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徒》望可

44、肆 （二三）

　　于是我打断了她。
　　“我知道，早在你大一的时候，你父亲就因为贪污双开入狱被判了三十七年，家里几乎所有的积蓄都拿去填坑争取减刑去了，你母亲的事我倒是不清楚，但我能想象出来你过得肯定很难，你是无辜的，没人怪你。但即使再难，你也不能自轻自贱自甘堕落……”

　　“你怎么知道？！”文若楠低呼，脸一霎白成了墙，“我家里的事，我明明没有跟任何人说起过，我瞒得好好的啊……连我的朋友都不知道，你怎么会……”

　　“你瞒得住么？贺君臣查过你你不知道么？这么重要的家庭信息他又怎么会放过。是，朱琪也好，贺君臣也好都是小虾米没错，但他们个个背后都有大树。”我耸耸肩，道：“也许不如你的父亲最炙手可热的时候——这个我是不太清楚哈。但比起你我这种韭菜来说绝对是大树了。总之，你之前究竟是做了什么事情得罪或者威胁到他了我不清楚，不过你真以为贺君臣会是个什么好东西。”
　　她颤抖着嘴唇，喃喃，“朱琪说过……只要我做完这件事情，她就可以把贺君臣手里的U盘都拿给我，现在要怎么办？怎么办？怎么……”

　　“你说什么？”

　　“我再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你们陪我一起死吧，好不好？”

　　“……喂，你清醒点。”我被她这幅失魂落魄的样子吓到了。

　　“那我要怎么办？我要怎么办？！”
　　文若楠跌在地上，长长的头发披散着，纠覆她的手背，文若楠一下下地掐着自己的腿。

　　像是彻底崩溃了。

　　“我爸爸进去了，还要那么多年才能出了来，他叫我每年去看他一次就行，但我一次都不想去看他！我从来没见过像他这样有能力，却又胆小怕事的父亲，他又想要，又不肯给我！说是为我攒着，说就我一个女儿，到他老了、死了还不迟早都是我的，可就连我想要出国他都不肯送我走！他胆小！他怕事！他说那几年裸官查得紧，一旦被人发现我出了国，家人入了别国国籍，家里在境外有资产的话，万一被查出来，连他都会受牵连，那他辛辛苦苦挣来的一切就都完了。”

　　“可查得再紧也有人走啊，人家怎么就敢？人家怎么就愿意对孩子百依百顺、鼎力培养，他只肯把我放在他眼皮子底下的位置，连北京都不让我去，说这样才能照顾到我，呵——他怂得很！他说只要我陪他就够了，谁够了？我不够！他要真是那么厉害，怎么会被人查了？钱都攒在他自己手里，也不给我用，到最后公检法来了，好心的熟人叔叔还劝他，让他把钱都吐出来就一定能帮他减刑到十年以内，可钱呢？！却早就得所剩无几，鬼知道他这些年一个人偷偷摸摸将这些钱花到哪里去了！”文若楠恨恨指责，对着半空咒骂道：“肯定是全花在婊子和婊子都不如的狐朋狗友身上了！我和妈妈这些年没讨到半点好，还把家本全都赔进去救他了。我可没坑爹，他倒是会害我！一个个的都在害我！”

　　“害你？他把你养这么大是害你？”我听的有点晕，“……不是，一码归一码啊，你懂不懂？你是不是疯了啊？哪有这样说自己父母的？！”

　　“我恨他。”她从蓬乱的头发里来看我，像个女鬼。道：“我就是恨他！他才贪了多少，一个亿而已！”
　　“而……已。”明明是舌头打个滚的发音，在我口中却不自主打成了个结。心道，说得这么轻巧，只怕是还不止吧。

　　“怎么？哼，就我所知道的，那种乡下的一些县级市里的□□拿个两三千万，都还能坐得稳稳当当阖家欢乐。偏他就不行，他这么高的位置，有人给他送钱不是很正常的事么？他胆小，又悭吝，活脱脱一个守财奴，只会藏，不会洗。他倒是得了身边的无尽奉承与风光，却委屈得一家妻女如今只能活得小心谨慎。可怎么还是守不住呢？就是没用！”

　　文若楠这张脸孔，跟方才刚见面时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的反差之大，简直像盘古开天辟地时分开的清与浊。

　　“……”我被震惊到迷茫，三观无限次重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文若楠说得太急，咳嗽不止。我没想扶她起来，只是转身打开了楼梯间的门，看了一眼，楼道一片黑暗，想来是都下班了——幸好，没人。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么？”我问她。
　　这要是放在四十年前，文若楠被人当街打死，可能也只会被视作为民除害。

　　“我知道！我怎么不知道，这一切都该是我的，我是眼睁睁地看着我的美好与优渥从面前蒸发掉的！”她慢慢扶着楼梯站了起来，言语间狂热的偏执丝毫不减，“怎么了，我又没说错。你知道我父亲年轻的时候有多苦么，他是从基层一点点低声下气地做起来的，后来升了职，也不敢丢掉基层，成天下乡考察跟进，进村慰问，事无巨细，每样都学，每样都要上心。每日除了办公，到晚上了还要自学进修，成日忙得不见影，我想见他一次都难。这是他辛辛苦苦才搏来的位置啊！”

