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0、肆 (十九) ...

  •   「中阴身」这个东西,即便并不能说完全是坏的,但确实有点像是菟丝子一样的玩意儿。
      天赋亦然,像一柄缠在腰上,藏在腰带下面的软剑,要么就不要发现,一直平庸下去也可以安安稳稳的活到死,否则一旦贸然出鞘,偏又不懂得控制,很容易就会被别人或者别的东西操控,轻则趁梦控身,重则如悬线傀儡,想要自由,得自断臂膀。

      李勉臣按照「中阴身」的要求,将拿到的牛角梳埋在了指定的一株火棘树下,就算是还给了她,可随后他便大病了一场,却查不出来真正的病因。只说是因为免疫力低下引起的多项并发症。原因,你知道么?”

      陈衣旧提醒道:“如果你刚才有听到我那句比喻的话,你应该知道了。”

      “有,”我闭着眼睛仰起头,猜他所指,道:“USB的那句?”
      “对,看来你有认真听嘛。”他愉快道:“人的好坏没有那么容易判断,更不要说是一个残缺的中阴身。但是接触多了一定会受到侵扰,这个是绝对肯定的。”

      我和陈衣旧站在商场四楼宽大的露天平台上,回身看去,百米以外的一排高且宽的延长玻璃门内,一家有着绿字匾牌和圆窗红格的食店就是我们刚才吃过饭的餐厅,鲜艳惹眼。此时里面人又满了,比我和他吃饭时更热闹。里面的霓虹花灯缀串伴着人来人往,迎邀送笑,外面马路高架的白炽灯流不歇。一切都纷映在这一隔玻璃之上。流光溢彩,朦胧偕累,也是好一屏写意浮世绘。
      我看上头有两个小黑点,该是我和陈衣旧的头顶;还有许多面孔,此时看上去,居然不确定是否人类。

      可能真是魔怔了。
      猛地摇摇头,趴着在栏杆上吹风。

      “从那以后,李勉臣家里对他越管越紧了,又不得法。怕他走歪路,就直接一刀切,限制他与考试升学无关的一切人和事的交往和交流,封在家里。
      李勉臣脸皮薄,经历了那样丢脸的事后,他自己也不想与外人多接触。同学也不想。

      他不理解这个世界,觉得这个世界也不愿意理解他。

      这种状态一般叫做无助。
      李勉臣迫切地想要和家人多交流,或许就能让自己少一点惶恐,多一点安心。运气好的话,甚至自己的疑惑和恐惧都在家人那里能找到答案。但是他的家人……你也是知道的。

      两个大活人,身上的怨气比中阴身还大,一个比一个活得偏执。

      那时候,李勉臣的父亲嘴是真坏,但在经济上对他还是很大方的,但是所有的零花钱都会被他妈妈从他屉子里拿走,理由是怕他偷偷拿去上网打游戏。我知道,你们有些父母是很注重自己的隐私是否暴露,同样却也很注意自己孩子的隐私是否对自己毫无保留。就像李勉臣,房间的门被拆了,只挂着一道布帘,房内所有的抽屉都没有锁。
      他妈妈整天围着他,也怕把孩子憋坏了,就同他谈心,谈着谈着就成了什么呢?
      讲她这些年有多么不容易,在儿子面前质问为什么你的爸爸三天不回家连通电话都没有?为什么作为儿子的他从来都不知道缓和一下他们夫妻的关系和家里的气氛,哄哄自己,也拦着他爸呢?

      有时候他妈妈也觉得自己无理取闹了,就会给李勉臣做很多吃的。这就是她道歉的方式。可问题是,不管李勉臣饿不饿想不想吃喜不喜欢,他都必须要吃完,好言拒绝没用——这是她拉下身段在向你道歉。
      ——共你吃饱穿暖也句十分足够了。因此你的心声她没有义务完全了解,但是她的道歉你不许不接受。

