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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肆 (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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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悄悄起来喝口水。
拉开了客厅的落地窗透气,那时秋月亮,或澈或翳随行云,夜无同色,正如指无同纹,总之是自成一派的。李勉臣的背包丢在桌子上还没来得及收拾,我拾起桌角的一团纸,应该是他晚饭间找手串时匆忙掉落的,边角都发毛了,看得出揉在里面的墨迹。
就着月光展开一看,那上头东一句西一句地重复写着几句话,笼统念来,是——“绝来音,月将沉,永夜抛人何处去?眉敛掩薄衾,争忍不相寻?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也不知道是摘自哪首诗词的剪语。
那时的我很不爱看书,诗词更是使人昏昏欲睡,除非人人皆知烂大街,否则只要考试不考的我就绝不会背,教科书上没写,我就一点印象也无。
“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字是很漂亮的,但我只看懂了这最后一句的意思。
再将纸张翻过面来,还有歪歪扭扭的几串数字,细细一瞧,竟然都是我的电话号码和生日。
李勉臣,你是什么时候写的?我将疲皱的纸压平,好好叠起。
既然想我,为什么不打电话呢?
我于你,是失眠时,抄满纸,揉作废,也不会随意丢掉的诗。而你之于我,又何尝不是晓时天色暮时云?
“肉麻一点又怎样啦,更何况我们只是有话就说。”我忍不住这样嘀咕一句,才随你一同沉沉睡去。
江城很大,大得茫然。
从象牙塔出来的第一个冬天来得很快,转眼,我已顺利成为一名非闲散无特别的社会人。转正那天,本说好与李勉臣去吃火锅庆祝,却没想到晚上一直加班到了九点三十七。
回到家都快十点了。李勉臣将爸妈带来的最后一块儿熏肉切片煎蒜苗与菇炒了,还煲了汤。一开门,一股独属于家的喷香气息扑鼻而来,引馋又心安。
“你看这个。”
我脱下外套刚挂好,李勉臣就急急拉我去看桌子上的一副画,一看就是出自小孩儿手笔。
“班里的小朋友画给你的?”
“嗯。菲菲的妈妈怀二胎啦,她说希望妈妈能给她生个像我一样的哥哥陪她玩儿。”李勉臣笑着摇摇头,指着画儿上的四个人,下头还有一个似狗非猫的黑坨坨,“这是我,这是菲菲画给我的女朋友,这是菲菲和她还没出生的哥哥,脚边的黑猫是菲菲家的警长。”
“小屁孩儿也会瞎操心了,她这是在给你催婚呢,”我笑着揽过他,“真应该给你所有衣服的前胸后背都写上I’m taken。”
“小孩儿又看不懂。”
“小孩儿可聪明了,知道你的好。”
“情人眼里出西施,你再瞎夸我要飘了。”
李勉臣只顾拿着画儿低头看了又看,爱不释手。
被小朋友喜欢,着实是让人格外愉悦的一件事。
我跟他念叨公司里一些加班的琐事,他还是不理我,我从他身后抱住他,左手顺着小腹与腰的弧度探进李勉臣的针织衫里去。
“嘶——”他被冰得一哆嗦。
我搂紧了他不许跑。
李勉臣抓住我的手,却没有拿出来。“外头这么冷?”
我缩缩颈子,“是啊,温度降得厉害。”
“我之前买了一个保温杯,明天带去用?”
“我不爱用保温杯,又不暖手,又烫嘴。”
“那你记得喝水啊。”他点点我的嘴唇,“秋天都还好好的,怎么现在倒开始裂皮了?”
“嗯。”我凑近他,呢喃,“我想用你的润唇膏。”
“我没有在用的唇膏啊。”
“嗯?”我品嗅,“怎么你身上有香味。”
“熏肉?还是羊肉萝卜汤?”
“都不是。”是一股很陌生又素静的清香味,我道:“你又用骨尾香了么?怎么跟之前闻起来不太一样。”
李勉臣的眼神有些闪躲。
骨尾香有凝神静气之效,李勉臣一般是在黄昏后或睡觉前才会燃用。一周最多三次,每次用牙签剔下一点丸,丢到香炉里,分分钟就能烧完,所以要记得紧闭小卧室的门窗。李勉臣就安然在余香里入睡或小盹。
“我记得你这段时间已经不常点骨尾了。”
“嗯,因为用完了。”
“那?”
