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6、肆 (二十五) ...
-
开口简单,话难寻,我竟也不知道究竟该从何处问起。
无头苍蝇似的来回走,从庭院的这一角抬头可以看到一栋老式的黄砖楼——我觉得它本身应该是红砖砌成的。只是风雨年长,褪色了很多,后人又拙劣地修补了一些,融会在一起,一起在泛夜里继续褪色。
看起来就成了黄色,像是一方贫瘠的土地。
我挠挠头。
半晌,只道:“很少见的姓,日本籍么?”
“怎么对这个感兴趣?”陈双问我。
随即也答道:“菲律宾籍。”
“啊?”
陈双噗嗤笑了。
“呵呵——”我干笑两声,“你在开玩笑啊。”
陈双不置可否。
“那他叫什么?”
道:“橘俊秀。”
我心里忽地一动,眯起眼,道:“不是真名吧?”
陈双又笑了一下。
……我怎么感觉又被耍了。
陈双道:“橘俊秀,确实是橘先生的名字。虽然这个名字是他自己给自己取的。因为他经常要去海外办事,而俊秀这个名,东亚三国里都有人叫,中日韩通用。”
岂止中日韩三国通用,我心想,凑乎凑乎男女都能同用。
“那家医院是他开的?”
“是,很漂亮吧。我只去过一次,进门就感觉眼前一亮。橘先生啊,向来都是很注重细节的人。他说过,一切地方,只要细节够足了,精致感和贴心感就跟着来了。而这些都是能留住人的窍门。橘先生还说,生意人,但凡是能在「奉承人」和「做自己」中游刃有余的,绝不会没成就。医生虽是仁者慈心悬壶济世的,但他却也是个要吃五谷的凡夫俗子,这就需要更全面地下功夫经营。”陈双半弯着眼睛,亮亮的,满是向往和崇拜——也不知道是对医生这个职业还是对某个人。
“我就很想学医,学成之后呢就在橘先生手下打工,一直跟着他。”
“嗯。”我漫不经心地点点头。
听陈双如此不停地说着,我脑中可没回忆起他家医院的什么些‘精致的细节’,‘贴心的感动’,只想起了他家给我打出的账单——那价格确实挺让人眼前一亮的。
随口道:“你们角书斋这一亩三分地总要人坐守,你真要是跑去了医院,你哥不得急死。”
“唉……”陈双叹了口气。
一提起她哥,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揉揉鼻子皱起了脸,扭头看了我一眼,颇为无精打采地趴在了桌子上,不再说话。
如此两厢静坐着,干等。已经二十分钟过去了,依旧没有任何动静从屋后传来。
心急如焚。
这个词语果然不错。更详细一点来说,或许强作镇静的人的情绪是冰坑里的小汪水,抑制不住的念头和躁动心只要一起,就如同朝里头丢进了一小方钠块——我一面知道闯进去是不对的,另一面,我一分钟都不想再等了。
冰火两重天,烧心得要炸了。
“我下去看看。”
提出这个要求的时候,心里其实还有点犹豫——在这里,我确实是帮不上什么忙的人。陈双或许会再次拒绝我「下斋」。
于是我又补了一句,道:“要不你跟我一起?”
迟迟没有等到回应。我扭头一看,一杯咖啡显然没什么用,陈双还是扛不住困倦,早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我再次拿出手机,时间是十一点五十二,已是深夜了。
□□院西厢房。
推门而入,我掀开帘子。那后头本该是地道入口的墙面嵌合平整,看不出任何蹊跷,而墙面上的那方三孔插座却被卸下来了,敞露着一个黑黑的小口,没有扣上——看来他们还在里面,并没有出来。
我在一旁的木案上找到了那块启门用的笏磨钥匙。
学着陈衣旧的步骤,我将边侧刻着阳文的笏磨插入小口后,按下了角落处的瓷砖,一个不到八十公分的黑洞洞出现在我眼前,探头去看,果然,里面隐藏着的依旧是深而陡的阶梯。
一、二、三、四……
一级级向下,每阶二十厘米,转过两个拐角,一共三十九级台阶,落地面前便是深窄的甬道。这一切都跟陈衣旧带我来的那次一样。
我用手机打着光,照明的范围到底有限,起先还是小心试探着往里走,很快也放开了动作,都是平地,周遭与之前来时也并没有什么不同。开头的一小段修得略谨慎,宽度收窄,勉强三肩;顶高刻意压低,也不过三米,钢筋弧顶,墙壁潮冷,是粗糙的水泥壁面,上头还留下许多水泥刷子留下来的杂刻纹道,但是感觉不脏。
这是有人间断却不歇地打理和维护才能有的成果。
只是黑与寂静到底还是会给人带来逼迫感和轻微恐惧,这容易放大想象力,也容易抑制感知力,总觉得周身幽闭。其实不然,我知道,至少这里不是,最狭的甬段都比起刚钻下来的那个洞口要好许多——起码我走路不用弯腰缩背了。
但是实在太安静了,直让我怀疑自己是否失了聪。手机信号很快也断掉(联通果然辣鸡),周遭什么都没有,现在就是想给陈衣旧打电话问问路,怕也不太可能了。
地底深处或许就是真空宇宙吧。我脑中胡思乱想,除了呼吸只能感觉到心跳。摸着墙壁上留下的痕迹,知道这里是有人活动的。别怂。心里提醒自己,这里并不是什么荒墟异世界,稳下悬心来继续往前走去。
我举着手机四处照一照,像在照射一团团远古的黑雾,尤其是头顶,可能因为年久、潮湿,是打理的盲区,陈年青苔一层层的积年生长。我想,他们一定在甬道尽头的那间阔大的圆形房间里。
我记得那个地方,到处幔着布,八米高的阔大圆形房间里摆满了一格格的高架子,像塞乱的迷宫。
而且我还记得,在快要到那个地方之前,我曾被一道石坎儿绊倒过。
怎么还没到?也没遇上岔路之类的,这路是打着旋儿了还是穿凿地心直通美国,怎么就是走不到头呢?
