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9、肆 (十八) ...

  •   像是睡了一个过长的懒觉,慵慵惬意,却头脑昏沉,翻身像梦游,做梦也不真实。打一个激灵,猛然发现周遭的爱人与遭遇都像隔了层纱,一个世间有两个轮回。边沉沦边警惕,却又清醒不过来。

      我拿小勺子敲了敲粥碗。
      道:“之前,我觉得你们像是个玩笑,像邪教。你看我,大约是像在看一个无知的傻逼吧?”
      陈衣旧点点头。

      我一直都不去想角书斋,因为觉得它无足紧要,想也觉得麻烦。不真实,且与己无关。
      却又因为李勉臣与它千丝万缕的连系,直到一次次地亲眼见到了一件又一件远超出我的认知范围的诡异情景。终于不得不面对。

      “我总感觉,大家之间,幔了一层纱。”
      “这不是你的错觉。”
      “是什么让你改变了想法?”
      “你这个人不错,并且出乎我的意料。”
      “怎么说?”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一旦关己护犊到底。出乎我意料的神经大条,厚脸皮,但还算真诚。很好,你和李勉臣的性格,某种程度上来说,很契合。你跟李勉臣以前遭遇到的人很不一样,却同我们角书斋的性格很像,难得。”
      “世界上我这样的人其实很多的,你还是涉世未深啊小朋友。不要总把别人当坏人。不过,我就当你在夸我了。”

      陈衣旧眯起眼睛,“你们,并不是能容得下异类的。利己主义的敏锐和迟钝都是同样高度的一个极端。人类的劣根性像腊香肠里的姜沫儿,有人发觉了,有人没品出来,但无论如何,它永远存在,咬在嘴里,是没法儿单独剔出来的。又像野火,烧不烧得尽,反正害人害己。”

      我叹气,“怎么这样说呢。”
      ——姜是好东西的。

      “对不熟的人,就师出有名地强调不安全感,党同孤异;对身边的人,就拼命地强调共性,以爱之名,严于律人,以强烈的同化欲,要ta属于自己。受到了拒绝,就开始了争执,要么是无尽的纠缠 ,要么就恶言放弃,太容易绝望,又抱有太多的侥幸。什么算计,什么城府,无非就是贪与懒披上了智商的糖衣。”

      “你说的也太绝对了。”悲观又太笼统,我想是出于他果然涉世未深的缘故。“部分人,或许是这样,但这也是难免的,且并没有伤害到别人,又何必口诛笔伐呢?你要求太高了。”我道。

      都是社会人,哪有自由身。凡是人,就难抵腹饥,亦难免心贪。

      “别的我就不多说了,想必你不会与我有共鸣,就只说与你切身相关的——李勉臣。”陈衣旧道:“如果他在璞先生身边,同我们一起长大,他不会经历这么多无谓的恶意。”

      这个我无法反驳。

      “对于我们来说,他是极有慧根的,天资比陈双都要高。但是他已经发挥不出来了,李勉臣的心里有极深的恐惧,这些年来积累下来的扭曲以及无尽的忧虑像是烂泥发酵出来的沼气,已经将他逼到临界线了。他本是澄透琉璃盏,偏却入了陶窑坩锅。

      有些事情李勉臣或许没有同你说起过,他能记得他半岁时候的事。在八岁那年,他在楼院的墙角遇见一只瘸腿小狗,双眼浑浊,可怜兮兮,每天下午六点,那只小黄都会在墙角准时出现,一人一狗蹦蹦跳跳的玩,李勉臣偷偷带出来的食物它却从来不吃,如此半月之后的某一天,小黄没有出现,那晚,李勉臣着魔似的睡不着,也不是梦游,意识很清醒地爬起来,拿小铲子在那个墙角挖出了小黄的骸骨,皮肉早烂完了,毛裹着一身的骨头还算完整,只有一条腿骨是断的。李勉臣望着小黄的骨头发了会儿呆入神,像是被提醒了,转身回到厨房,踩着小凳子找到了大米袋打开,里面果然有一条银环蛇,他掐着银环蛇来到小黄尸骨前,独自说了番话,到底没有掐死那条蛇,放走之前却被它咬了一口,李勉臣没顾得上搭理,寻来了两块儿排骨,重新将土填上了。

