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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肆 (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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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绕着小区狂走了十圈不止。
没塞耳机时还觉得双步沉重,戴上耳机就恍如凌波太空。第一层的住户本来就没多少,一幢幢走过去,眼看着一家家的灯都黑了,我再次检查手机,没有电话,只有李勉臣六分钟前发来的两条消息:便利店没关门的话,带盒速溶咖啡上来。如果只有麦斯威尔和玻璃罐装雀巢那就算了。
他不爱喝假甜的咖啡,也不爱喝中度烘培出的口味略酸的咖啡。爱纯苦的,又爱多加糖。
真是个纠结又挑剔的人。
我气还没消完呢,也懒得回他消息,去小区门口的today买了盒榴莲味白咖啡就回了家。
明明家里还没开空调,却明显感觉屋内暖和许多,刚一进门我就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冰冷的双脚赶紧踢掉了凉拖鞋,套上棉拖。
一件穿旧的针织衫和一条洗得松垮发白的运动长裤被李勉臣拿来当成睡衣在家里穿。听见响动,他一手插着兜,一手端着一杯水,从屋内步履从容地晃了出来。
李勉臣递给我水杯,看着咖啡盒子上的标签,皱起眉头,道:“怎么还有榴莲味的咖啡?”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我不看他,嘴巴抵着杯口边喝边绕过他。茶温适中,我咽下一口,咂咂回味,“怎么好像有股姜味?”
“就是姜茶。”
“驱寒的啊?”我心中一暖,仰头兜底灌下。
“嗯。”李勉臣也坐下,翘着腿,颔首,慢悠悠道:“我奶奶说了,晚上吃姜,胜吃砒霜。”
“噗——”听得我一个岔气就要喷出来,又怕弄脏了沙发套子被李勉臣骂,重新咽回去,呛得划喉咙。我抹着溅到下巴和前胸的姜茶,“咳咳咳——你想谋杀亲夫?!”
“哼。”
沙发前的小桌上有一个小钱包,现在现金用得频率越来越少了,某次我换新包的时候,觉得这皮夹子碍事,顺手就搁在了桌上再也没用过。可能是见我没收起来,李勉臣也没动它,如此一直静静地躺到了我口中的一滋姜茶喷到了它身上。
李勉臣正抽了张湿巾擦着皮钱夹,又放回原位,自己半窝在沙发里好整以暇地瞅我一眼。我盘腿,跟他对坐了半晌。
道:“对不起。”
“嗯?”李勉臣很淡定地挑眉。
“没听见算了。总之,我……我不该怀疑你。”
李勉臣没说话,只是也盘起了腿,向我这边挪了挪。
时钟指针滴滴答,秒针跑了好几圈。
他道:“小菲菲很喜欢我,她妈妈对我印象似乎也不错。”
“哦?”我酸溜溜道:“你打算抛弃我给她扎小辫儿去了?”
李勉臣没理我,兀自低着头抠捏自己的拇指尖。
“公司在想在花楼街那边的商圈开分班,老客户有折扣,新店开业也有优惠。”
“所以呢?”我总感觉他有些吞吞吐吐。
“菲菲的妈妈是朱琪的大学学姐,两人认识。”
“……”
我心道:真tmd冤家路窄。
“她介绍朱琪先来科技园这边的店来看看环境,”李勉臣欲言又止——许多话也不用细说,想得到的。道:“你说,我能怎么办呢?不理她?甩脸走?”
是不领主顾的情,还是打掉老板的财路?想来只有自己忍着了。
“你之前说的那句话我觉得就很有道理——都是社会人,哪有自由身?”李勉臣抱着左膝盖,像是要哭出来了,很沮丧地开始胡言乱语。“果然啊,吃过一次臭狗屎,闻什么巧克力都像硫化氢。这句话好像也是你说的是吧?我记得的。你说的果然不错,去哪儿都跑不掉。真的是,是老天爷要我死在贺君臣手上么?呼——头要疼炸了。”
“我说的?”我自己都忘了我什么时候还说过这样的话,“都是些没理论的话。你是情人眼里出范蠡,我瞎说的,不许往心里记。”
李勉臣歪滑身子在小沙发上躺下,枕着我的腿。
“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安慰他。“多少年前的混球事了,何况错又不在你,你为什么要忌惮她?不要多想,难道咱们会怕他?”
李勉臣掐了我的小腿弯儿一下,像是还在生气。
闷闷道:“我怕你。”
“对不起。”我再次道歉,捏捏他的耳垂,为自己方才的脾气做解释。“但是,陈衣旧也好,朱琪也好,你不该瞒着我。”
“没瞒着。”
“那你现在才说?”
李勉臣动了动,偏头埋下去,唇鼻枕着我的腿面,说话声因此听起来嘟囔囔的,道:“我怕。”
“怕谁?”
