远忽近地又传来了如此几句话，听语气，仿佛在释然中，许多期冀冷成了淡漠，慢慢地就要聚起怨艾。我一个冷噤，心跳愈发如鼓擂，倒不是害怕，反而愈加冷静了下来。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我头顶的那个人形阴影，找来找去，她已经不在原空了，无声无息地从室心飘到了我身后的右手边。
　　她依旧是这红雾的源头，能看出来是个颇纤长的人形，这阿飘的五官朦朦胧胧当然看不出来，整个躯体腾腾绞绞，如皮影戏驴皮幕后的傀儡人儿，要冲到台前来了。

　　青铜鼎里也还在不断地传来声音动静——“你知道他吗？你知道他吗？”
　　问错人了大姐。我心想，管你说的他是哪个他，我脑中的吕轻侯和姬无命这一次再也不会打架。
　　我转身，从背对这位阿飘变成面对这位阿飘，没想到她居然也跟着我的动作转动，始终保持着停留我的右侧方位。
　　倘若她真是傀儡人的话，难道牵线是在我手上？我低头，右手正握着那把捡来的豁口刀。

　　于是这一次，我人站在原地不动，只举起右手，东晃晃西扯扯，果然，那玩意儿像风筝一样，随着我的动作在半空左右回荡起来。而我以左手如效此法时，这位阿飘就一点反应没有。

　　是这把刀有什么蹊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