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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肆 (二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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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眯着眼睛,从后脑疼到眉骨。
“棘族是吧?”我几乎是瘫倚在露台有些粗糙的水泥墙面上,脚后跟撑着大小腿,屁股撑着上半身。“你们这帮人是怎么活到现在还没被灭种的?”
“……你在咒我们?”
“不是。”我几乎已经头脑错乱了,只是单纯的想到什么就脱口而出。虚弱地朝他摆摆手,“你想多了。”
“虽失佚众多,但所剩残卷,加上前辈们的口口相传,如果将故事都写下来的话,或许堪比你们的《史记》。”
“为什么没人写?”
“有的,”陈衣旧笑了,“只是给自己人看。而且,我们不能暴露自己。大肆宣扬与标榜我们的骨气与事迹,只会与你们的大世界割裂出更多的疏离,这只会让我们死的更快。还是执雌持下比较好一点。”
“为什么?”
“你们不会容得下我们的。”
“我不完全理解你们,也知道你有你的想法和考量。但不得不说,你有的时候,在看世人这方面,真的过于孤傲悲观且偏激了。”
“不。”陈衣旧断然否定,“人心,是最脆也是最利的双刃毒刀。我们不想找这个刺激,你们也未必想面对这个刺激。我刚才说过了,天赋是一把腰带一样的软剑。没有这个自信,还是不要暴露的好。就让它当个百无一用的装饰品挂起来。我们可不想被任何一方势力或者阵营的人利用,当作提线木偶,牵着鼻子走。”
我无法反驳,也懒得反驳。
“但无论如何,你是朋友。”
“是么。”
“没有早点找到李勉臣,这始终是璞先生最后悔的事。”陈衣旧道:“虽然你没有什么用,但是你可能是李勉臣在这个世上最留恋的人和事了。”
“事?”
“你总有一天会成为别人的故事。如果李勉臣当真活不过三十岁,你一定是他最温暖的今生和最渴求的来世。”
可能是夜风凉,陈衣旧一脸严肃地说完这话,我打了个寒噤。
“唧唧唧唧唧唧——”
取餐器在衣兜里尖锐地震动起来。“看来,给李勉臣打包的汤做好了。”我长舒一口气——我现在好想见他,只想见到他。
“回去吧。”
那天是二零一五年四月十九日,周日。
我很晚才从角书斋出来,公汽早已经停运,打车回到家,已经凌晨十二点四十一了。
我虚脱一般地靠在玄关处,没有开灯,蜷着腿,坐在地上,发了半小时的呆。
隔天,也就是周二下午,我抽空去公司附近的一家私立小医院看了看背后的疤,那位戴着褐色框镜的年轻医生说是疤痕挛缩。
“但是……”那位医生又很有些犹豫,手指再一遍顺着我的脊骨,从那道长疤上贴滑而下。
“怎么?”
“我从没见过这么标致的瘢痕,简直是顺着你的脊椎骨描下来的。”
“……”
疤痕挛缩一般是伤口愈合后留下的挛缩畸形,医生不是没见这样的例子。
疤痕挛缩的力量是可以超过骨关节甚至韧带和肌腱的张力的,因此在强大的挛缩力下,人体内的软骨、血管、神经都会被迫短缩,严重则会导致骨关节变形,多年挛缩甚至会造成肢体扭曲如蛇状畸形;轻者呢,只会作用在皮肤或皮下软组织上留下一些疤痕增生,但看上去,大多都是不甚美观甚至丑陋可怖的。
而这个病人身上的瘢痕是他见过最周正的了。沿着脊柱的一道长痕,似乎遵循着某种诡异的审美,不敢轻视,但也并不会使人反感或者恶心。
当然,对于身为医生的他来说,对任何症显抱有厌恶或者玩笑都是不应该的。
他又细细地看了一遍,叫我穿上衣服。
扶了扶镜框,继续对我道:“要知道,疤痕挛缩多发于烧伤,烫伤,或者皮下组织炎症。”
“我没有被烫伤过,也没有皮肤病。”
“哦?那就更奇怪了。对了、皮肤撕裂也会造成这样的后果,”他歪着头看一眼我的后背,像是在开玩笑,道:“但是你这个部位要是被撕裂……怕是车裂吧。”
“应该怎么做呢?”我问:“如果想要祛掉它的话,怎样才可行?”
“激光手术可以。但不建议现在动。”
现在不能动?
