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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肆 (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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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候。
陈衣旧一脸严肃地对我说道:“李勉臣要吃清淡的,要吃药,要忌口。”
“嗯,需要我做什么?”我支棱起耳朵准备记下。
听他道:“又不能没人照看。”
“……所以呢?”
陈衣旧转头对陈双道:“陈双你饿不饿?”
陈双正蜷在长椅上抱着手机追剧,她嚼着薯片喝一口果汁咽下了,才头也不回地道:“不饿啊。”
“那好,李勉臣交给你了。我们去吃碗烧鹅饭哈,去去就回。”
“……”
李勉臣在帮忙整理书册,踏在梯子上,探出半个脑袋来,对我笑着挥挥手。
我还没懂是什么意思,那边的陈衣旧已经拿了我的外套,一个招手示意,就往外走。
“什么叫我们?”
“我身上的现金只够路费,手机在陈双手里。你得请我吃饭。”
“……”
直奔店中,陈衣旧应该是那家店的常客了,点菜如背字母表,飞快。他的口味跟李勉臣有点像,偏淡偏甜。
陈衣旧转眼便扫光了虾饺、凤爪、菠萝包、珍珠奶茶和烧鹅饭,我没什么胃口,何况面前这位也不是一个使人下饭的人,烧卖和南瓜粥就很够了。
我突然有一个想法,就问他,道:
“上一次我们见面还是在什么时候?”
“你这是在跟我叙旧么?”他听到我这话仿佛是受到了惊吓,鸡爪夹了两次才夹起来。
“那不就是我跟你第一次见么?李勉臣带你来的那次啊。”
“是啊,好久了对吧。这么长时间,你们角书斋的旧书生意都怎样?”
“怎么?”陈衣旧抬一下眼,嘴里鼓囊囊的,“有财带我发么?”
“不,财没有。就是推荐。”
“嗯?”
“你真的很合适做吃播,你知道吃播吧?就是……”
“我知道。”陈衣旧道,“我们角书斋通网了。”他抽了一张纸巾,对折再对折,姿态貌似优雅,下一秒就怼着嘴开始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暴力揩擦。“我不做。”
“为什么?作为一个清秀的饭桶,其实你还是能够搏一搏的。”
“我这叫粒粒皆辛苦。”陈衣旧白我一眼,“况且,我可不能露面。”
“为什么?”
陈衣旧笑意渗冷又神秘,“你能认识我都是破先例了。”
“哦?”我看着窗映霓虹,车马如龙。“那,不知我还有没有荣幸认识角书斋中的其他人?”
“比如?”
“璞先生。”
“没有。”
“这么坚决的吗?”我问,“李勉臣认识他么?”
“当然,我们是自己人,他能自由进出角书斋也是璞先生点了头的。”
“我就不能进么?”
“你想进?但我劝你,趁早死心吧,你跟我们不是一类人。”
“为什么?”我不太懂,怎样的「进」才算是「进」。我和他的理解显然有偏差,我道:“除了第一天是李勉臣带我去的,这几天我一个人,一直在往角书斋跑,不是次次都进了么?”
“呵呵——”陈衣旧轻蔑一笑,“地面上的四间房只是摆设,上头那个门专是为你们设的,当然无所谓进不进。今日我带你下的地门,才是角书斋真正的室内入口。你一个人,是进不去的。”
原来地下的那个空间才是真正的角书斋?
“有了笏墨也不行么?”我挑眉,心想,你是在我面前拿的钥匙——就是那把笏墨。
我可看见你放笏墨的地方了,也晓得选笏墨的门道儿。
“你进不去的,要不下次你试试就知道了。”又补充一句,“死在甬道里了可别来找我。”
他的神色完全不像是开玩笑。
行吧。
我又问陈依旧道:
“你刚才说,你跟李勉臣有血缘。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啊,”陈依旧扒拉起碗底一点儿剩饭,边吃边讲,有些含混不清,道:“我跟陈衣旧,是同母的兄弟。”
“……什么?!”我怀疑自己听错了。
“过程很复杂,”陈衣旧皱着眉头,“而且都是上一代的历史了,你要听么?”
我抑止不住地好奇,点头道:“有点。”但看着陈衣旧的眼神,心里不由得又起疑惑,“但我怎么感觉你不会说实话?”
陈衣旧吸了口奶茶,抿紧了唇角,蠕动着,又勾又努。像是在憋笑,又像是在忍话。
我便明白了,“果然。”
“再说了嘛,这本就是李家跟陈家的事。我们家的家族史,你知不知道又有什么所谓。”陈衣旧像是在替我找安慰。
我把盘子里的烧麦拆得稀巴烂,“所以你是从一开始就真没打算说。”
“李勉臣那时候才是多大丁点儿的娃娃,我呢,压根儿还没出生。我们都觉得闹不明白的事,真的不想跟人讲起啊。”
这话倒是不假。
“你只需要知道,我们对他从来都是真心的,就够了。我们一直都想要帮他。”陈衣旧道:“我知道,在你眼里,我一直像个搞传销的邪教护法。”
我点点头,“你说你是棘族人?”
