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6、肆 (十五) ...
-
角书斋。
老城区的青天白日,有种旧时光的感觉。
深巷子里做生意,不是货够硬,就得走情怀路线。当然,无论哪种都是经不起懒的。像陈衣旧这样肯定不行,大早上的出门买了两份豆皮端回来吃的时候,顺手就把「今日公休」的牌子又挂大门口上了。
只有学生辛苦,大早上的读英语、练题册,还要帮她的无良哥哥打扫阁楼。
若不是多亏了陈双这小姑娘的琅琅诵声和活泼身影,这地方僻静得简直就是个古村鬼屋。
“我看你迟早三餐穷到西北风煮烂白菜梗。”
“嘿,你做梦。”
陈衣旧摸一把嘴上的油,嘬一口乌龙茶,又给李勉臣调羊奶去了。
那天下午的太阳很好,比一年多前第一次来的时候还要好,我搬好了长椅到庭院里,去问李勉臣想不想晒太阳。他推开我的抱,硬要自己走,我给他拿了条毯子。我俩一边儿坐着,同他看天讲话,一时,李勉臣半天没接腔,我转头看,李勉臣坐着坐着,睡着了。
“他最近很虚啊,不要总是拉着他讲个没完。”
陈衣旧拿着小凳子,摇摇摆摆地走过来,也坐下了。
“这季节哪来的瓜子?”
“冬天都能有西瓜,春天不能嗑瓜子了?” 陈衣旧觉得好笑,“你这意思是洽洽瓜子每年春天都得倒闭一次?”
“那你能不能小点声儿嗑?腮帮子是门轴吗?都快赶上砸核桃了。”我握着李勉臣的手还没放开,不想他被吵醒。
陈衣旧拿眼睛瞪我,“这还嫌吵?”又从兜里掏出一把瓜子,“刚喝了药,他没这么容易醒。”
我把李勉臣的手放进毯子里,半把瓜子的功夫,李勉臣不舒服地皱皱眉头,毯子下头像是有小仓鼠,拱一拱,他自己又将五个指头露了出来。
我轻轻握住李勉臣的手,想再放回去。
季春午后,温暖宜人,阳光又好,二十度该是有的,即便如此,也不至于盖一席毯子就闷出一身汗。
可李勉臣的指间确实有汗迹,我回头问陈衣旧,“他怎么还在冒虚汗?”
“病去如抽丝,急什么?”
李勉臣本就是指纹很深的人,被微汗濡湿后,愈加印印刻然,放轻了动作摩挲上去,就像是按在一撮细碎朱砂末儿上。
那上头还有被放血后留下的针眼,我望着,有点出神。
“好啦。”陈衣旧将手里剩下的半把瓜子塞回兜里,抢过李勉臣的手,折平他的袖口,好好地包住手腕,斥我道:“怎么还摸个没完了,我上的药都被你薅没了。”自己却又好奇地也摸了一把,“啧——我以前怎么没发现?李勉臣指纹是真的挺明显的哈?”陈衣旧道:“他这指头肚子摸上去,怎么跟摸真钱似的,红票上毛爷爷的肩膀也就这个触感了。”
“……你tmd有完没完?!”
“再拉扯他可真要醒了哦,”陈衣旧没脸没皮,捏着嗓子放轻声朝我道:“别那么丧嘛。随他,五个指头都上过药,闷在毯子里确实不舒服。”扭头看着我的眼神颇为古怪,隐隐听他嘟囔了一声,“明明你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了……”
“什么?”我只当他在骂我,想来也是家常便饭了,就没当回事。只问他,道:“李勉臣还要多久才能回家?”
“至少下周吧,下周末你再来,我看看情况,看能不能把他接走。”陈衣旧摸摸李勉臣的额头,“现在无大碍了,就是身体弱,你也应该知道的,他身体本就不强壮,要调养,在这里比跟你回去好,起码我还能二十四小时给他诊断。跟着你,你什么都不懂,根本照顾不了他。”
我无法反驳。
站起身,向角落走去,示意陈衣旧坐过来说话。
“你跟李勉臣究竟是什么关系?”