——这话倒是跟陈衣旧说的一样。
“为什么?”
“病因不明。瘢痕这东西,要么不切,要么整个全切,你的瘢痕长在整条脊骨上,位置太特殊了。而且,我看它现在还不稳定,依旧有粘连不清的情况,这瘢痕基底也不够松动。如果贸然提前手术,容易发生大出血。后果不堪设想。先给你开点药,外敷的,记得每天擦。一周后来复诊,我再看看怎么给你安排手术好吧?哦——去、小咪,一边去,我要工作。”
正说着,医生弯下腰去,我随着他的动作看去,他的脚边不知何时蜷着一只黑猫,尾巴勾着医生的脚踝,爪掌按着医生的皮鞋面儿,像是不让他起身似的。
医生挠挠猫头,拍拍他的背,赶他别碍事。
“当心我踩你尾巴了哟。”医生道。
“小咪?”我喃喃道:“……你的黑猫怎么也叫小咪?”
“哦,这不是我的黑猫,他是这附近的流浪猫,我们偶尔会喂他,大多数时候他都玩儿得不见影。”医生站起身笑笑,正一下镜框,“至于小咪这名字,嗨,这天底下的小猫不都叫小咪么?再大一点了,就叫老咪得了。”
看起来这个小黑猫真是个黏人精,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在医生的脚边扑来扑去,很是活泼。
“算了吧。”
“嗯?”
“药就不要了。”我在想怎么开口推辞比较好,“呃,最近工作也很忙,真要动手术的话,我也不见得立即就能抽得出来时间……”
“不不不。”医生一面朝我摆手,一面俯身。这一下直接抄起了猫,丢到窗外的小阳台上,并关上了玻璃拉门。很坚决,道:“药就在我办公室的隔间,”他示意,“很快就能拿给你。”
除了工作人员,前台窗口几乎没有人。我很快拿着交款单的□□联回到医生的办公室,小咪又进来了,正窝在医生的怀里打哈欠。
“你被挠了?”我看到医生的手腕上有一道抓痕。
“咳。”医生只是笑笑,不以为意。
我在想,医院这种地方养宠物是不是不太合适,尤其猫,虽说大多没有攻击性,但却是极有个性的生物。
医生将两支芭克和一袋赠送的棉签装进袋子里递给我,“先涂涂看好了,记得,一周后要来复查。”看着我,又笑了笑,“你这个,难度很大啊。”
“嗯?”
“不偏不倚,那么长一条正长在脊背上,你涂得到么?只能让家人帮忙咯,或者女朋友。”像是顺嘴,他手里玩着笔,扫描似的朝我上下一指,问道:“你肯定有伴儿了吧?”
他这话说的其实蹊跷,但我没心思多做推敲。
扬了扬手里的药,只朝他道:“哦,谢谢医生了。”便匆匆转身想要离开。
医生一直在目送我。
关上门之前,他突然说了一句——“不要被虚无的东西蒙迷了心智,也不要对任何事情丧失信心哦。”
“嗯?”
我的半个身子在门里,半个身子在门外,看向办公室里的那个男人,也只有半张脸清晰。猫从桌脚跳下来。无论置身日光与否,黑色本身就是阴影。只见小猫打了个哈欠。
像是有什么讳莫如深的气氛在暗里交流。
这里突然让我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我怀疑是错觉,转身,重新推开点儿门,探头进去想要再感受。他又对我温和平淡地一笑,极有礼貌,且疏离的语气,但听起来居然像是叮嘱。
“您要保重身体,别这么丧。”医生向后滑了滑椅子,很贴心地又问道:“需要我送您么?”
这是在逐客了。
我一头雾水地朝他回礼一笑,也是在笑自己——真是魔怔了。反正,我只知道,我绝对不会再来这里第二次了。
一点小病,两支药,花了老子一千,艹!
