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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肆 (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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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和爸爸一直都想来看我。周六晚九点,我与他们视频电话的时候,李勉臣如往常一样躲在房里不出来。
直到我同爸妈说完拜拜,挂了视频电话,他才从屋里踱出来。从冰箱里拿出西红柿香蕉和酸奶,也不理我,先进了厨房,
“总不能一直让你爸妈担心你。”李勉臣将打好的自制酸奶分装成两杯,递给我,道:“你已经拒绝过他们三次来看你了,不如下周,你请他们来住好了。”
“你……”李勉臣的态度很让我意外。
然后,他又补了一句,“我下周回一趟明陵,大概会多住几天,你们可以好好聚一聚。”
果然……
“怎么了?”他一直在看我的脸色,紧一步,追问我道:“有什么问题么?”
“我说你怎么这么大方了呢,肯见我爸妈。”
李勉臣沉默,继而平静道:“相信我,我们这种……不见父母是好事。”
“哪有这么恐怖?”
“我有个表姐……”他喝了一口奶。
“是个蕾丝边?”
“不是,她性取向正常。在重庆念的大学,毕业之后去了深圳,在一家外贸公司做英文翻译。我那个表姐几乎成年之后一直在外省生活,后来也找了个外省男友,打算谈婚论嫁的那种。但其实吧,她家人一直都希望她毕了业能回老家去,最初让她去外省念书,见见世面,是希望她能醒悟到家里的好,不是为了让她越飞越远的。尤其自家女儿考上的又不是什么上北的顶尖学校,硬要留在外面也不见得能有多大的发展,迟早怕是会拖着一家的积蓄,陷死在深圳的房价里。表姐家里本来就存着担心,又听她找了个外省人,想是真要一辈子留在外头了,一开始就不太开心。后来又听我表姐说,男方是河南的,比表姐大四岁,家里还有一个姐姐一个弟弟,就……唉,表姨家当时就炸锅了。”
“为什么?”
李勉臣摇头,“表姨家就是讨厌河南人,我也说不清为什么。”
我想了想,“难道是乱七八糟的井盖新闻看多了?”
“谁知道呢。”李勉臣耸耸肩,“反正我只知道,我表姨明明跟表姐的男朋友一面都没见过——更不要说同男方家有无过节不睦了——总之她电话一挂,当即就跟遭了龙卷风抄家一样,拉着表叔商量了半夜,第二天表姨就关了铺子背包去了深圳,走之前还信誓旦旦地对家里一转亲戚们放话说‘老子不把他们拆散,就绝对不回来’。”
“那,后来……”
“表姨很满意地回来了,带着表姐一起。”
“啊……”
“表姐回来之后像是变了个人。表叔还是很心疼女儿的,看见表姐难过,又自责,托关系在社区服务中心里给表姐找到了一份可以坐办公室的临时工,不算五险一金,工资一千八。表姨千叮咛万嘱咐,要表姐一边上班一边考本市范围内的正式编制,又赶紧四处物色适龄的相亲对象要表姐接触,表姐不理他们,工作没干满一年,说走就走了。算算她今年也该三十四岁了,一直在上海,还没结婚,每年只回来一次,匆匆就走。表姨脾气本来就大,表姐性子也烈,又倔,总不让表姨去看她,自她一走之后家里简直吵翻了天,成了亲戚四邻茶余饭后的热门谈资。我当时还在家念高中,因此也多少听说过一些,知道表姐在外头老换地方租房子住,倒是没听说她找家里要钱买房,也没听说过她再谈。”李勉臣抱着膝盖望着我,“你看,这还是真心奔着结婚,双方可以领证的异性恋呢。”他苦笑,“我们这种人放在我表姨那样的人那里,估计要绑去凌迟点天灯了。”
“地域黑也不至于这样吧,素昧平生的就……”我不是很能理解,这事要不是李勉臣讲的,我简直会当成《知音》或是《故事汇》上面骗稿费的夸夸其谈。“你们家人都这么猛的吗?”
“你们家人不是?”
“当然不是啊。”
“还是,只是没有遇见过类似的这种状况?”
“呃……”确实没遇见过,太极端了。但是——“就是遇见了,我家也不会这样的。也太不讲道理了。”
“你看过东野圭吾的《恶意》么?”
“没有。”我诚实道。
“……总之就是,无端都会招来成见与厌恨。这世上,异性恋都很难了,更不要说我们这样授人以柄的关系了。“
“什么叫授人以柄嘛,我们又没有错。”
“老一辈人认定一件事,认准一个理,那可比年轻人倔多了。他们要面子,也想讲道理,轻易却又不肯拉下身段平心沟通,到最后即便是怀着好意的关心,也变成了逼人服从。结局都不会太愉快的。”
“我也很讨厌‘都是为你好’这句话,但毕竟都是亲生的,有血缘在那里,什么不能包容呢?”
“血缘并不能代表什么的,血缘越近,最多只能说明我们共同拥有的东西越一致,同缺的方面则很相似。爱又不是浑然天成的,任何一段关系要深久,都要相互理解,都要对对方永远保有深入骨髓的尊重、体谅、耐心、信任和付出。否则,总是有人委屈,总是有人辜负了别人还以为被辜负。”
“爱怎么不是浑然天成的了?我爸妈爱我就是,我爱你也是啊。他们很通情达理的,虽然对我严厉了点,但话糙理不糙,他们绝不是唯我独尊的人,也从不会真的强迫任何我不喜欢的事情。”
李勉臣愣了一下,凑过来坐在我身上抱住我,趴在我的肩膀上轻轻摇着,像是在撒娇,“我没有说你家人坏话的意思。”
“我知道,”我可是很严肃的,我道:“你是在骂你自己。”
李勉臣对他过去的所有人生经历,一直都很固执地持全盘否定的态度。
这有点类似于,快刀斩乱麻。也不是没想过抽丝剥茧地自我和解,但都快把自己套进去了也没拟出个头绪;又不能置之不理,就像是脑子里的瘤,胃里的石头,逼人英年早逝一般地膈应着人。得除。
他下手剜得有点狠,但要是能再狠点,把他妄自菲薄的胆怯毛病一起除去就最好了。
我抵着李勉臣的额头,“还是怕?”
“嗯。”
“就这么怕?”
“嗯。”
“非要下周回明陵么?我的好室友?”
李勉臣笑了,拿鼻尖蹭蹭我的鼻尖,“嗯。”又道:“或者你打算什么时候邀请你爸爸妈妈过来?我可以到时候再回去。”
“算了,下周就下周吧。”我从背后抱住他,下巴搁在李勉臣的颈窝上,环住他,捏他的手指头玩儿,道:“你们明陵有什么好吃的土特产?就是可以远带的那种?”
“没有。”
“……怎么可能没有?”
“特产有,只是没有好吃的。”
“你都不爱么?”我摸摸李勉臣的头发,“那你随便买点回来给我尝尝吧,我都喜欢。”
“我的父亲像是摄魂怪,我的家像是阿兹卡班。”
你明明说过的,我却忘了。
我后悔让你回去。
极度后悔。
但是一切都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