      很长一段时间,这就像噩梦一样在李勉臣的脑中挥之不去,他也疑心或许就是噩梦,但那天他好好地从床上醒来之后,他发现自己睡了整整十二个小时,手腕上确实像手镯一样黑了一圈,中间还有两个蛇牙留下的小孔。

      那时候他爸忙着做生意、找门路、接订单,他妈忙着进货、点存、收账,都没太认真管他,奶奶呢,眼睛不好,每日帮他烧饭吃饱、洗衣添被就很好了,那又是春天,穿着长袖,瞒过家人很简单。

      他不敢说,说了就是添乱,会挨骂。幸好伤口愈合得也极快,再不消两夜,黑乌色就彻底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手上出现的‘一条白筋’,那就是寄痕。”陈衣旧说到此处摇摇头,“他的寄痕出现的方式真的很蹊跷。”
      又对我道:“你可能不知道我跟你讲这些有什么用。可是璞先生第一次听到的时候,就意识到了自己已经错过一个继承自己衣钵的绝佳传承人,并为此后悔不迭。

      李勉臣与尸体有感应,即便是极微小的怨灵。他不需要任何训练,就能轻而易举地与之共应,李勉臣对于死而未消腐而未朽的东西有极强的吸引力,因此他解怨语的能力一流,但却不知道如何控制,轻易就会受到反噬。他的身边没有人教他,他在一个原本就不美好的环境里,承受的痛苦和挣扎是要平个方的。这可能是我们这类人的通病。但他却不知道。就像是很多没有被找到的、遗散在这世上的棘族后人一样,他们完全不知道自己是谁,但留在身体里的血却还有记忆,寄痕一旦启显,很难活过三十岁——他们大多都是被自己的天赋折磨死的。精神病院这个地方,是八成生来流浪的棘人团聚用的清吧。”

      就像是阴阳眼,没人想看那么多东西,但那些东西却偏偏就要挤在你的眼前。

      “这听起来不是很令人愉快的天赋。”
      “是,但也有好处。”
      “比如?”
      “比如李勉臣的体质,容易被灵体死物的怨气侵扰,但这世间任何生物和物理的毒素根本就伤不了他。”

      “等一下——伤不了?你确定?”我打断他,“那为什么一点点咖啡因粉就要了他快半条命?”
      “这正是我最担忧的地方。”陈衣旧眉头皱锁,神色愈渐阴沉。像凉掉的烧麦褶边儿。
      “嗯?”
      “李勉臣念的中学是初高中连读直升的那种学校,你的知道吧?学校嘛,其实大多如此。因为很偏,所以很大,学校里面和周边小商业一应俱全,占了一个小山头,在没被划为学校用地之前,那里是个荒废的乱葬岗。”陈衣旧道:“也就是说,李勉臣在一个大坟堆上生活了六年。”

      我愣住了,这一下有点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李勉臣这样的人,对于居住的地方是很挑的。我能猜到,他一直不愿你把他看做怪物,因此许多事情都没有对你讲过。”
      陈衣旧显然没在怕,嘬一口奶茶,打了个嗝。
      道:“他逐渐长大了,渐渐能分得清物与非物,人与非人。警惕心越强,主见越强,就越不好控制,再也不是小狗都能托个梦,就稀里糊涂的受了控制,去帮人家了解怨气的了。