这钱花得肉疼——有种挖心头肉治背上疮的感觉。可能有点夸张,但是真的希望花得值,我心想,果然,无产阶级两袖清风,只剩一双勤劳的手。而钱和身体呢,正是穷人的手心和手背。治病就是拆东墙补西壁。
想来讳疾忌医的,只怕都是心里没底,却钱包见底的人罢了。
思来想去,咬牙下定了决心——今天主动加班。还要多拍一下组里老贼的马屁,兴许能接点儿私活儿。
只是这样一来,就更忙了,怕是不能总去看李勉臣了。
自出事到现在,他已经在角书斋呆了一周了,也已恢复地很好,但是陈衣旧不许他回家,一定要坚持直到四月二十七十点之后才许李勉臣出斋。
也挺好的,我想,起码有人随时照顾。
陈衣旧好像个尽职尽责的宿管,每晚十点准时掐网断电催他睡觉,十点之前呢,李勉臣无非也就是帮陈衣旧理理书堆和旧物,全做消食了。
相信陈衣旧不会让他太累的。
我每日会与李勉臣电话视频,一般是中午午休的时候,或者有时晚上十点来不及下班的话,也会在公司楼顶楼道之类的地方聊聊天。
四月二十四,又在加班。
我憋着尿做完了最紧要的一张表。饿倒是不饿,只是渴,打算起来放个水再喝口水之后一鼓作气弄完最后的收尾工作就立马回家。
抽屉里还放着我给李勉臣刚买的手镯——同贺君臣学的。
他说过,即便没有结婚,长期恋爱的爱人,也需要信物以证衷心。我买的是施华洛世奇,这是从隔壁组刚脱单的小妹妹那里听来的牌子——自男朋友最近送了这个后,她开心地在公司炫耀了整整一周。
我是个穷人,知道的首饰品牌很少,除了刷街的品牌周大生、周大福、周生生以外,只有次听堂姐说过她结婚的时候男方送的是卡地亚。当时就顺嘴问小妹妹一句‘男朋友为什么不送卡地亚而要送施华洛世奇,这两个牌子有什么不同’?我是虚心求教的,但小妹妹却黑着脸沉默,结束了一周的炫耀。
我后来去查了查价格,也结束了我的疑问。
最终选了个金箍棒造型的手镯,是黑色的,很酷,我觉得应该跟他手上的龙眼菩提很配 。
把小袋子掏出来放在最上面,等下回家一定要记得带上。
我还预定了一束玫瑰,但是没想好究竟是送去角书斋还是摆在家里给李勉臣一个惊喜。所以暂时只是预定。反正店家说我要的那种花还在云南,过段时间才能运过来,我还可以好好想想。
最近李勉臣睡得早,十点钟陈衣旧就给他掐网了。再快一点的话,今天或许可以早点下班,这样就能趁着李勉臣还没睡同他通个电话。
打开茶水间的灯,我扬起脖子左右扭扭,手里着接水,颈椎‘咯吱咯吱’响了一圈。茶水间没人,我端着杯子打开窗透气,楼下有歌声飘了进来。
这个时间,楼下该没什么行人来往的。
我们这栋楼也并没坐落在商业街或是公交站点边上,略偏,且安保不错,因此平常连广场舞大妈们都不会跳到这里来。这个点,一年中的绝大部分日子楼下都安静如同高中晚自习一般。可此时我却真切地听见了歌声,不像播碟,是个音色很不错的素人女声,唱的是《童话镇》。
“……总有一条蜿蜒在童话镇里梦幻的河,分割了理想分割现实……让所有很久很久以前,都走到幸福结局的时刻,又陌生。”
一曲毕,那个长发女孩儿低头拧了拧吉他弦,调整话筒高度,仰起头,像是有看不见的大水即将漫过喉头的抱柱尾声,又像是在晚灯夜池里等待一阵风过的花洒痛快冲凉。
她就用这样一个看上去不会很舒服的姿势继续唱起了下一首歌。
“As I walked out over the London Bridge. One misty morning early, I overheard a fair pretty maid, Was lamenting for her Geordie……”
极为凄冷悠美的调子,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歌,只是听她唱起来,感觉其中似有无尽的委屈与难舍。
我喝一口水,伸出头,好奇地向下探看,一看就喷了。我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长期加班有了幻觉,又或者是长期对着电脑盯出了飞蚊症。
揉揉眼睛,定神看了又看,没错——站在下面边弹吉他边唱歌的那个女生,竟然真是文若楠。
她这么快就好了么?
“……two pretty babies have I born, the third lies in my body……”
唱到此处,歌声戛然而止,文若楠转脸,抬眼,看向了我,她拿开话筒,吉他拄在地上,似乎是在朝我笑。
我背后滚过一道冷意,一股不详的预感如江潮暗涌漫过头顶。
我没想到来找我的不是贺君臣,不是朱琪,竟然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