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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肆 (七) ...

  •   我不爱换昵称。所以一直以来,在□□、微信等等社交软件上,他也没有给我改过备注,倘若我给他打电话,他的来电提示也是中规中矩的‘律陟遐’。

      那时,李勉臣在明陵家里呆了五天,我们基本是文字交流,没有通过电话。他不让。李勉臣只在回来的那天,在上火车前给我打了一通电话,告诉我他大概六点钟到家。
      那天我迟了一小时才下班,路上给李勉臣打了三次电话都没打通。
      到家的时候,李勉臣蜷在小沙发上正睡着。可能是回来之后洗过澡,我看他贴身只穿着一件我的T恤,外头裹着我的连帽长外套,还把帽子戴得规规矩矩的。我走上前,捏着他的耳垂轻轻叫他。

      李勉臣的头发都没全干,耳后沤得湿软软,他哼了两声,抱着手臂动一动,脸又往帽子里埋。

      李勉臣看上去睡得很沉,我揩拭他的眼角,那里还有泪痕。
      “你怎么了?”灯几上放着那个小香炉,揭开盖子,里头已经烧完了。我半跪在沙发前抱住他,摩挲他的身体,有些凉,但身上的香味却很浓。
      他终于被我闹醒了,我道:“怎么在这里睡?头发也是湿的,会感冒。”
      “嗯?”李勉臣鼻音嗡重,还是迷迷糊糊的。
      “想睡要去床上,我帮你吹吹头发再睡好不好?”我挼他的头顶。
      “嗯。”

      等头发全吹干了,李勉臣又已经清醒了,揉着眼睛,脸色却不太好看。

      “吃过晚饭没?”
      “没。”
      “午饭呢?”
      “嗯……”
      我点点头,明了,道:“所以又是拿饼干之类的混了一顿?”
      李勉臣笑笑,笑起来的样子依旧很好看,但是我感觉不到开心。
      “怎么了?”
      李勉臣摇头,又揉揉脸,挂在我身上,“我饿了,你做饭给我吃吧。”
      “你想吃什么?”
      “家里有什么?”
      “冰箱里有鸡胸肉、花菜、紫薯和土豆,哦,对了我之前还买了两盒牛排。你想吃什么?”
      “牛排、花菜和紫薯。家里还有酒吗?rio不算。”

      酒?

      我点着李勉臣的颔骨,抬起他的脸,“怎么感觉你又瘦了?”
      家里又不好么?
      “嗯,”他哼着鼻音蹭蹭我的手,扭头,叹声道:“可能因为老板刚打电话跟我说让我这周六多值一天班吧。你那话说得很对——都是社会人,哪有自由身。”
      碰见不愿回答的问题,他倒是没再次沉默不语。
      你看看,我的李勉臣也会扯淡了。
      “你啊,”我笑着咬他一口,起身去冰箱拿牛排,道:“去,挑几个紫薯,洗干净。”
      李勉臣将三个紫薯放上蒸锅,顺手又检查起盐盒、油瓶里都还剩多少存货。他道:“家里要买油了。”

      “嗯。”我接了小半锅水烧开准备焯花菜。继续问他,道:“你家里呢,怎么样?你爸爸妈妈都还好么?这次回家给你做什么好吃了?对了,”我这才突然想起来厨顶柜和冰箱里爸妈带来的一堆东西,放下锅铲指指外头,“我爸妈这次来带了好多吃的,你去看看,有什么喜欢的,我一起做。”
      “这也是你妈做的?”李勉臣拎出来一瓶辣子酱,“尝尝这个。”
      “嗯,冰箱下面还有烟熏肉,我外婆做的,拿出来炒点儿?”
      “不了吧,改天中午吃,晚上别弄多了。”

