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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肆 (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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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节约我的手机电量,接下来的一路都紧跟着陈衣旧手里的微弱光源往里走。陈衣旧步速很快,像是对这里极熟悉,我完全没有时间仔细打量周围。
除了脚步声,四周静得可怕。
我咳两声,道:“李勉臣还在上面,不知道醒了没?”
“没有。”
“你又知道了。”
“醒了也会有陈双照顾他的,快点跟上行了。”
“……你现在是不是在拿李勉臣威胁我?”
“呵呵——”他很夸张地笑了两声,回头道:“李勉臣是我的人,我倒是觉得你一直在拿李勉臣威胁我。”
“你还没有回答我,你们究竟是什么关系?表亲还是堂亲?”
陈衣旧不理我,快步又走了一阵。
“诶!”
这下手电光圈所晃之下都是空空的,没有甬壁。感觉像是走到了一间大石室,我脚下突然一个踉跄——绊上了一个石坎儿。
“让你跟紧我的步子吧。”
陈衣旧幸灾乐祸,将手电放在一个台子上,从兜儿里掏出打火机,熟门熟路地摸灯点燃了。我一看,这还是那种带玻璃罩儿的马灯。
大小马灯一共十一盏,霎时一亮,眼睛还有点不适应,但所置身的环境已经一目了然了。
我抬头,这空间高阔得让我吃惊,不自觉地喃喃道:“这顶高绝对不止四米。”
“为什么偏偏是八米?”陈衣旧又另外点燃一支烛台。
“因为我数过,一级台阶二十厘米算,我进门一共下了三十九级。”
“这里面太黑了,你或许没感觉,但你走过的那些通道,都是下坡路。”陈衣旧捻捻灯芯,更亮了。他端着烛台就向另一个甬道口走去,低声对我道:“你就站在此处,不要走动。”瘦小的身影快速消失在黑暗里之前,又回头补充一句,“这里的东西一件都不要乱动。”
“……”这话听着怎么这么耳熟?
我眼睛已经完全适应了光线,这是个圆形的大房间——除了房间我也想不到更好的名词了。此处圆形所在,保守估计直径也有十五米,除了我们进来的这个甬道,还有两个对称的甬道不知通往何处,陈衣旧进的就是其中一个。
室内,除了马灯,堆着的东西和各种陈设都用灰色的布盖上了,手腕粗的铁筋焊组成的高格架子上堆满了东西,那上头的东西同样也用布或箱子或油毡纸各自装遮得好好的。而且就像图书馆一样,架子前还设有一个为方便取物而设的可以移动滑梭的梯子,也蒙上了一半儿的黑布,只露出三截腿儿。
搞得神秘兮兮得很,我心道,这地方收拾算是整齐,但这气氛简直就是个销赃用的仓库。
我朝这里难得没有加以遮掩的东西走去——就是面前的木桌和嵌入壁中的石台。拿起陈衣旧放在石台上的手电,在室内四处走走,见陈衣旧半天不回,就朝来路以外的两个甬道口各吼了两声,回音皆荡荡颇幽。
“吼毛?!”
回音落定,陈衣旧终于走了出来,手里还捧着个盒子。
“这是喧哗的地方吗?”
“我哪儿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谁挖的这地方?”这么大手笔的地下工程,搞起来不可能没动静。问道:“合着你们整天关起门来营业,就是在地下建别墅?”
“这可不是我们挖的,我们没这么破费。这前身是市政工程。”陈衣旧吹了烛台,放回原位。
“……什么玩意儿?”我还以为是防空洞。
“这是废弃的甬道厅改建的,有点难度,但也还好。”陈衣旧摸着石壁,跺跺脚,“我们花了二十几年,才将这角书斋上上下下里里外外装修得像模像样。哦,对了,下头其实还有个‘阁楼’,要看吗?”
