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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肆 (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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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最冷时,气温直逼零下,李勉臣依旧不喜欢回家,所以提前申请了春节值班。等我从家里过完初五回来一看,他已经给家里换了新窗帘。
他得意地搬出梯子给我看:“我自己换的哦。”
“你厉害,”我揉他的脸,冲他笑,“但是这种事是该两个人一起做的。”
不然摔了怎么办?伤了怎么办?
幸好我们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做两个人的事。我想用行动让他惦记上两个人配合的好,让他忘了一个人独行的简与快。
雪不停落,我们窝在家里温好了啤酒一起煮火锅,或者守着水滚泡一壶陈茶,李勉臣会朝里头加一勺蜜,我们熬夜或是早起。深冬无日月,我们也不管朝暮,兴起而动,倦则同歇。又一圈年轮合龙,时间如冰河下涌,悄然无息,平静地使人安于厮守。
若是我打游戏,他就趴在床上玩俄罗斯方块儿和跳一跳,也练字,他写下一首五言诗:蝶扑蕊不辍,折翅比雪轻。贪心不自知,居以为深情。我没查到出处,应该是他自己写的。
而李勉臣写下这几句话之前,我抱着键盘鏖战正酣,耳机音量开得不算大,所以隐约知道他的手机响过,然后去接了那么一个电话,之后的小半个下午一直在闷声练字。
但我不知道他写的是谁,我忘了问。
社畜盼周末,就如同老农盼春雨。
尤其春困人乏,一个昏沉的午后,我在家里睡了个午觉,一场噩梦醒来,李勉臣却不知道去了哪里。
我在桌上发现了他留下的纸条,上面写着一个地址,打开手机一查,是一家酒店。
李勉臣说是朱琪找他,他去了这个地方,大概四点回家,楼下的快递就麻烦我去拿一下。
三点一十七,我拿了快递上来,打算换身衣服,出门去这个地址接他回家。
如今,即便李勉臣不在身边与我同行,我走路的速度已经习惯性的越来越快了。他的习惯,他的步速,也都是我的选择,直走得我的一颗心莫名砰砰直跳。
兜里的电话快震动完了我才发现李勉臣的来电显示,回拨去,还没张口,先听到了一声像是瓷器破碎的声音。
“干嘛呢?喝摔碗酒呢?”我开玩笑道。
随后是李勉臣喘息的声音响起。
“怎么不说话?嗯?”我认真听电话里的声音,再次追问,“你怎么了?”
那端是长久的喘息,像是有出气没进气,含混不断的喉音,像是被掐住了脖子说不出来话。
“李勉臣?!”
“……”
断断续续地,我分辨出来。
“……”
“……1407房,你在哪里?”
心跳似乎漏了一拍,如同岩石掷落砸堵山口,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了心头。
房门很重,大约是带磁力和滑槽的,如果不用力拉开敞开的话就会自动关上。而李勉臣已经虚弱到扒不开门了,就用一只遥控器将门脚卡住。1407房门如此半掩,我推门进去,李勉臣靠坐在地,唇色发白,一脸乌青。
“李勉臣?!”我抱他起来,去屋内沙发上躺下,拍拍他的脸。
他却只是无意识地哼哼,双瞳涣散,像是被什么可怕的药物强迫送进了某个痛苦的幻境。
我不断掐他的人中,叫他,“李勉臣李勉臣,你清醒点……李勉臣?”
他身体抽搐着,伸手却抖如筛糠,像是想要抓住我,双眼却始终无法对焦,十指在我肩旁错过而落。
我一下子就慌了,抓住他的手,掐他的虎口,反应却并不大。于是病急乱投医,拿起桌上的一玻璃壶柠檬水就往他嘴里灌。李勉臣扭曲着脸,手腕青筋暴起,抓攥着我的衣服,极度痛苦地作势欲呕,果真吐出了些酸苦的汁液。
他的呼吸声听起来平衡了许多,我这才稍微镇定了一点点,迅速掏出手机打120。
“哐当——”又是一声物件落地的声音,闷闷地,想来是砸在了地毯上,并未碎裂。我这才意识到,这里大约不止李勉臣一个人。
对了,朱琪呢?
这应该是套房,很大。我回头,目光搜索,只见屋内一片狼藉。一个圆桌子被掀翻在地,碎瓷片遍地都是,糕点被踩成了泥,到处溅有咖啡渍,隐隐还有呕吐物的难闻气味,我觉得屋内的空气极闷,便解开了外套扣子,大敞着扇了扇风,想试试看窗子能否打开。
靠东的一垂窗帘在抖动。
那角落里缩着一个女人。
是朱琪。
我十分肯定地叫她的名字,她看我却像是见了鬼,不住的哆嗦着身体,一脸惊恐地向后缩。她面容憔悴,双眼红红,披头散发地像是一直在哭,但是明显,她神志清明,四肢活动自如。
她并没有中毒。
“是你?你把他怎么了?!”