李勉臣伸手抱住了我的腰。
“还怕我?”我哭笑不得,拿指节点点他的小脑袋,“怕我倒敢半夜喂我吃姜,还欺负我不知道。”
李勉臣又哼了声,两手攀着我的腰臂坐起来。
“她是为难你了?还是给你难堪了?”
“都没有。”李勉臣摇头,“得体的很。”
李勉臣对朱琪的印象还停留在那个做作美丽的小女生上头,再见时,打眼已成了一个优雅体面的小妇人。不知是不是生过宝宝,还是日子过得太悠闲幸福,她身材丰润了不少,香包压阵,轻奢依旧。与其说是气场,倒不如直说是行动懒慢,有点占地儿,就那样立在正门口,进进出出的人从她旁边儿侧身过,想不看见都难。
李勉臣远远认出了是她,还以为自己是噩梦没醒,后颈一凉,像是浇了一盔铁水在头,又像是双脚踏进漠河一月的冰窟里,瞬间感知都错乱,也不知道是灼是冻,头皮直发麻。他不自觉地就想缩在贴了各色海报纸的玻璃门后不出来,可躲了又躲,还是被小菲菲抓住了手,撒娇卖萌地将他拖了出来。
朱琪见到他也愣住了,却没说什么,只是极客套又礼貌地寒暄,李勉臣某几个瞬间里甚至感到了她若有似无的温柔和善,问题是居然还觉不出假惺,简直让人毛骨悚然。
朱琪当场找他要了微信号,他不可能不给。一周之后,以咨询小孩儿启蒙课程为名,朱琪约李勉臣出来。
“你们家宝宝奶都没断呢,还不用着急报班儿的。”李勉臣这句话是真心。
朱琪却执意要见。李勉臣在微信上婉拒了,她就直接去了店里。两人在培训机构附近的满记坐下了,朱琪才对隔壁桌的一个老大姐吩咐,“宝宝给我抱,你去买点菜逛逛街吧。”
原来早就让家里的保姆在这儿候着了。
朱琪对李勉臣笑笑,道:还没断奶呢,就是天塌了,孩子也不能离了妈。满月宴的时候你怎么没来?”
“话带到的时候,宴期早就过了。”
——更何况也没有请柬啊。
李勉臣讲到这里,我忍不住抱怨,“你还计较有没有请柬,真打算去?”
“怎么可能。”李勉臣苦笑着摇头。
我道:“你同她聊了多久?”
“我感觉很久啊。她说到一半就要去厕所,孩子丢给我抱,再说一半又要喂奶,抱着宝宝去了母婴室,留下我看包儿。”
“你就这么乖呢。”我揉着李勉臣的脸,给他出馊招儿,“她一个香奈儿快比一个小娃娃值钱了,没想着划两刀?”
“我是这种人吗?”
“你要是就好了。”我道:“你们都说了些什么,说了这么久?”
“没什么。”李勉臣看我一副不信的样子,捏了下我的下巴,瞪眼道:“真的。”他直摇头,“朱琪这人啊,你没见过,她说话就像是有人硬逼着她凑满八百字作文一样。刻意文艺,无病呻吟。东一句西一句,这也要评那也有感,她讲了一个小时,全是情绪。性子又有点自我,打断不得,我听了半天没听出主题,比做文言文阅读理解还难。”
“跟你扯闲这些干嘛?她家里老公死了吗?”
“大约是拿我当知心大姐了吧。”李勉臣哭笑不得,“她张口闭口字里行间都是贺君臣,一脑袋的心思,话说得隐晦,又想要安慰。我感觉朱琪是把我当成与她同一战线上的人了,大概意思我是懂了,”李勉臣沉吟道:“贺君臣……结婚了也不是个安分的人。就是个只爱自己和刺激的混蛋。”
“哦?”意料之外,想了想,又觉得在理之中。“谁?”
“好像是个音乐学院的女学生,常在步行街霓灯桥下夜唱,一次贺君臣送单位里一个喝多了的科室主任半夜回家后,顺路帮她捡过硬币,收过话筒架。朱琪休产假,每日都要喂奶,孩子又爱哭,闹得她昼夜颠倒,天一黑就不敢睡。她说那天是心血来潮想要下楼透透气,顺便打算跟自己老公来次迎面偶遇,一路走过去都没碰见贺君臣,却不想竟然看见了那一幕。她也不知道是两人第几次见面了,又进展到何种地步了。”
很多事情,若如秋柿子垂院出墙,恰黄亮,不是自己的,又想要,就敢去蹦蹦闹闹地主动摘下。可若是自己家逮回圈栏的野山猪,养不家,突然冲将出来,倒畏首畏尾地——既怕伤了自己,又怕拆了家。反而不敢妄动了。
李勉臣讽道:“想来对于贺君臣,自然又是一段神清气爽的奇遇。”又皱眉,“光跟你复述一遍我都觉得恶心。朱琪还问我,这样的情景,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她要怎么办?我怎么知道怎么办?劈腿出轨这事儿贺君臣绝对是老手,但我没有捉奸的经验同她分享,我连她都不如呢。他们家的破事儿我不想管。”
“不理她的。”我道。一面打算给李勉臣冲一杯牛奶,毕竟晚饭谁都没正经吃。
“嗯。”李勉臣又道:“你知不知道,她还让我去劝贺君臣,说我大概能让他回心转意。”
“什么?!”我刚动了动唇,李勉臣立马捏住了,眨巴着眼睛对我道:“你又想骂人了。”
“唔——唔唔唔……”
“说好不生气的。”李勉臣放了手。
“不该骂么?!”