“什么甬道厅?”我从没听说过这个名词,再一次环视周围,“二十几年才弄好?那是八几年的事……”要是政府出钱建的人防工程,不可能不收编,那个时候国家体制建设已经严明许多,仗也打完了,并没发生什么大事。我能想起来的,好像就一个83年的首次全国严打活动,解决‘十年内乱’的遗毒。虽然挖地基跟刑事案件无关,但毕竟从上到下神经紧张,敢那个时候悄么声儿私自动工的,有点类似太岁头上动土。
嘘他道:“你扯什么淡,不可能。”
“谁跟你说是八几年了?”陈衣旧摇摇头,“我说的‘那个时候’,隔壁街的吟雪楼都还没倒闭呢?诶——饿了。”
“什么吟雪楼?”当年严打活动里收拾掉的某个流民小帮派么?
“从没听说过,”我道:“但是我中学的时候看过一本叫《听雪楼》的小说。”
“是江汉路的吟雪楼,吃食店。来——你,把上衣脱掉。”
“啊?”
陈衣旧把手里托着的匣子放在台子上,细看之下居然颇为眼熟,我想起来了,“这是,装那把红锈刀的盒子?”
“什么红锈刀,”陈衣旧纠正我,“是裹锈刀。”
“哦。”
“脱。”
“啊?”
“你真的一点感觉都没有么?”陈衣旧像是难以置信。
“什么感觉?”
陈衣旧扯掉了一块大黑布,一面高近两米的方镜露了出来,古朴无奇。我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瞬间居然觉得陌生。
“这就是你说的那面镜子?”
想必也是第一次来时陈双对我提到的那面镜子。
陈衣旧向旁边让开一点距离,问我:“你在里面看到什么了?”
“我、还有半边儿你。”
陈衣旧又挪远一点,再道:“现在呢?”
“只有我。”
“怎么样的你?”
“嗯?”
什么怎么样?
听得我莫名其妙,朝镜子再看一眼——没错啊。立正站好了,端平手掌从脸刷到腰,几乎做了个正云手,堂堂正正,道:“就是这样的我啊。”
“那不对,果然只是个凡胎肉眼。”陈衣旧背着双手,摇头。走上前,重复催促道:“你把上衣脱了。”
“为什么?”我掐掐自己的胸腹,“什么不对?你说清楚。”
陈衣旧掂起脚就揪起我的后领子,够着脸,扒开朝里看,“果然有,李勉臣没说错。”
“李勉臣说我怎么了?我背上有什么?”我受不了这种要说不说的坦诚,即便是怀着好意,也如柳絮撩人——难受得想打喷嚏,真打出喷嚏了也不是爽快。
意味不明的急切暗示就像这般,隔靴搔痒一样地使人徒增烦躁。
于是我干脆按照陈衣旧的话,把上衣全脱了,站在镜子前。
“你要看什么?”反正我什么异常也看不出来。
“你再细看。”
我眯起眼睛,果真,我的腹部居然隐隐有一道摸约一指粗的红线,从脐上一直延伸到喉口。我瞪大了眼睛,低头在自己的身上确认,却又什么都看不见。
“这是什么?!”
“这次,你看到什么了?”
“一道红色的筋线。”我将这诡异的情形,讲与陈衣旧听,而他却像是早知道了,淡定听着,不为所动。
我抓着自己的胸口,“它明明就长在我前胸,我明明看见了……这镜子有古怪?”
“《云笈七签·轩辕本纪》篇有记,‘帝会西王母,铸大镜十二,随月用之,此镜之始也‘。这便是十二镜之一。”
“……什么玩意儿?”
“《本草纲目》又有云,‘镜乃金水之精,内明外暗,古镜如古剑,若有神明’。”
“……说人话。”
“就是,”陈衣旧笑着又摇摇头,“通过这镜子,你能看到很多轻易看不到的东西。你转身,好——不动,就这样站住。头扭过来,眼睛向下、向脊背,对了——这下看见了么?”
一道长长的淡红色痕迹,原来长在我的背心脊上。
我实在不是一个筋开骨软的人,这个姿势极其别扭,保持了不到五秒就感觉脖子要抽筋了。
于是转过头来,跨步上前将手撑在镜框上,双眼再次紧紧盯着镜子,几乎要想将其看穿——那里头的我,分明胸前是有一道红疤一样的痕迹直从脐上穿膛至喉头的。可再次低头直视自己的身体,没有,胸前完好光滑,没有半分异样。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偏偏在这面镜子面前,我居然能从正面看到自己背后长着的东西?