　　“他原本是我敬佩的父亲，却越老越没本事，越来越束手束脚，连带着我都不信任！”

　　“我刚上高中的时候就无意间发现父亲在家里藏钱的墙了，那时候还不太多。”
　　“我同他要求过无数次，想要转学去外国念高中、念预科，十八岁之前就入美国籍，或者加拿大，再不济新加坡也行啊。这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多少他不方便洗掉的款子，我都可以帮他带走。我会安安心心、认认真真在外国念书，好好学音乐，很快就会出人头地。”

　　“他始终不信我。开始只说是，我要是出去了，一家人再团聚就很难了，要是事发，最先受影响的就是我。你看看，这是办大事的人吗？说得好像我现在在国内就不受影响一样！”

　　“大不了我就再不回来了，我就一辈子在外面，多大的事？他们想我了也可以来看我呀。他怎么就不能像张名借一样好好培养我的音乐梦？我还用得着现如今流落到街头酒吧卖唱吗？！我早就成名成星了，到那时候，我辛苦点多唱几场，多几轮通宵，几千万而已，多大点事，少交几笔税，那些款子，不消几年时间我不也就挣回来了么？他就是不信我，又没本事！”

　　“民脂民膏在你眼里就是粪土么？”

　　“怎么就不是了？！谁用不是用！我告诉你，千万都买不回我这几年所吃的苦和所受的轻视！要不是他，我怎么会沦落至此！”

　　“卧槽啊！你他妈的说的是人话吗？”
　　我想，古代家族连坐的刑罚或许就是这么来的吧。
　　永远都有人把别人的宽恕当城自己的好运，把社会的理解当作侥幸。升米恩斗米仇，即使这米是偷来的。

　　“你父亲就是太爱你了，娇惯得你什么都不会，连人都没学会当。”

　　“我被怎么娇惯了？这几年的辛苦，难道是被狗吃了？！”
　　可不就是狗吃的么。

　　文若楠已经凄愤到语无伦次了，“这些年难道不是我一个人撑着过来的么？我也是努力怀着乐观，怀着会好转的期盼一点点在煎熬啊！
　　大二的冬天，我的手第一次因为洗碗洗衣被冻伤了，出了血，年年都会再生疮！扭到了脚，也没有人给我送药。冷得要死的节日里，我在街头唱，或是在个个酒吧奔波转场。有时候我真的感叹上天不公，明明都是一样的贪官子女，我怎么就不能像赵默笙一样幸运，怎么就遇不见我的何以琛？世上的男人都不是东西，他们似乎永远都不会珍惜眼前人。”文若楠怆然而叹，道：“同样是女人，真的是同人不同命。”

　　这是前段时间大火电视剧里的主人公，热度一直不见减退，我没看过，多少也听周围的女生们讲过。

　　“你……要不要脸？”真让人恶心。
　　文若楠的自恋和自怜一样，让人恶心。“这世界上没有赵默笙，也没有何以琛，这都是虚构的人物。再说了，便就是真的有，论坚强，论心性，你自己听听你刚才放的那些狗屁话，就凭那些话，你也能配跟人家比？！你差他妈的十万八千里。人家都成斗战胜佛了，你撑死也只是个六耳泼猴。”

　　以为自己即使跌到低谷也能与众不同，以为有自己这条命就是能够四两拨千斤，只要稍一努力，扭扭腰的功夫整个世界的欲望能唾手可得。
　　这帮人是活在哈哈镜里么？迷之扭曲，还迷之自信。
　　我仰天长叹。

　　她说话间的情绪如同过山车，我怀疑她真的已经精神不正常了。

　　她却压根不打算理我，默然道：“你是不是到现在还以为，我跟贺君臣在一起只是因为钱？”
　　“不是吗？”

　　“你以为我就没有真心，是吗？钱？他又能给我多少钱？天桥底下人来人往，以我、以我——”她高傲一笑，“你当真以为我勾不到别人，真的是没有选择么？那么多又蠢又阔的乡下暴发户，子女儿孙移民国外已经年迈快死的城区拆迁户，要论钱，哪个不比他好？我为什么偏偏只跟了他？！”

　　“那就是……因为爱情？”这话从我嘴里说出来都觉得艰难且上头，又觉得好笑，“你真的很幼稚啊，你刚才说的那些话，真的幼稚。”
　　乖戾又欠揍——我想了想，还是忍下了这最后一句话。

　　文若楠目光呆滞地看着我，久了，眼神闪烁间，居然有些留恋的意味。“我真的好羡慕李勉臣，但你不会再见到他了。”

　　“什么？”

　　“对，你说的很对，这个世上，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只有贺君臣。但是……”她的眼神转而又变得阴冷，又重复了一遍那句话，“只要李勉臣一天在这世上活着，贺君臣心里就永远有他的位置。”
　　“……你、你什么意思？”我心里陡然升起极度不详的预感。
　　“你说朱琪是在骗我，拿我当枪使，要我来找你，自己躲在后头看戏？不，你错了。”言语里隐隐透着戏弄与得意，道：“我能来找你，你怎么知道我们就没有人去找李勉臣呢？”

　　如坠冰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