“啊——”那个女人像疯了一样失声尖叫。
“你到底做了什么?!”
她嘴里不停地念着什么,细听去,是:“……我的小宝还不满一岁啊,我怎么能死?我怎么能死呢?我死了,他怎么办呀,他不能这么小就没有妈妈了呀。”
“你在说什么啊?”我恨不得揪着领子把真相从她嘴里摇出来。
朱琪始终什么多不肯说,瘫坐在窗帘后,拉她也不起来,一脸生无可恋的样子,嘴里只是咬死哭念她的儿子。我几乎要放弃追问了,站起身来,却发现一包白色粉末不知何时已从她的口袋掉了出来——掌心大的透明塑料包装里头已经空了大半,最多只剩一勺的量。那上头似乎用马克笔写着字,我正想捡起来细看,她也发现了。瞬间神色一变,像是又惊又怕,却又面露凶色,一声尖叫,如厉鬼出阿鼻,向我扑来。
我将粉末袋子高高举过头顶闪身,她一下扑了个空,抓住我又拧又踢,朱琪一心只想要将东西抢过去,而匆忙中我已经差不多看清了那上头的字,稍大一点的是:Caffeine,稍小的是:kreativ H。
小的我不懂,但是大的字我能看懂意思,“这是咖啡因粉?提纯过的?”我陡然醒悟过来,背后滚过一阵冷汗,胸中怒火迸烧,“你个……你个贱人啊!他跟你有什么深仇大恨?我看你他妈也是条疯狗。当年事情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真的——你们两口子真的是牛比到胃了,一个尽会瞎拍,明明有了老婆还要藏着意淫,一个呢,瞎jb剪接图片到处发,造谣他逼得他吃尽了苦头没人肯信。两个人的事,是你横插一脚在暗地里放把火烧黑了灶,贺君臣就把全部的烂摊子扔给他李勉臣一个人背锅,你跟你家那头畜生害他还得还不够多么?嗯?!你们两夫妻有什么问题就不能关起门来在家里相互大打出手呢么?或者互捅一刀,那更好,也是为民除害了,老子到时候一定给你们烧一打锦旗过去。你们……你们就那么喜欢踩着别人来保全你们自己的体面么?狗|日的贱人。”
朱琪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捂着脸。
我忍不住一面骂,拳头冲她挥起,还是强忍住了。一手掏出了手机准备再打个110,一手打算将这东西当作证物好好收进口袋里。
“不不不——你想做什么?还给我还给我……”朱琪的嘴唇发紫,瞪大了眼睛,颤抖着想要拦我,却一个脚软,跌坐在地。
见状,我手里的动作下意识顿了顿。
她双手撑在地上,地上尽是碎瓷片和玻璃,肯定扎破了手掌,鲜血染红了地板和她的指尖,朱琪却似浑然不觉痛,手脚还在踢蹬摸索,像是想找个支力点,撑住身体不往下倒。
我低声骂了一句,手机放回兜里,上前想将她扶起来。
却不料甫一接触,她便像血吸虫盘上了创口,草蜱子叮上了血肉,双手把我下一拉,一手抓起地上的一个碎瓷片扎向了我的肩膀,另一手飞快地从我兜里掏出了那包咖啡因粉。只是我肩头吃痛,行动一滞的瞬间,她已经极灵活地从地上弹了起来,转身就奔向厕所马桶,将那一包粉末冲进了下水道。
我听见朱琪在洗手间里似哭似笑地嚎了几声,游尸一样地走了出来,抬头看我,笑了一下,然后脸上刷然血色全无,厥了过去。
我愣在原地,忍不住痛骂,却无济于事。
头脑正混沌间,突然脚踝一痛,是一只手抓住了我的裤脚。我这才发现,这小沙发后头的地面上还缩着一个人。那只手明显是女人的手,捂着胸腹,她的身体同样在微微抽搐,也是双瞳涣散,难以聚焦,对着我张张嘴,嘴角的白沫也流到过地上,一头顺滑漂亮的长发尾巴被黏结成一绺一绺,粘在脸上和颈上。
看上去她的情况比李勉臣要严重得多。
“是你。”
又见面了。
真的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对我来说,这世上最好认出来的人,除了我爹妈可能就是李勉臣了。
而这个女生我虽然只见过一次,但是无论弄得多狼狈我也不可能不记得她——正是那天在随州温泉见过的女人。
那个长得像极像李勉臣的女生,贺君臣的小情人,文若楠。