这鬼东西,顿时我的头皮就麻开了。
“这是什么?!”
无论如何,这东西是真实存在的,我却丝毫不记得自己何曾受过伤。我伸手绕道背后就要按挠,可抓上去,既不痛也不痒。
我拍拍镜子,拍拍墙,触感平常无奇,寻不出异样。
“这是什么障眼法么?”左顾右看,四下的东西都被布罩上了,只有昏暗的马灯光,觉不出蹊跷。
简直玄幻!
我尽量沉下心,脑子蒙乱间,又突然想起了网上之前有过的一个段子,说一个男人,每天上厕所时总是发现自己的下头发黑发青,如此半月不见好,还以为自己是得了什么断子绝孙的大病,吓得睡也睡不着,尿也不敢尿,抱着绝望的心态去了男科挂专家号,经过细细问询,一番检查之后,医生确诊病因,原来是那位患者仗着自己才买了一打新内裤,平时洗澡如涮毛肚鸭肠,沾沾水就完事,如此,每日布料的褪色就留染在皮肤上了。
我一边觉得这样好笑又腌臜的乌龙不可能在自己身上发生,一边也开始反省——
“可我洗澡明明很勤快也很仔细。袜子两天忘记换李勉臣就要训我了,更不要说内衣,何况我也根本没有背心带红条纹的贴身衣服……”
却越想越不得头绪。
陈衣旧径自走到一边,又拉下了一面黑布,那下头罩着的是一个柜格。陈衣旧打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了两面镜子,“喏。”把一面给我,一面由他在我身后举着。
如此一前一后反射照映,这下,果真能将背后看得更真实清楚了。
这一指宽长痕的颜色是由两边至中间愈来愈深的。其实说是红痕,细看下去,那颜色却也配不上‘红’这么鲜艳的字,更像是死肉新痂一般毫无生意的萎红色。我眼盯着镜子里的印象,反手到脊骨上细细顺着触摸一趟,那条长痕中间还有枯弛的微褶。
如果不是怼着镜子,如此刻意地去感知这条红痕走向的话,我根本察觉不出它与周围皮肤有任何区别,也不刺手,也不疼。附沿脊柱而下的这一长划肌与肤就像是到了寿命,也不与主人打个招呼,仓促简单又安静地死去了。
我不由得倒吸一口气——这真的像一道曾深重入骨且正在愈合收缩旧伤,又或者像是一道从内部烂裂至表皮的剧创。
而我早已被麻痹。
“这是寄痕在你们身上的创口。”陈衣旧像是在自言自语,道:“李勉臣跟我说的时候,我还不信。怎么可能呢?角书斋的门,你是由李勉臣带进来的,他提前与我们都打了招呼,又不是恶意闯入者,谁会要你的命呢?我也是好不容易求问了眯眯,才知道,诶——你也真是。手贱。”
“什么跟什么?李勉臣也知道我背上长了这玩意儿?什么时候跟你说过?”
我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哦,就是有次我和陈双去你们家附近的书城买学习资料,李勉臣邀我吃饭时说的。”
“我不是想问这个……不是,等等——那个时候我背上就有这玩意儿了?”
那可是去年啊。
“嗯。他把你背上的照片拿给我看了,要我弄清楚。他急得很呢,还以为是他害了你。要知道,寄痕啮生魂,尤其是来意不明、冒犯书斋角的乱闯者。他后悔自己没有同你交代清楚,还晕了过去,以至于没有照顾到你。才会让你冒犯了吉兽,有此一灾。但我告诉他了,这东西,要想除去本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何况就是能,也非得养熟了才能连根拔掉。因此拖了这么久。”陈衣旧道:“话又说回来,这是长在你自己背上的东西,怎么就能毫无察觉呢?我看你也不是度数高成瞎子的近视眼,洗澡的时候,没瞄过自家的镜子么?”
其实……
“我有一次看到过,只是没当回事。我还以为……”
其实是有一次,我洗澡忘记带上衣,光着身子出浴室时在镜子里偶然瞥到自己背上确实有红痕,不过那时是细细短短的一条,如新伤。我那时还以为是李勉臣在我身上留下的抓痕,完全没当回事,一拉灯就又忘了。
我挑了挑眉,话说得含蓄。
陈衣旧愣一下,也很快明白过来了,“靠。”随即握拳低声骂了一句,“不知道老子是个单身么?”