      “嗯。”学做饭这么久,我已经能够熟练应付两个灶火同时煮菜的场面了,手里忙着,嘴里就同李勉臣讲,道:“你是不知道啊,我爸妈这次来恨不得把老家的菜园子和石城的农贸市场一起给我搬来,她还拿了一大捆野菜、嫩红薯叶子和泉水柑,蔬菜不能久放,我们已经吃掉了。柑橘挺甜的,我妈来的这几天闲着没事儿,一个人都快吃了一半儿,还剩下三个,我都放在冰箱上头左边第二个抽屉里,你看见没?都是你的,去尝尝吧。”锅里的牛排煎得油热滋滋,连忙翻个面,“除了熏肉,妈妈还给我带了一箱土鸡蛋,她啊,非说江城的鸡蛋都是打过针的假鸡蛋,没有家里的鸡蛋好,喏,就门后放着的那个小箱子,你看到没?里面塞着碎纸和干草,我都还没扔。哦,妈妈还拿了一袋糯米来,我就放在鸡蛋边上了,你看看,那些糯米搁在哪里比较合适,是该放柜子还是冰箱?哎,我也搞不懂为什么要给我带米来,别的就算了,米这种东西又重又不是买不到。一带带一堆,我说没人吃的,放在这儿也是坏,让她带走,她不信,非塞给我,说就算我不爱吃,也可以给你尝尝鲜,说不定你就喜欢呢,我就留下来了。明天早上煮两个鸡蛋你尝尝?反正,我是真不知道石城的鸡蛋和江城的鸡蛋能有多大差别。”

      “嗯,是挺甜的。”李勉臣坐在小板凳上剥好橘子,喂了三瓣给我。
      “你呢?”我边嚼边炒边鼓着腮帮子同他说话,“家里好吃的肯定更多吧?”
      “嗯。”
      “你有带什么土产回来吗?”
      “嗯。随便买了点,放桌子上了。”
      “真乖。你家里还好吗?”
      “嗯。”我余光瞥见李勉臣随意地点点头,像是意识到我斜背着他可能看不见动作,李勉臣才又添了句,道:“挺好的。”
      “你爸爸身体也还好吧?”
      “嗯。就是尿酸有点高,他最近痛风又发了,吃东西比较痛苦。”
      “那你在家这几天不是老吃素了?”我掂了掂锅里越煎越缩的牛排,寻思着是不是该再煎一块儿。
      “还好,我父亲也不是每天都在家吃。”
      “都痛风了还下菜馆?”
      “跟他糖尿病和三高的朋友一起,吃点清淡的咯。”李勉臣又补了一句,“谁知道他的呢。”
      “哦。”

      一讲到家里,李勉臣就同我变得有些无话可说。
      父亲、母亲,你对你爸爸妈妈的称呼一直都是这样尊敬而冷淡,疏离而避畏。

      之前,偶尔听李勉臣讲过那么一次,说他爸爸的合伙生意最后还是破了产,现金流早断了,许多账又收不回来,扣除员工工资和公司债务后,也没剩下什么钱供他们三个老板分。几番商量之后,李勉臣的父亲只拿到了明陵市郊区的一个占地面积一百来平的老房基,上头是三层要倒不塌的破民房,那一带又荒又偏,自住也不愿,出租也不成,可也没别的选择。房子总比债权好嘛。毕竟是摸得着的东西,上了年纪的人了,打麻将都要棱眼够颈地才跟得上别人丢子儿的速度,再如何小几百万的债权,就是过给自己也不见得有命追得回。这样一想,还是收了下,一心养老作罢。

      李勉臣从冰箱里拿来了家里仅剩的一罐雪花和一瓶嘉士伯桃红。
      “你爸没又发脾气吧?”
      “嗯?怎么这样问?”
      “年轻的时候也有过雄心也风光过,但老了却事业失败,不得不闲居在家的长辈,说的话总不会太好听。”
      李勉臣点点头,塞了一嘴的花椰菜,含混不清道:“没事,习惯了。”
      “你爸今年多少岁了?”
      “61了。”
      “我爸妈都比你爸年轻多了,也啰嗦,不理他就是了。”
      “嗯。”
      “妈妈呢?还是闲在家里?今年都64了吧,你离家这么多年了,一个人肯定也很无聊,这次你回去,她一定很开心。”
      “嗯。”
      “现在不是到处都有那种老年大学嘛,要不让她报个班儿。”
      李勉臣摇摇头,“她现在还是挺忙的。我跟你说过他们在郊区有个老民房的事,还记得吧?”