看时间,凌晨十二点过一分,算算下这地道来已经走了快十分钟了,我开始有点着急。
“哎——陈衣旧。”我朝身前身后两边的甬道各大喊一声。
空荡荡,除了回音,没有回应。
我开始凭着感觉快走起来,想起陈衣旧曾经说过的话,说这里的甬道都是斜坡向下延伸的,比如上次进来,确实,越往里走甬道越宽高,凉飕飕的,好像有暗风浅窜,冷冷幽幽。但此时怎么却感觉越走越逼仄,莫名的压迫感挤上肩头,周身的凉意是有的,但不清爽,隐约还有点闷朽的气味,像是闯入了山间古宅,又或是打开了一匣羊皮纸卷,让人十分不自在。
我下意识随路的延伸转了个身,跌跌撞撞,早已不知身置何处了。
“当啷……”
这一下脚下像是踢到了什么东西,颇有重量,却不是那道期盼已久的石坎儿。
我蹲下来拿手机灯照它,心想,“这是个什么?铁棒槌?还是铜扳手?”
那形状像牵牛花顶着一个鸡蛋,又像个长袍大头的小人儿,浑身都是斑驳的绿锈和黄斑,或许是个艺术装饰品?我捡起翻来覆去细看,顶上有提钮扣子,原来这是一只花蒂形的铃铛,只是蒂心的铃舌已断,它再也不会响了。
怎么会在地上?
我挠挠头站起来,黑窝里呆久了,平衡感和方向感果然都迟钝了,想当然地一转头,“砰——”一下就撞上了甬壁墙。
“嘶……”我疼得咧嘴。
拍拍墙,举高点灯,想离远点绕开走,但是手掌心按贴着的触感却让我不由得背心划过一道麻麻的冷意。
细腻的沁凉感,还有着钝滑的棱角。
这绝不是水泥。
“……嗯?”
我怼着手机灯凑近左右查看,这里的墙壁果真不再是粗糙沥就的水泥面了,而是整块的石壁——周身的所在不知何时已经悄然变成了一大块一大块天然的石头凿垒而成的岩石甬道。我拿着手机灯身前身后来回晃照,确实没有岔路,而脚尖咫尺之距后,却还有一个转角。除此以外,再没有别的出路或退路了。
我这是走到哪里了?是走到底了么?
就连地面也是岩石而非水泥浇的,蹊跷。
我踌躇不知该原路返回还是朝前走,原地踏步刮刮脚,鞋底便传来咯吱咯吱的摩擦声,低头细看,地上有一道比岩石色更浅的沙灰色自前面转角后延伸过来,像是一层淘筛并不干净的细沙,还掺着砂粒子。这上面留有物体滚过留下的痕迹,我掂了掂手里的花蒂铃,心忖,这东西应该就是从那边滚落过来的。
我想起上次去那件放着诡异大镜子的圆形暗室时,除了我与陈衣旧走的那条路,似乎还有两个甬道交汇于此——也就是说至少有三条路都通向那里。我脑子里立即出现了光谷广场的地图,中间那个圆盘盘挖了一年还没挖完,成日的堵车与人流拥挤得就像捅了蚂蚁窝。想象了一下,头脑清明了许多,也许这条九曲十八弯的尽头正是同一个目的地呢。
或许,就在转角后。
这样想着,我继续向前走去。
“陈衣旧。”
我叫了声,没有人理我,连回音都很短弱。
“唉……靠!”