“从来没听过吧?”
“没有。”
我知道中国境内各民族的数量上线绝不止于五十六个,还有许多的未识别民族(就譬如贵州山中的穿青人,也叫里民子或羡民,就算是闻诸于世了,也还尚未纳入民族册中,因此世人多不知)。所以更别说其他还没有被发现、或者人数过少并没有引起注意的族群存在。
陈衣旧的话并不算骇人听闻。
但我还是觉得难以理解。“你说你们棘族是依靠什么判定自己人的?”
“寄痕啊。”
“对对对,就是这个,什么玩意儿?”这清奇的识别方式,实在过于难解。
“这是先祖赐给我们的印记,是我族类,定有此痕。”
“百分之百?”
“嗯。”
“也不分男女?”
“这同男女有什么关系?”
“我还以为是伴性遗传。”这样看来这所谓的寄痕也不会是显性或隐性病——不符合遗传学啊。
“我们棘族是个懿族,族名很早就定为「棘」了,但先祖却已佚失其名不可奠查。只知道我族曾遭大变故,族中四分五裂,多有争斗,互相不服。生还的族人一度失散于神州,为自保,纷纷隐匿身份,相互隔绝,见面不识。唯有腕上寄痕可辨非与我。后历经万难,棘族以宗教再立,全族融入道教天师道一脉,同称懿族,可考于录的先祖姓陆,为南北朝刘宋人,陆修静。”
小饭桌上的场面一下子虔静的像布道会场,又像是开学典礼。我心里有万般吐槽,但无奈涉及到的知识盲区太多,一时竟然不知从何说起。
“哦……这么大来头,厉害厉害。”我听懂了个大概意思,呵呵暖场,又觉得方才说的这话很傻气。
吸溜一口南瓜粥,顺便套个近乎,道:“嗨——都是炎黄子孙。五十六朵花……外花,不分你我他嘛。”
“我们不是。”陈依旧严肃道:“如果难以理解,你可以将我们类比三苗。苗人知道吧?蚩尤的后人,”陈衣旧又抽一张纸巾,象征性地擦擦嘴角喝漏的几滴奶茶,朝我揶揄一笑,“你们炎黄的对家。”
这什么上古恩怨?
说得还煞有其事。
“我们并不是你们的异化,我们从一开始就是两路人。异化知道吧?人的异化,黑格尔的异化论。是有些抽象的神学构图,但抛开其中的宗教性不提,其中有个理论是——一切人都是神的受身。有限者和无限者、个别者和普遍者、 相对者和绝对者,并非各自外在的存在。”
行了吧。
我点点头,心想:再说下去,只怕陈衣旧或许就要自曝身份说是他秦始皇的转世,然后接下来就要我资助西安单程机票,另外打钱两千助他登基了。
“那你是想怎样呢?”陈衣旧嘴里说着入世为要,不分棘与非,但其实我能感觉得到,他心里是极其在意,并且很以自己的身份为傲。“找到了李勉臣,把他圈起来养么?”
“他这几年跟着你东跑西跑,我们拦着半分了?”
“那,这次你会帮我们么?”
“嗯?怎么个意思?”
“听起来,你们很有神通的样子。在警局或法院有门路吗?这件事,我手里没有证据,咖啡因粉当场就被朱琪冲进下水道了,酒店走道的监控录像又是坏的,很模糊,看不清人脸。”
“啊——你心里一直还在想这事儿。”
“不然呢?你们打算听之任之?”
陈衣旧犹豫了一下,“只是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
“还能有什么更重要的事?”
“璞先生交代过了,下周一上午十点之前,李勉臣不能离开角书斋半步。”
“为什么?九点五十九行不行?”
“不知道,但是璞先生交代的话,从未出过错。”
“比如?”
“比如他告诉李勉臣,在江北大学城便利店里,李勉臣会遇上解开他人生纠结的那枚骨觽。”
觽者,解衣带,解身缚,解死结。形如新月、如弯钗。自周代至汉,成年人或已婚少年多配于腰间。
陈衣旧说话依旧爱掉书袋。
“你看,他果真遇到了这样一个人。”陈衣旧托着下巴,歪着眼睛看我。
“看来你对我很不满意。”
“嗯。”他道:“我鼓励李勉臣走出去,但却误解了璞先生的意思,我还以为,李勉臣遇见的也是个失落在世的棘人。你知道的,这样大家都会比较好沟通。没想到是你。”
像是睡了一个过长的懒觉,慵慵惬意,却头脑昏沉,翻身像梦游,做梦也不真实。打一个激灵,猛然发现周遭的爱人与遭遇都像隔了层纱,一个世间有两个轮回。边沉沦边警惕,却又清醒不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