      “嗯。”

      “终于是把冷灶等热了。前几年,市里重新搞发展规划,要把两所城区的高中往外搬,划址就在那个老民房附近,我父亲听到小道消息后,几乎是把他们剩下的全部存款都拿了出来,将原有的三层楼进行了修缮,又偷偷加盖了两层,里头划成若干大小房间,出租给不愿意住校的学生和陪读家长。今年,这两家学校设施妥当,终于正式开始进学生上课,我母亲年初就搬到那里去守院子去了。”
      “喔?没想到你还是个房二代。”我打趣他。“原来我这是傍上小大款了?”
      “少来,”他剥着紫薯皮,觑我一眼,“这是他们的房子,又不是我的。”
      “你是他们的独子,怎么没关系?这些迟早还不都是为你攒的家业。”
      李勉车把紫薯丢在碗里,也不吃,拿筷子一下下戳着眼儿,“这次回去,我爸这次跟我聊天来着。”
      “怎么说?”
      “让我不许想他的财产。”
      “嗯?”
      “就是让我不要惦记他的钱,更不要惦记他的房。”
      “啊?”

      “我没惦记过。”紫薯都要被他捣成了泥,“真的没有。”李勉臣划拉着薯泥,声音低闷,“可是他防着我呢。隔着千百里,他都惦记着要防我。那天在家,是雨天,公园没棋下,我看他一个人在看新闻联播,就想着要不跟他坐坐,虽然也没什么话说啦,我也不会烦他,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打算看完新闻就回房,他却端着茶杯突然一脸严肃地扭头,我还以为他又要教训我呢,结果只开口跟我说了这样一句话,‘爸爸的钱,你不要惦记’。就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说完就又不说话了,只是拿眼睛瞅我的表情和反应,像在观揣商业对手的暗地阴谋,又像在试探下属是否出卖了自己。而这又算是我回家这几天,我跟他单独相处时他主动跟我说的最长的一句话。唉,我还以为时间和距离会让他有变化呢,结果他还是二十年如一日的爱自怜又多疑,难以相处。”李勉臣苦笑道:“这感觉真不好受。”

      家人还要算计?家人还要揣测?家人之间还要讲隐语,明着一套反着一套?
      这是什么谜一样的一家人?谜一样的老父亲?
      我艰难地哽下花椰菜,皱着眉头皱着脸,再一次对这个世界感觉到困惑不解。想问什么,张张嘴,却又组织不起语言来。

      “牛排要冷了。”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就不问了。把盘子里剩下的肉切成小块儿全夹到他碗里,道:“紫薯就别吃了。”
      他继续给肉块扎眼儿。
      “我母亲现在也不愿跟他多呆了,”李勉臣说道:“我父亲大部分时间住在市区,她一个人守郊区的院子,又觉得闲不住,就在高中学校的食堂里找了一份工作,每天五点就要去给学生们准备早餐,有时候晚班迟了,十点多才能下班。她只跟我说忙点好。”
      “是,忙点好。”我夹起李勉臣碗里的两块儿肉,塞他嘴里去。
      “对了,”李勉臣起身找来行李包,掏出一个小盒子,“差点忘了这个。”
      “这是什么?”
      “这是我妈给我求的,之前在三月三的时候,她去香火庙里拜来的。”
      “小串子还挺好看的。”这旃檀木手串子的大小看起来跟我手上的一般,触手却比我的要平滑润亮许多。
      “送你了。”
      “这是你妈妈给你的,我怎么能拿?”
      “不是你拿的,我是送给你的。”李勉臣凑近的唇间有嘉士伯桃红特有的玫瑰甜香。

      他执意要给我,我没再拒绝。

      那晚李勉臣又早我一步睡了过去,我替他摆正了枕头,掖好被角,握着他湿软的左手,将自己戴了七年的龙眼菩提滑到了李勉臣的手腕上。你或许不知道,这也是我妈妈给我求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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