      若是李勉臣不吃,她就哭,又要开始小题大做,自怨自艾。继续伤感自己,怨怼丈夫,告诉李勉臣他有多让自己失望。

      李勉臣深知自己没有理由和立场怪他们。李爸爸就是回家了话也不多,大都是发脾气,要他说句好话,艰难得很。就像是炼金术士炼出的金子,只在幻想与期盼里存在。
      生活艰难,工作辛苦,实在不假。但他待妻看子,不像是家人,倒像是摆置在家里的两个垃圾桶,但凡任何有关无关的坏东西都要往里投丢。不然怎能保得自己在外头神清气爽的体面?
      他肩上的压力大,又很不会控制自己的坏脾气,一张嘴毒得像是饱经沧桑的烙铁。

      讲别的妻儿又不懂,因此在家里最爱的话题就是算账——今年李勉臣又花了他多少,明年又会花他多少。一笔笔算给他听,越算越舍不得,就开始抖狠,‘你小心我再也不花钱给你报名读书了’、
      ‘你再不听我的话,这教材费我死都不给你,自己捡垃圾卖钱去吧’、
      ‘要不是你我如今已经攒下了多大的家当,我一毫一厘往家里薅,你一把一把往外撒’。
      他母亲听了害怕,就同他父亲争执。这正好,又给了他父亲找茬儿骂人的契机。诸如——
      ‘你们娘儿俩这三个月水电费怎么花了这么多?你是在家藏男人了吧?你再吵,我让你跟李勉臣都给我滚出去,我一分钱都不会给你们’。
      ‘你以为是个什么东西,敢跟我这样说话,老子再生多少个儿子不行?要不是老子顾家,看在勉臣的份上,心疼我儿子要给他一个完整的家,老子早跟你离婚了,怎么会偏偏被你掐住命根儿?’
      ‘……’
      诸如此类,在一次又一次提醒李勉臣,刨去他是男孩儿身以外,似乎别无价值。多余,且无处可去。

      他父亲有时也会细致关心家人,用的不是爱心,而是商人的敏锐与算计。他把你看得透透的,了解你的软肋和恐惧,却不是为了关怀,只是好在下次教训你的时候用最短的话语,对你进行最精准的打击——你怕什么他就咒什么。他要省些力气,耗用最少的精力,将家人拿捏得服服帖帖才好。

      李天佑很成功。李勉臣被驯养地宛如一只痴呆的雪豹,越来越沉默。

      终于——可能是在十八岁那年——他突然发现自己很久都没看见过中阴身了,连梦里都不曾出现过。起初我也还不是太明白。跟他聊了很久的往事之后,才大概猜到了一点——这大约是以毒攻毒。”
      陈衣旧的声音里有宿命般的苍凉。
      道:“任你再高的天赋,人成了现世的祭品,天赋也无处安家。”

      “是摄魂怪。”
      “什么?”
      “李勉臣曾经同我说过一句话。”我回忆起来,应该是——
      “「我家像是阿兹卡班,我的父亲就像摄魂怪」。”

      天赋这东西和原生家庭一样,从来不由人选。

      “摄魂怪?”陈衣旧奇道:“摄魂怪是什么玩意儿?没听说过,比「中阴身」还难缠么?”
      “不尽然。”细想来,《哈利波特》是我八年前看过的电影,这两个名词的意思,于我其实同样生疏,或许还得查查资料。总之绝不能不懂装懂。我对他道:“反正就是这么个意思吧。诶……我也不知道,你哪天有机会去看看《哈利波特》,自己去判断。”
      ——重点是,他觉得他的父母是摄魂怪,这就很让人悚然了。

      我垂头,烦乱地搓了搓后颈皮,几分丧气,像是这诺大城市宽街流窜的汽车尾气,在心里弥漫开来。

      陈衣旧道:“我刚才想要说的,李勉臣最让我担心的事情就在这里。”
      “嗯?”
      “你不是还在疑惑,为什么李勉臣有寄痕,却抵御不了世上之毒了?”陈衣旧抠着指甲,低声道:“棘族之血给他棘族之印,寄痕如显则终生不褪,这虽不假。但随寄痕而来的天赋却并不如此。他有识阴之眼,才有辟毒之精。他看见「中阴身」的能力莫名消却的那一天,他的体质与常人已然无异。