“这是怎么回事?”寄痕,我隐约听他们说起过,“寄痕是什么?”
“你不是早看到过了么?我以为你会去问李勉臣。”陈衣旧歪头看我,笑的弧度有些狡黠。“我说了这么多,你的反应倒是很淡定啊,死都不怕。”
“一定就至于死么?”
那一刻的我,对陈衣旧的话很是怀疑,且不以为意。
只因根本感觉不到时钟刻度外的生命抽逝。最紧要的不过是看到李勉臣尽快好起来,陈衣旧的疯言疯语听一听,就当是在陪他唠嗑了。
不过背后莫名其妙多出来一道长得吓死人的疤也确实膈应,我只是心里打算了什么时候有时间去医院排个号看看。
也可以问问李勉臣,叫他放心,不要大惊小怪憋在心里自己吓自己。我好得很,反正也看不见,如果他真的嫌弃这疤丑的话,大不了我改天去做个医美激光除了它就得了。
“再说吧。”
我心想着,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喷嚏。
地下室不比上头,脱了衣服,寒气忽浸,鼻炎就忍不住要发。
“东西看清楚了?”陈衣旧把衣服扔给我,“随你,反正你迟早会哭着信我的。等着吧。”
“我这道……疤,究竟是怎么来的?”听他的语气,是我冲撞了某物才招致于身的,可我怎么完全想不起来,道:“是你们家的哪尊神,为何事给我下的绊子?”
“寄痕之柔,化于骨末;寄痕之刚,金刺不破。”这话怎么听着好耳熟,似曾相识的不着头脑。而陈衣旧吟完这句话,摆出一副得道高僧的样子,陡然又话锋一转,道:“我怎么知道?你自找的。”
“……”
我无语,扣好了最后一颗扣子,整整衣领转身就要走。
“诶——等等,你干嘛去?”
“你半天不肯告诉我来这里的目的,我也懒得同你啰嗦。”我道:“我回家等死去了,拜拜。”
陈衣旧拉住我的袖子,皱起脸,一跺脚道:“你这人——我又没说不说。”
我看他这个样子就觉得好笑。
就有点像是国企或体制内,又或是诸如公、教、审这种地方里干了大半辈子的有点小权但无大造诣的泼辣乖张老前辈,身边不容易碰见个年轻的新人,逮住了就要端着架子和资历倚老卖老一番。即便明明是与自己相关的小事,也要不惜时间与效率,说一半吐一般,丢点骨头含着肉,要勾起你的好奇心,要你主动巴着她给解闷儿;又要拿足了脾气,插着缝儿地不屑你,要看你敢怒不敢言地抓墙挠地,好活跃活跃他心头的气氛。
我拿那些人没法儿是因为前途与生计,只能自磨脾性,笃一点初心,守两面贞洁,修三陪之道。但陈衣旧手里可没有能压制我的柄头儿。
“嗯?肯说了?”我板着脸,睨他。却忍不住好笑地心叹——这小男孩儿,也不知是哪儿学来的一身傲娇毛病。
“你伸手,我帮你看。”
我以为他要给我把脉,依言挽起了袖子。
陈衣旧打开盒子,里头躺着的果然是那柄短刀,他拿起裹锈刀,在自己左手的中指根处划破一小道,血渗了出来,陈衣旧垂下手,让血溢滴于指缝和指尖,随即向镜一甩,几滴血溅上去的瞬间,那镜面有一点微妙的变化——但我很怀疑是否只是自己走神而出的错觉。
再凑近些,仅半步的距离。
这室内的马灯烧的是煤油,且都带有玻璃罩壳,不可能如烛火般飘摇,而这镜面的反光确实一悠一叠,在逡动。
如死水面,而陈衣旧的血滴就像是天降的膏雨,浅短的一个承受,倏忽就将血滴吸融进去,在镜上一点痕迹都没留下,反而得了生气,它列纹展皱地伸个懒腰,像是要活了过来。
我看得呆住了。
一边的陈衣旧抓起我手腕,教掌心翻平朝上,他并拢食、中、无名三指,也没看他何曾拿起过刀片一类的利器,只见他轻巧地在我手心上一划过,三条血痕已赫然破皮裂开了。
“嘶——”
“你干什么?”疼得突如其然,我下意识就想抽回,陈衣旧却死死攥住我的手,朝镜面上按去。
这一下,并没有发出拍击玻璃该有的“砰啪”响声,在丝毫来不及反应时,我的手就已经陷入镜子里面了,就像是陷进了一盒透明凝胶或者一皿稀琼脂里一样。
很奇异的感觉,更奇异的是,这玩意儿如同流沙一般,还在把我的手往里吸,吮吮微凉的感觉,一直拉过了小臂才停止。整个过程感不到痛疼,只是隐隐酸麻,指间稀粘,让人背后直起鸡皮疙瘩。
我抽不出来手臂,也不敢妄动,只是扭头盯着陈衣旧,声音不自觉地放低了又低,“这什么鬼东西?!”