“嗯?”
“不单单是朋友吧?”
“怎么?”
“你对他,真的很上心;他对你,也格外信任。”
他朝我这边挪。屁股却又不愿离开凳子,一手兜着凳子腿,一边自己的腿半弯半直好就着凳面儿。那姿势有点像蹲坑忘带纸。
他挪着,闻言,不敢置信地仰头看我,“我的醋你也吃?!”
“你妹的,能不能着点儿调?”
“你敢骂我陈双?”
我被他噎了一下,突然想起来他是真的有妹妹。
“……对不起。但这不是重点。”我正色道:“你跟李勉臣——”又有些踌躇,“有什么渊源么?”
他继续在兜里掏瓜子,斜我一眼,“嗯。他——我兄弟。”
“……什么叫做‘你兄弟’,什么意思?”
“就字面意思啊,”陈衣旧在我面前坐定了。屁股翘着前头的一对凳子腿儿,整个人向后倚,靠在墙上,颇为悠闲的样子,道:“你不觉得我们长得有点像吗?”
“……”
这奇异的感觉又来了,我突然想到了文若楠。
我实话道:“跟你第一次见的时候,打眼一看,确实有点神似。但是自从见到了那个女人,又觉得你不像了。”
“你是说贺君臣的那个三儿吗?”他道:“是有这样的情况的,没有血缘反而比有血缘的更像。我确实更像我父亲一点,他像母亲。”
一头雾水打下来,我后脑跟着开始发麻。
“……几个意思?”
“接下来我要告诉你的事情,你会觉得我在胡诌,”他无所谓地耸耸肩,又道:“或是在发疯。”
但是他的眼神却是前所未有的认真,甚至……苍老。
陈衣旧打开了□□院的西厢门,“上次你们来,我和李勉臣在这里头讲话的时候,你是不是就在外面偷听?”
“你看见我了?”
“嘿——你这人怎么没点儿自觉的,非得让人抓你个现行?”
“……”道:“我也没否认啊,我是在门外,但我没想偷听,我是想找李勉臣回家而已。你又是怎么知道的?你倒水的时候,其实已经看见我对吧?”
“倒水?我倒过水吗?没有啊,我那天压根儿就没看见你。”
“……”
“是眯眯看见的。你拿了她一个东西,下次记得带来还给她。”
“眯眯又是谁?”我想不出我何时还在角书斋见过第三个人,难道是陈双的小名。
“喔唷,初见就摸人家摸得欢,转脸就不记得了?”
我好像想了起来,后背滚过一道冷噤——
“是那只黑猫?”
陈衣旧朝我意味不明地抿唇一笑,只是不语,转身去掀开博古架上的一个木盒子。
那木盒子是用看起来还挺厚实的一块儿已褪色的半旧彩缎绷做里子,嵌放的是八块儿黑木牌牌儿,上头勾着金字和金纹。
收藏得极仔细,我道:“这是什么名贵的木雕?”
“木雕?自己掂掂。”
“这是……石墨?”我看手里的这一笏墨块儿上头用阴文篆着——‘粤东陈氏藏墨‘。侧面又有一行阴文刻字——’徽州休城胡开文造‘。
胡开文墨?我记得了,以前去歙县的一间民俗展览馆里好像有跟着差不多的。
“哦。”我看这上头的字——‘粤东陈氏’。心里又默念了一遍,恍然大悟,道:“你原来是广东人?雷猴啊。”
“边儿去,”陈衣旧一把将我手里的墨抢了回去,“此陈非彼陈。”
“这么大火气?”我拿指甲叩了叩旁边的铜樽。
“这墨,现世的私家收藏里可不多啊。”他得意洋洋地挥着手中的那块儿,“胡开文墨,你知道最出名的是哪一家么?湘阴左氏左宗棠家的!”