“我又跟陈衣旧拿了新的。”
“陈衣旧?”我心里莫名一个咯噔——这个名字我跟李勉臣很久没再聊起过了。
像是稀里糊涂地报名参加了某个考试,却一转眼就忘了这事。浑然不知地浪到只剩一周时间了,才被日历闹钟提醒deadline迫在眉睫。傻里傻气地走到了死胡同,感觉跟梦游似的。
说不太清楚,但怎么就是有种很不好的预感瞬间涌上心头。
“你又去了角书斋?”我自觉与李勉臣形影不离,却从不知道,“什么时候去的江北。”
“是他来找的我。”
“哦。倒是没听你说过。”
“生气了?”李勉臣环抱住我,双手在肩胛处摩挲。
“没有,先吃饭。”
“陈衣旧同陈双去咱们家前面的那个大书城买英汉词典,顺便见面给我的。”李勉臣筷尾敲了两下桌角,拖动椅子,问道:“我前两天就开始用了,衣旧叫它兰膏,气味很轻的,是不好闻么?”
“没有,”是很轻,我迟迟都没发现。“这又是起什么作用的?还只是单纯的香?”
“哦……嗯,就是单纯的香,一样的作用。”
我突然发现李勉臣夹菜的手整在刻意地朝桌面压转,心下莫名一动,拉住了他的手腕翻转过来。果然,那手腕上有一条泛黑的筋线,像一个被无限拉平的小Z字。跟去年他在角书斋晕倒时候,手上出现的那条一样的形状。
是被我忽视了什么?还是我忘了什么?
我按住一边的太阳穴,脑壳里头闷疼。
“这东西究竟是什么?”
我可以确定的是,李勉臣的手上昨天都还没有这条黑线。更早的时候……更早的时候也没有,至少我为李勉臣带上的龙眼菩提的那一天就绝没有。“什么时候又冒出来的?”
李勉臣极力抽回手,腕上有浅浅箍红。
“这是我小时候留下的疤。我……我没事喜欢掐着玩儿,力气使过劲儿了,就会变紫。”李勉臣放下袖子,遮住。顾左右而言他,道:“菜要凉了。”
我很累,眉骨生疼。
大约是因为这段时间一直在加班罢,我想。
加班的疲惫不止在身体,更在情绪上。被琐事和细节控制,分不清哪些部分是必须尽职尽责的本分,多大程度上又成了陪人玩味儿的上位者消遣。浪费了多少时间,给社会交了多少学费,有没有丢了什么东西,又得到了什么回报。这些都极度磨人,且使人易躁。
我从没想过要跟李勉臣说这些。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从小的环境如此,李勉臣在心魔集结的鬼怪窝里长大的,见过的奇葩怕是远比我身边多得多,更不要说他还比我大上这许多岁,他早就见怪不怪了,而我不愿被他看做是小孩——除非他是因为可爱我,绝不能是因为我太弱。
我扯了扯领口,靠在椅子上。
这样不好,我在心里默念又默念,打起精神来扒拉了一大口饭。
“咖啡没有了。我忘记在网上定了,今早要喝的时候,才发现罐子里只剩下最后一勺了。”李勉臣继续道:“我周末也要加一天班,明天你帮我去买点回来吧。还可以买点参茶,我上次买了点儿回来泡给你喝过,你不是还说味道不错?那个也没了,”李勉臣递给我一张便利贴,“我上次就在中联随便拿的,是这个牌子。家乐福出来那个手扶电梯口就有一家,你到时候可以留下意去看看。”
大约是疲倦使人敏感,我渐渐也开始多心。回想着李勉臣最近一直有点怪怪的反应,筷子抵着下巴,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会这样想,只是脱口就问了。
“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告诉我?”
李勉臣的表情依旧平静,却不说话。倒不像是沉默,像审视。
许久,他才缓缓道:
“我跟朱琪琪吃过一次东西。”
“嗯?谁?”
“朱琪琪。”
“哪个朱琪琪?”我一头雾水,随即才猛然反应过来,“贺君臣的老婆?”
“嗯。”
“什么意思?”
“嗯?哦——之前他们的婚礼我没去,今年五月底他们小孩儿的满月宴也邀请了我,那时候我们忙着搬家,我拒绝了。前段时间,偶然遇见了,就一起在满记吃过一次汤丸。”
“你不是跟他们早就断了联系?”
“是,”李勉臣眉头皱了又皱,揉着额头,“……总之,后来一次偶然,拐弯抹角地、还是留了琪琪的微信。”
我深吸一口气,忍一忍,忍不住,于是直接问了:
“你是不是还忘不了他?”
“说什么呢?!”李勉臣短暂的一慌,瞬间就变了脸。
胸中有气,可除了发泄情绪,我也说不出来什么有根有据的质问。沉默中,后槽牙在不自觉地咬紧,又骚又狠的杰克苏台词却讲不出一句。
“律陟遐。”他叫我。
“我很累。”
“因为我么?”
“从不。”我认输了。
我没有霸道总裁的资本和底气,也实在说不出那些二百五的话。定定地看了李勉臣一会儿,闻着饭香也觉得哽喉,丢下了筷子,拎起厨房角落李勉臣提前收拾好的两包厨余垃圾,趿拉着一双拖鞋下楼去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