陈衣旧垂着手,沉着脸,一瞬不瞬地盯着镜子,不答。
“你……你手指头上是什么东西?”陈衣旧的指尖动一动,就有三点沉却纯润的反光在闪动,像象牙骨刺,又像猫爪。
好奇之下,我还想再说话,手臂却被猛地箍紧,镜子里头有力,如沙包惯性荡回一般,整个连臂带人地从镜子里弹了出来。
“啊——”
我脚下一个踉跄,甫站定,掐了一把酸软的手臂,顾不得其它,揪着陈衣旧的手腕便举高。
“这是什么?!”
他的手还在流血,那指甲缝的软肉里居然长出了一寸长的刺来,尖尖细细的三根指间刺在昏暗的马灯下,居然显出牦牛角一般灰白的质感。
不像是粘上去的啊。
看的我不由得指尖一痛。
陈衣旧力气一下子奇大无比,甩开了我的手,一横身站在镜子前。我被他拦在身后,只听他嚅嚅念了几句什么,再一挥手,又是几滴血溅上镜面,那微微古波便歇了,待我摸上去,又叩了叩,与普通大镜并无二异。
他喘了几口气。
我道:“你手上那是什么?”
陈衣旧抬起手,拳心展平,指尖转眼又与常人指尖并无二异。
“那刺呢?”那三根指尖刺,不可能凭空消失。
“什么刺,”陈衣旧从兜里掏出一瓶药粉,往自己左手划伤的地方撒,轻描淡写,“哦——那是月牙针。我们这类人都有的。”
“……你们哪类人?”
陈衣旧笑笑,不答。
“说话!”我一手攥他的衣服,实在受不了这种要说不说的气氛,“你要是真想瞒我何必将我带到这里来,合着李勉臣同将我蒙在鼓里不得了,又何必让陈双先在镜子里查完了我,又跑去罗森?不让我知道角书斋不就得了?!不要事到如今了还摆副臭脸耍猴似的吊人玩儿!”
“好了好了——脾气是越来越大了,平常看你倒像个好好先生,怎么不敢冲李勉臣发?尽会在他面前装憨憨样儿。”
“说。”我怒道:“给我个解释,给我个说明,给我个定义。”哪怕不尽然都是真话,是骗我的也可以。我急需要一个着落点去思考,才能抽丝剥茧地分析和融入。
突然想起了以前看过的《盗墓笔记》里的主人公吴邪,看小说时还不觉得,如今被急到智商出窍了抽空点脑子来想想自己,世界上还是真的有这种人啊。如此这个一无所知又傻逼憨憨,不弄清楚不罢休的死脑经儿样子。
我上辈子大概是巨型密洛陀和吴邪的私生子吧。
“说……”我几乎是无奈了,“你就算是说你们是赛亚人或者人力柱也行。”
陈衣旧笑了,“我也不知道,真的——是真的。诶、你别激动,我可以发誓。我们从来没有给自己划定出一个正式的族别或种别,对我们来说最重要的事,是融入你们,而不是抽离开来。我们不想要冠以名号以彰显阵地,我们从不强调这个,因为我们本身就已经足够异类了。”
“异类?”怎么个异类法儿?我想了想,犹疑着问,“异形契约那种,还是聊斋那种?不是,建国之后不是不许成精你们都不知道么?!”