突然脚踝像是被什么东西踢了一下,我小腿一软,没注意到脚下还有几层平阶,整个人踉跄跌了进去,这后头也是个石室,感觉却小了很多,不是我要找的那个。
这里头更黑了,手在空中挥摸了一阵,扶着一边的石柱站起来,手机灯光照向四周,不像是照向黑雾,更像是被黑雾吞没在盲心。冷光线也能被更冷酷的黑暗被噬没,我有些疑心这是否是手机快没电的缘故,灯光如此瞎晃几下,却让我窥见了周遭的情景。
我旁边的东西根本不是一根普通的石柱,而是一尊有着日月云纹基座的圆雕,一米五高的基座上雕立着一只展翅蜷爪凛凛欲飞的凶鸟。猛的一个对视,看得我头皮炸麻,忙不迭地离远点,好不容易把表示感叹的脏话吞到肚子里,艰难咽了咽喉咙,背心一凉,想起什么似的,赶紧向身后照去,果然,门那边与这石雕凶鸟对称的地方又立着一个石雕,却不是鸟,而是一只腾空扑起的獠牙兽,像是一只精瘦的豹子,足有一米多长,两条后腿座力于雕础之上,几乎是直立,两爪揸利,看起来就像是正在凌空偷袭的猛兽,正要往我身上撕咬来。
无论是高度或是造型,这两尊雕像看起来都是十分有威慑力的分次立于门边,这样小心的摆放不像是散货于此,更像是刻意为之。甬中道,室下室,这样隐秘的地方为什么还要特意立两个守门兽?
又没有人来,吓墙的?
惊魂甫定,此地不宜久留,迈脚欲走,却发现——嗯?门呢?
转过身时,只见一堵砖壁好整以暇的立在眼前,就像是一直砌于此处从未变过一样。
可我总不可能是穿墙跌过来的。
而且,怎么他妈的又成了砖壁?拐弯进来之前我明明查看过了,这一段路上的两夹道都是一整堵的石壁垒凿。
如此频繁换用基筑材料,将水泥、砖与巨石分别拖到这老大深的地方来不费工夫不要钱的啊?是有什么深意?
又或者说,这地方压根就是分跨了好几个颇大的时间间隔分批次建造而成的。
我也来不及深纠这些,只得再转身,面对室内,也不知道进深多少,但实在是太黑了,里面乱七八糟的似乎放着不少东西,满满当当。想想前面引我进入此境的种种迹象又透着刻意,真像是有人在里面伺设了陷阱,逼人围入死局。可又还能往哪儿走呢?身后是厚砖砌死的绝路,无可退,进维谷,我在心里自嘲:黑暗如若是深渊,那我这里可真是依山傍水的风水宝地了,来个谁掐指算一算,这黑灯瞎火良辰吉日,只差我当场断气就齐活全家桶了。
想了想,等死不值,还是应该做一下最后的挣扎,于是一边摸着墙,沿墙脚根儿向室内的更深处角落走去,一边查看是否还有别的出路。
一圈绕下来,无果。
我从石鸟尊又走回了石兽尊。同时也隐隐舒了一口气,起码这一路没有撞邪,石鸟尊依旧是飞不动的石鸟尊,石兽尊看上去依旧像是飞天途中被按了暂停键的跃扑状。
我在两尊石雕之间徘徊不定,这才发现,这两尊圆雕的基座上刻着的似乎并不是单纯的花纹,石兽的雕础围转上浮刻的是林藤攀花一样的华饰,我细细摩挲着,顺着交缠蔓延的纹路仔细辨认,其间似乎隐藏着两个字,有点像是篆体,又像是自成一家且别有特殊意义的某种画式文字。它们因年久蚀磨变得愈来愈平钝,渐渐与藤纹融为一体,我看了又看,这两个字似乎是「月獍」。
再仿照此法去看那尊石鸟座下,在与「月獍」两字相对称的位置,果然同样有两个大字,是……
“风枭。”我喃喃自语,“什么玩意儿?”
「月獍」、「风枭」?
想来这鸟就是枭,这兽就是獍了罢。
我拿起手机,想上网查查这俩神兽有无什么特殊寓意或是忌讳,比如大概是搁在门口用来招财进宝的,还是给阎罗地藏守大殿用的,也好对自己眼下的处境有个初步认识。打开了浏览器却发现“Safari无法打开网页”,哦吼,这才想起来自下了陡石阶起,手机就已经断了信号。手指惯性地切换成小窗口界面在屏幕上下划了划,却看见了自己之前一溜子搜完没删的搜索记录,诸如“疤痕挛缩人会死吗”,然后百度告诉我不会死,只会畸缩成小耳朵多比。
想想就背后发痛,我挠挠背后那条疤,那个医生给我开的芭克我并没来得及用几次,此时我的脊背上不像是刀锋划过的刺痛,反倒像是一片长了好久的痘痘,里面的大脓粒就要挤破而出了。
觉得这痛感越来越不像是幻觉,闷闷的疼得让人心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