“该——该。”
“她作妖归作妖,没有放些糊屁威吓你罢?”
“怎么这样问?”他道。
但是李勉臣的表情告诉我,我猜对了。
“朱琪没有说类似于‘你若不听我的,我就把你和你男朋友的事公之于众’,这样的话?”
李勉臣有些犹豫。
“看来是说过。”
“没有。”他又补道:“……没有这么得露骨直白。”
“哦?”
“她不知道你的存在,最多也是对别人说我是个恶心的同性恋,或者造谣我会把小孩儿带坏。有什么意思呢?她总不可能再像当年一样剪一些我的照片贴到公司里去。且不说自那件事之后贺君臣对她防得紧了,再说,同样的滥把戏用两次就没效用了。人嘛,不长个儿了就该长脸皮了,兔子急了都会咬人呢。何况我对她早没了威胁,现在点火她后院儿帷帐的另有其人。她既然敢告诉我贺君臣与那个音乐学院女生的事,就不会再阴我了。朱琪旧事再提,应该只是想戳我痛处,想试试我是否还心有余悸,想让我害怕,让我听话。而且听她的口气,倒是从不觉得自己有错。”李勉臣分析得头头是道,说着说着又直摇头。
我把牛奶塞给他,“你别费神了,不值得,不理他们就是了。”
“嗯。”
“你……就从没有跟人说起过我的存在?”
李勉臣沉默。
“朱琪没有问过你?或者,你就没有跟你其他的朋友讲过么?”
李勉臣的眼神撇落。
“为什么呢?”
“你呢?你跟别人讲过我么?”
“讲过,”我蹲在他面前,一手包住他的膝盖,一手扶住他一边的胯骨。“我告诉我的妈妈,我遇见了一个很好的男孩儿,他是我最知心的好朋友,现在也是我的室友,跟他住在一个屋檐下很有家的感觉。我还告诉我妈妈,所以,你可以放心地去搓麻将,放心同我爸爸去旅游,不用心疼钱,不用担心我,只管去看你们年轻时没有机会去的地方。我还告诉了我以前关系最好的两个同学——他们如今一个在西安,一个在杭州,有机会或许你们可以见见——我跟他们说我恋爱了,爱人很害羞,不能喝酒,也不爱吃辣。”
李勉臣深吸一口气,
“我没有朋友,只有陈衣旧,你已经见过了。”
“你在害怕什么?”
“这本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李勉臣坚持道:“就算有人问起,我就一定要跟他们说起你么?”他学起我的口吻来,道:“说到底,我怎样,关她屁事?”
“我的话你就记这么清?你真是会活学活用啊。”我凑近了,捏着李勉臣的后颈子,“算了,”我再次放弃,“这都不是事,你既然知道要想开,那就别不开心了。”
“我没有……”
“你真当我这段时间是瞎的?你的状态不好,我就一点感觉没有?”我道:“不要跟自己过不去。不要害怕。就算有朝一日真的再见到了贺君臣也没必要躲他,不要害怕。”
李勉臣揪着我的袖肘。
“也不要怕我。我的喜怒都在脸上,你看到的、听到的,我都是真的。”
“你就从不担心?”
“担心什么?”
“你刚才还说我还记……”
我堵住他的嘴。
两个人,只要没死总会再见的。
更何况我们都还年轻,多的是波折在等着。
就算你与那个人再见了又如何?打心底里,我从未担心过他会再与贺君臣有什么纠葛。甚至可以说,经朱琪这么一闹,我反而更安心了——原以为贺君臣只是个没种的男人,现在看来从良妓都比他忠贞。
“方才只是气话,气你瞒我话。”李勉臣性子敏感多疑又爱较真,我怕他又放在心里去了。抱着他就往怀里压,开启猛虎撒娇模式,“好累啊,连天加班,两眼发黑,你又不让人省心,必须敲打敲打。”
“累就早点睡吧。”李勉臣道:“明天还要早起。”
“是啊,明天还要早起。”
每日都要早起,不为生计也想多看一眼你。
我们日出而作——为三拳口腹与一点野心不休奔波。
盼日落而息——好在霓灯下与寂夜里都有你伴我骑影呵梦言无忌。在爱里消磨时光,用热情麻醉疲倦,青春若能用福尔马林贮起来,也是汞水掺砷的不老仙丹,可保你在我心里永不朽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