这不该同时出现的三个人,却同室躺倒。
瞬间,我心里已经大概清楚了是怎么回事。
经后来证实,也确实与李勉臣的讲述和贺君臣替他老婆的辩白差不多。
四月二十二日,那天下午,朱琪同时邀请了李勉臣和文若楠去了这家酒店的套房,将提纯过的咖啡因粉末,舀出了两勺分别溶进了两个极为小巧精致的咖啡杯里,再在三个杯子里都加了黄糖粒,注入热咖啡搅匀。那计量,足够毒死一个身体健康的成年人了。
将三杯瞧上去一模一样的咖啡,摆在圆形的小桌上,中间一提三层的小点心。任谁推门来看,都会觉得这是一场等待朋友来欢聚的英式下午茶。
而这两位朋友——李勉臣和文若楠——想必第一次见面定然是有些尴尬甚至错愕的,这个时候就格外需要她来贴心主持了。
朱琪提前围着小圆桌摆了三把椅子,邀请两位客人自行选位。三把椅子,随意坐,随意喝。适时地帮助满腹疑惑,给惊窘昏头的两位客人醒醒神,为尴尬到冰点的气氛插科打诨。那种情况下的李勉臣和文若楠,无论谁都会照喝的。
而朱琪呢?她也不想活,她也不想死,三杯咖啡喝下,剩一个收尸的,死的两个也不孤独了。至于到底谁死谁活,那就举杯敬概率,看天眷顾谁了。
可真的直面了他人在死亡边缘上演地一场浑然不觉地游徊,像隔着玻璃窗观摩了一台手术,朱琪又好像突然间醒悟了什么,哭着念起了她襁褓中的儿子。
我满脑子都回荡着她反复泣诉的那段话:
“我的小宝还不满一岁啊,我怎么能死?我怎么能死呢?我死了,他怎么办呀,他不能这么小就没有妈妈了呀。”
孩子不能没有妈妈……妈妈就能没有孩子吗?
我已经如效其法,狠掐文若楠的人中,往她嘴里灌剩下的柠檬水,她却只是干呕,看上去更痛苦了,却始终吐不出来多少东西。我没辙了,只能扒齐整她的头发,抱到沙发上让她侧躺着,看上去像是已经昏死了过去。
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我抱着李勉臣等救护车来,一动不敢动。
李勉臣在我怀里突然挣扎着动了动,像是回清了些神智,说了句:“去……角书斋。”
“好好好——”我连连哄他,“你放心吧,我已经打了120了。”
“不,”李勉臣非常倔地再次重复,“要去角……”他急促的呼吸着,不断干呕,我顺着他的背,李勉臣伸手抠喉,果真又吐出一些酸水来,不断地咳嗽,像是还要说话。
“逞什么强?”我心疼地为他擦拭嘴角。
李勉臣再次昏睡过去。
三个人里,朱琪晕得最快,但是危险最小,除了手上的皮肉伤,她没有任何中毒的症状。
在去医院的急救车上。
“他们是怎么回事?”女医生检查李勉臣和文若楠的病状,“闻起来没有酒味,不是酒精中毒?是吸|毒了么?”
“不是,喝了一杯掺咖啡因粉的咖啡。”
“什么?真是第一次见。”那女医生扒扒文若楠的眼皮,她浑身又开始轻轻抽搐,医生对旁边的人道:“回苏灵和地西泙,快。”
“他呢——他呢?”我颤抖着问,谁来看看我的李勉臣?
“还好,他比她要好一点。”一个小医生给李勉臣听完心跳,也扎了一针药。
还好?
……还好,医生口里的还好,就是不会死人罢?但我可没见体验过生死秒速经历过大风大浪,看着李勉臣这副模样,我觉得我要死了。
到了医院,却没有空床位,院方将我们暂时安置在长椅上,提出要转去别的医院,一种极度无力无助又慌张的窒息感再次涌上心头。
大约是救护车上的急救措施起效了,李勉臣似乎恢复了一点神智,挣扎着爬起来,在我的耳边重复道:“送我去角书斋。”
“可……”
“听我的,去找陈依旧。”他很坚持。
“李勉臣……李勉臣。”我不断叫他的名字,都不敢期盼他回答,只希望能稳住他的神智。
“我喝得不多,”在出租车里,他还在安慰我,极轻的声音,仿若游丝,“那个女人神经兮兮地递给了我一杯怪味儿咖啡,肯定是中度烘培的,好酸啊。”
我颤抖着抱紧了他,吻着他的头顶,不断道:“谢谢……谢谢。”
谢谢你的坚强忍性,谢谢你的敏感多疑,谢谢你的味细挑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