      从身到心,现在的他脆弱的像个婴儿。

      年少的经历带着诸多困惑和抑郁一起,显然没有为他的成长提供任何好处。李勉臣二十多岁才终于遇到了我们,角书斋能为他解惑,打开他多年以来一直以为自己是怪物、以至于畏畏缩缩不敢见人的自卑心结。但他求活之心早已薄弱得不堪一击。如此下去,他绝活不过三十。”

      “他也是?怎么会这样?!”
      三十岁……并没有几年了。

      “李勉臣曾经数度想要自杀,都被我拦下了,我劝他——‘反正你也活不了多久,我也再不会治你了。我陪你去死,你陪我一起看看,老天给你安排的这条路尽头究竟是怎样‘。
      他到底听从了我的建议,去那家小超市,遇见了你。璞先生说你或许是他的命定之人,”陈衣旧歪头看我,又道:“我原来也还以为你能帮他,哪怕一点儿。但目前看来,你也没什么用处。”
      “就真的没有别的法子了么?”

      “什么法子呢?尝试唤醒他的天赋,增强他的抗力?这倒是个法子,有我和璞先生在,定能保他绝不会再度走火入魔。但李勉臣早已深恶痛绝,他不愿配合。且极度自卑。
      这个心态很危险,欲戴王冠必承其重。心气不强的人,是压不住邪的。太容易被蛊惑,容易被压垮。

      要知道,常人之身,分九窍、五脏、十二节。除魂魄外,另有营卫二气循养周身。其中卫气为灵,营气为血。卫气为阳,营气为阴。灵有力,血温行五体。营卫通心窍,心窍明神灵。
      我们棘族人略有不同,血脉传承蕴于营气中——显为寄痕。灵气天赋则藏于卫气中——显为月牙针。
      月牙针,李勉臣从来都没有练过,无所谓显与不显;寄痕呢,是被蛇咬出来的。也过于奇诡了。

      他自废天赋,一心求死,早就气街萎窄,灵血壅滞。呃……这话你听得懂不?我直白点说哈,唔——这话该怎么说呢?灵血壅滞,你可以理解为一个人身体本就差,抵抗力也是个辣鸡。气街窄萎呢,就是前头讲的那个人,他命不大还不惜命,没事儿偏爱给自己找不痛快。
      我只是打个比方啊,类比一下李勉臣,不是在说他坏话。嗐,我有时候也很为李勉臣不值。被自己亲爹捅过,也被渣男捅过,第二把刀还偏偏是裹锈刀,要知……

      “咳咳——总之,你看,如今,纵使我再如何三部九候遍诊神身,医只医病,医不医命。你若不信,可以找李勉臣打听打听,「中阴身」这东西是他看伤了心都不想再看的,阴阳两道,千百只「中阴身」里,可当真闻见过一个杜丽娘?巫通鬼魂不假,但谁也不是女娲,若逢死者,便是死者,爱之如生,也不可再生。”

      我脑子乱乱的,整理不过来,陈衣旧在我耳边背了半天的医书、道书与天书,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我兀自想了许久,到底还是开了一点窍儿——却始终没有通明到用言语表述清楚。

      只是,我想我有点理解了「中阴身」的意思。

      一个普通人的经历尚且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得完的。跟一个和美好人家里养出来的纯善温室小可爱讲起诸多形式的家庭暴力,大约就像三零后的知识分子对零零后讲□□与牛棚一样。
      晦涩、遥远、莫名其妙;荒诞、荒谬、荒唐,一点都不真实,简直耸人听闻。
      幸存者偏差或许是谬误,但却令人羡慕,有些人在令人艳羡的程度上无忧无虑,有些人却在自杀与苟存的边缘挣扎着活到自闭。而大家都各自以为这个世界就是自己眼前的模样。

      我又想起了李勉臣讲过那个因为地域歧视,而被迫分手的表姐。

      「你很幸运,但我的父母尚且如此,哪还敢对陌生人抱有任何幻想」
      「异性恋都已经如此艰难,更何况我们这种授人以柄的关系」
      「我不理解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似乎也不打算接受我」

      相熟的同一个时空尚能强行分出许多楚河汉界,便是同一片天下已有这么多不理解,更何况他那远超出常人认知范围的天赋。

      这些年,李勉臣许多的话里,可能句句都带着我从未想过的深意。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