“……我们不是魑魅也不是寄生虫,你非要一个定义,那你可以叫我们棘人。”
“……”陈衣旧的话听得我脑梗血,“急人,是挺急人的。”指着他的手指尖儿,我道:“所以你们棘人,人人都有这玩意儿?”
“不尽然。李勉臣就没有。”他道:“但其实李勉臣也该有的,只是他被我们发现得太迟,年纪太大,已经错过了练月牙针的最好时机。”
“他也是你们那类人。”
“是。”
“你怎么知道?”与李勉臣从相识相知,再到亲密如斯,这么长时间以来,我可半点没发现他的异常之处。“咳——没看出来。”
陈衣旧手抚过裹锈刀柄,将匣子合上。“它认出来的,就不会有错。”
“……这要怎么认?”
“首先,他手腕上有寄痕。”陈衣旧再一次提起了这东西。
“那是什么东西?”我耸耸后背,“跟我背上的一样的么?”
“不,寄痕不会灼伤自己人,只有到你们身上才会呈现出创口巨疤的模样,”陈衣旧挽起袖子,手腕递到我眼前,“在我们身上只是这样的。”
陈衣旧腕侧有一条小白筋。不刻意看,确实很难注意到。我想起来,李勉臣也有,不过形状不同,像是一条拉平拉长的小Z字。
“另外,如果你记得的话,李勉臣是曾被裹锈刀刺伤过的。”
“嗯。”是李勉臣第一次误闯角书斋那次,我点头,“你说过。”我记得。
“但却没烂死,甚至他的身体还能阻御部分裹锈刀锈末的侵蚀,除了我们这类人,没人可以,”陈衣旧挑眉。“比如要是换成你,一米八的个子,戳你胸口一下,就能当场烂成一滩不到八十公分的腐肉,你信么?”
“我……”
我不是很信,但余光瞅见立墙的那面诡异的镜子,又将话生生咽下去了。
“你说要带我来看的镜子,就是这个,那……结果呢?”
陈衣旧面色一下子变得凝重起来,双手很有架势地插着兜儿,皱眉不语。
“怎么?这下,也就别卖关子了吧?”我道:“你刚说的意思,不就是我背上这东西小的时候不能动的,非得要养熟了才能祛么?”
就跟挤痘儿一个理,这个不难理解。而至于怎么出现在我背上的嘛——就像是家里有只鬼,他又没害我断手断脚,又没时不时蹦出来吓我一跳,如此相安无事,我也没有兴趣去叨扰打听它是怎么死的。
这后背上的疤亦然。
这跟李勉臣又无关,我的好奇心已经不大了。问陈衣旧道:“那现在呢?算是养熟了么?你说想带我下来看看镜子,看看我值不值。你还是想帮我弄掉它的。”我肯定道。
无论是基于他微乎其微的良心还是李勉臣提的要求。
我对陈衣旧没有敌意。
这个家伙,在我眼里,只是个生活过于枯燥无聊,给憋得别扭又跳脱的小孩儿而已。
“那现在你看我值么?打算怎么给我祛了它?”
陈衣旧神色古怪地盯着我,打量道:“你这个人,真是有趣。”
“怎么又这样说。”
“治是可以治,但需奉饩,需准备一些东西,会有点难。我要花上点时间。”陈衣旧一把拿起长布,往镜头上一罩,将镜子又幔上了。
“走吧。”他催我。
出来的时候,本该在庭院里打瞌睡的李勉臣却不见了。毯子还铺在长椅上,该在里头缩着补觉的人却空了,摸上去冰凉凉。
“又去哪儿了?”我犯愁。冲陈衣旧喊:“别是被猫叼了。”
“放屁,要叼也是叼你。”
李勉臣早就起来了,在前院跟陈双正下五子棋。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醒的,我和陈衣旧讲的话,他又听见了多少。
反正一直被蒙在鼓里的,只有我一个而已。
而关于我背上那道疤的事,也没同他多说。彼此心里都有数就行了。想必这段时间,他已经很乱了,我暂时不想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