“……哦,”还湘阴左氏,那神气劲儿,仿佛大清未亡人。“那又关你什么事?”我自己拿了一块儿再掂一掂,“一块儿三百,不能再多了。”
“我好心给你科普!”
“哦——谢谢啊。”
“嘁。”陈衣旧转身朝里走,掀一把隔帘子甩起来,直糊上我脸。
“诶,盒子没关……你在做什么?”
只见他食指、中指和大拇指夹住了墙上的一方儿黑色的三孔插座,沿着墙面向上整个儿一推一拧一卸下来,墙上就只剩下一个方形的黑口。陈衣旧将他手里的那笏墨翻一个面儿过来,像是在确定钥匙的正反,便朝里插了进去。
我这才发现,陈衣旧手里的那笏墨,跟盒子里的其它七块儿都不一样——唯独他手里的那块儿,侧面不是刻的阴纹,而是向上凸起的阳文。
真的就像是一把钥匙。
后头难道有密室?
我竖起耳朵听了半天,却没有听到想象里会出现的机簧锁链‘咯哒吱吒’的声音。
“好了。”陈衣旧拔出笏墨,蹲下身。摆好了姿势像在召唤兽。却只见他一巴掌朝墙角的一块瓷砖上一拍,按下去,墙上露出一个不足八十公分的入口。
里面很黑,起先几步路能看出来是一段向下走的阶坎,似乎还有拐角,再之后的就完全分辨不出了。
“干嘛不直接用脚踢?”
“啧,这也是家当啊,要爱护,修起来可是很麻烦的。”陈衣旧拿出一只铝银色的老式手电筒,打亮,这手电的光线已经并不十分明亮了。他弯身率先跳了进去,径直向下走,里头传来的回声很清晰,是对我说的——
“李勉臣是怎么受的了你这么个败家玩意儿的。”
我跟着脚步声一路走下去。
台阶偏高,估摸一级台阶的厚度绝对超过二十厘米,我也拿出手机打光,边下脚边数,三十九级。一落平地面前便是一条黝黑不见底的甬道,弧顶,石面,这建筑风格,怎么有点像是——废弃的防空洞?
防空洞这玩意儿,大清没亡的时候就有人建了,但是大量挖筑还得算在六十年代中苏交恶那段时间。后来当然都闲置了,利用开发成商业街、停车场或者像是龟山脚下的那个,出租屯香蕉种蘑菇什么的。而面前的这个显然是漏网之鱼,简直就被当成私家秘密地下室在用了。
陈衣旧哪儿寻的这宝地?
“跟上啊,愣什么呢?”陈依旧站在前面朝我晃了晃灯,不耐烦地说道:“这边。”
“走那么快做甚,这里是什么地方?”我犹豫要不要跟上,“你不会是想把我囚禁了药傻了再卖去西北黑窑矿做苦力吧?”
“哪来的苦力给你做啊,老子直接分尸行不行?!”陈衣旧朝我喊,地道里回荡起绵延的回音。
我呸——心想,也是,就陈衣旧这小胳膊小腿,指不定是谁分谁呢?瞬间就沉稳许多。
撸起袖子向前走去,“这地方这么深的吗?里面还有多远?”
“很远,”陈衣旧又朝我走回两步,“你怕我给你下毒害你?这个你不用担心,很早之前,你就已经中招了。”
“……什么?瞎扯。”
我觉得我很健康啊。
“害你的没有别人,是你自己,”电灯光在陈衣旧的脸上一闪而过,有些森冷,继续道:“是你,推你自己下的坑。我现在要带你去看一个东西,去看看,你值不值得救。”陈衣旧拍拍我的肩膀,讲个轻松话,“就像是钓鱼,知道吧?第一步是什么?落竿下鱼漂——瞅瞅直(值)不(值)直。”
他言语亲切,表情却是威严诡秘,不容否决,仿佛一个传销头子,又像是忽悠老头老太太去买包治百病电饭锅、长生不老泡脚盆的无良讲座师。我倒不信他吓唬我的江湖话,嘴里却不由自主地接了他的下文,“看……什么东西?”
“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