      第一次看见缠上他的东西,是十三岁初进校,虽然他妈提前在学校边上的一个老小区里租了一个房子打算陪读,但因为军训时间安排紧凑,他还是在宿舍住过一段时间。用李勉臣的话说,宿舍舍友的名字都没记全呢,他就看见了一只「中阴身」。”
      “中阴身?”
      “哦,就是鬼魂。人死而未灭,七已魄散,三魂犹游。当然,也有可能是一堆活死人的三尸虫所化而成,李勉臣那时候小,分不清这些。”

      “这世上真有鬼神?”
      “鬼神?没有,没有神,严格意义上来说也没有鬼。”
      “那你说他见鬼了。”
      “是中阴身。”
      “有区别?”
      陈衣旧叹一口气,“怎么跟你解释呢?”他挠挠头,戳着奶茶里还剩下的两颗珍珠粒。
      道:“你说,孕妇肚子里八周前的婴胎算人么?刚在子宫壁上着床的胚泡算人么?从无到有,从有到无,都是有个过程的,长成和消亡,没有什么东西是真正意义上瞬间发生的。那些,只不过是发生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或许以你不理解的方式在积累或消散。

      只是,还是我那句话,这世上大多数人都是利己主义者,他们都有个好笑的特点,就是自作多情,觉得这个世上的东西不管以何种形式存在,不是「爱我」就一定会「害我」。边沁的那句话我真的很喜欢——人类的行动以快乐和痛苦为动机。正因为有这样先入的主观想法,潜意识才会将其推衍到客观上去,却忽视了,其实有些东西对于大多数人的态度都是不屑的。不是「关我屁事」、就是爱答不理。没兴趣的。

      人类对未来的不确定,才是造成对当下恐惧的根源,再凭心臆化出恐惧的模样。耸人听闻。”

      “就像是你,”陈衣旧将棱面玻璃奶茶杯推到一边,饶有兴致地问我,“你活了这么多年,有感觉到过「东西」的侵扰吗?”说完又补了一句,“看完鬼片后的自己吓自己除外。”

      “这个……”我扭头想了又想。
      ——确实没有。
      “你看,我说吧。”陈衣旧笑着拍拍手。
      “那李勉臣?”
      “他就是例外,例于多数之外。”陈衣旧面色倏而严肃起来,“就像是胚胎对母体的营养有依赖,苍耳会被哺乳动物的毛皮勾走一样。李勉臣的体质,和它们有异样的感应和吸引。”
      “你们……棘族都是这样?”
      “不,各不相同,”陈衣旧耸耸肩,“也有人一辈子都没有显示出任何天赋。这都很正常。我知道这些对你来说也不重要。”

      又继续道:“那个宿舍以前是当作女寝用的,李勉臣见到的「中阴身」也是个女生,死于自杀,原因是校园暴力——她长得一般,成绩一般,但因为性格和说话很受男生喜欢,却被有些女生讨厌。她写过一封情书给自己暗恋的学长,学长因为升学,委婉拒绝了她,不知道怎么就被那几个女同学知道了,从「中阴身」宿舍床上的枕头套里翻出了藏着的情书和学长的回信,大肆宣扬,老师知道了,家长也知道了,流言越传越不着边际,还说她一脸的雀斑和瘦弱的身体是堕胎所致。又一次被请了家长之后,她在一个中秋假期,将自己锁在没人的寝室里割了腕。”

      “作为一个文科生,她的生物常识不错。”陈衣旧还有心点评,“提了一小桶温水放在床边,人躺上去,将割伤的手浸在桶里面。没钱买安眠药的话,这个法儿相对比较舒服了,可以与一氧化碳中毒比肩。”

      我捂脸——“你是个什么奇葩……”

      他道:“她怨气其实不重,但心愿未了,因此执念很强。

      那个「中阴身」告诉李勉臣,她死之前忘了,这学校地基下头都是坟,年久无人理。那些死去的人走得并不干净。剩下的「中阴身」里头有些想跑,但却投胎无门,拿着「鬼」的号码牌在等待老天叫号。有些还想闹,更有些「中阴身」稀里糊涂的压根儿不知道自己死了,抽着一根永远不会抽完的烟还在打三人麻将——赌筹是黄纸,约定谁赢了谁拿回家给孩子练铅笔字。
      那姑娘说底下游魂虽多,但她一个都不认识,到底寂寞。也不知道自己何时会走,只希望还没走的时候,能有人帮她拿到两件东西。”

      “什么?”
      “一把牛角梳,一盒中心笔芯。”
      “哈?”
      “她说,第一次见到那位学长的时候是学校运动会,学长捡到了她掉落的那把牛角梳当面还给了她。中心笔芯呢,是学长婉拒她心意的时候送给她的,希望她能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她不舍得用,两样东西都用盒子好好地收着了。”

      我道:“这是个很好的姑娘。”
      听起来很善良,心思细腻又腼腆傻气。

      “是啊,李勉臣也是这样想的,所以完全没有防备,听完就上了套。立马答应了她。
      但是这要怎么找?谁知道这普普通通的俩玩意儿都长什么样?那盒中心笔芯早就被「中阴身」以前的同学分着用了,无论如何是找不到了。可就因为得了李勉臣全心的允诺,那只「中阴身」开始无休无止地出现在李勉臣的梦里。阴气这种东西无论善恶,是沾不得的。你要是有警惕心,纵使有那么一次两次真被它钻了空,也不过是感冒一样,待卫气行经,营气充体,几个小周天自个儿也就歇好了。
      可李勉臣不仅没有防备还全情投入,跟着那个「中阴身」共情。

      这跟拿着随便一个捡来的USB,没杀毒测木马就打开目录压缩包传输文件有什么区别?

      唉——我当时就说他来着,真的是每天被鬼压床压出感情了是不是?就由着她一遍又一遍地在自个儿脑子里勾描牛角梳的形状和纹路。

      最后终于找到了,在体育场西角女浴室里的一个储物柜里。就跟小时候刨那副狗骨头一样,李勉臣在一个晚上稀里糊涂地翻身下床穿了双拖鞋就去了,梦游似的撬开格柜子,拿到了那把梳子。偏偏好死不死,谁能想到那大半夜的,竟然真有人在里头洗澡——是一个要参加特招考试的高三女生。太过紧张,深怕拿不到加分,每晚都会一个人在体育场独自练习项目到很晚,又怕回寝室洗漱会吵到室友,就习惯性地会在公共浴室里冲一冲再离开。

      那可真的是,狸猫撞到秀女房——不是贼头也当贼夯。

      她听见动静裹着浴巾探看,瞥见李勉臣一个男生踮脚关柜子,像是在偷衣服。你知道的,姑娘的尖叫那可不是开玩笑的,尤其是误以为自己被非礼了的姑娘。一下子就把李勉臣震醒了,中气十足又尖凄如二胡的一长声呼叫,引来了外头夜间巡视校园的两个校卫的注意。体育场的浴室在校园角落,离院墙很近,校卫挥着手电要赶来查看情况时,又撞见了正要翻墙出去上网吧通宵的几个违纪学生。可惨,正当李勉臣匆忙想跑出女浴室,就正撞见校卫拿灯从墙上扒拉人的场面,这下子李勉臣就被校卫当作是网吧通宵党一起给一锅逮了。
      我想想就觉得好笑,一想到遇见这破事的人是李勉臣就又想哭。

      那几个通宵少年和备考女生都好说,李勉臣是解释不清了,被通报了一顿,叫了家长,每晚除了自习,还要去心理辅导室接受谈心。李勉臣倒是想实话实说,可才试探着说了个头儿,心理老师就以为他是精神分裂,要建议他去吃点镇静剂了。眼瞅着再说实话下去,怕是要强制退学,李勉臣干脆闭了嘴,只字不提,老老实实写检讨,混了过去。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