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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叁 (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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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香炉里燃起不知名的香味,在书斋里挥弥愈浓,不同于公厕常用的檀香和洁伶常用的薰衣草。这股香带着奇异的清冷,对于我这个只闻得惯六神的人来说,也极具亲和力。
我看到李勉臣的表情舒缓了很多,呼吸轻匀,似是沉沉睡去了。我放下心来。
“这是什么香?”
“你不知道么?骨尾香啊。”
这就是骨尾?早知道这么有镇定作用,那李勉臣应该常备才是。“没见他用过。”
“之前我给了李勉臣一盒,他只拿走了其中的两小块,剩下的挂在书斋门前的影壁上。他性子太倔了。”
“他应该只是不想麻烦别人。”
“你倒是很了解他。”
“在尝试中。”
“你们,也不知道是谁祸害了谁。”陈衣旧看着我和李勉臣,无端地说了这样一句话,拿起收拾好的布团和木匣子,就转身出了屏外。
我半跪在榻前,手心覆上李勉臣的额头,有点发热,但是发出来的汗却是冷的,薄薄的一层,贴住了额上碎发。我将李勉臣的头发理顺,捋起他的袖角,想看看陈衣旧扎伤他的地方是否还在渗血。
我从来没有注意到,李勉臣的右腕上还有这样一条黑纹。不过寸余长,像是一段坏死的浅静脉,又比手腕上其余的青筋更凸浮于皮肤表层。指腹轻轻触摸上去,像在摸一道旧疤,也可以很明显地感觉得到那道深紫色的线与中间转折的黑结点。我瞧着,那形状倒是有点闪电。
你是哈利波特吗?
但哈利有阿不思、海格、小天狼星和小伙伴,你好像除了摄魂怪和阿兹卡班什么都没有。
爱是无由的。即便到现在,我也是这样想的。
无由,又无法避免的事情我们一般叫它命运。如果命运的安排是李勉臣,我欣然接受。
“把他扶起来。”陈衣旧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
“做什么?”
“喝药。”
“你刚才为什么要刺这个地方?”我将李勉臣抱起来,靠在身上,捏着他的手腕向陈衣旧道:“这就是你刚才说的寄痕。”
陈衣旧抬眼,“是。”手里端着一个小木碗,搅动不停。
“这究竟是什么东西?你们角书斋又是个什么地方?”
“不管你信不信,玄妙或是离奇,这世上多的是你想不到的事情,也多的是被掩盖的事。炮轰国门之后,战争从未停歇。不过比起之前血与火,肉与尸。战争早变成无腥味、非直观的形态——意识形态的斗争。而凡斗争必有灰烬,灰烬都是牺牲品,形式多样。但最大的形式莫过于遗忘。许多东西都被迷失,许多自我都被搁置,许多死债都被舍弃。但是我们必须记得,角书斋就是这样一个地方,一个纪念馆,一个旧物暂存处。世界已经进入到一个更大的格局,融合出了新的秩序。许多人都遗忘自己的本心。只因开放才能获得更大的利益,这没有错,但就以此为宗旨,对闲置精力规划出的逻辑方向,确实也束缚了很多使命的进行,很多内动力被埋没在胚芽状态。我很喜欢边沁的一句话:人类的行为完全以痛苦和快乐为动机。”
陈衣旧说这些话的样子我觉得很面善——像极了成功将头顶地中海退海还林的马哲老师。
大一的时候,我们的马哲老师在与他老婆吵架闹离婚分财产的那段时间,讲的课确实都是如此的忧郁、深奥而无趣。
而我的马哲思修只勉强及格,对这门学科和老师的惯性畏惧使我对这似曾相识的场景和陈衣旧的Bking行为哑口无言,只得全程行注目礼看他装完13。
“没看出来你还是个哲人。哪个初中毕业的?不升省重点、国示范真可惜了。”
“橘先生才是哲人,我复述他的话也不尽千分之一的精髓。他的脑子谁都模仿不来。”陈衣旧不理我,敲了敲药碗沿,示意,“马上就要冷了。而且这碗药很贵,所以无论如何我都要灌进李勉臣的肚子里去。热汤还是冷浆全看你,打算磨蹭到几时?”
我放开紧抱李勉臣的手,把他的头摆正,再扶起来了一点,“怎么喂?他还睡着呢。”
“扶稳了就行。”陈衣旧只如此说了一句。伸出左手的大拇指和中指同时掐住了李勉臣的腮颚两边,右手端着汤碗往里李勉臣的嘴里一抽而尽。“好了。”
李勉臣被呛得直咳,脸色都憋出些许红意泛浮。
“真暴躁。”我顺着李勉臣的背,轻轻拍着。“你真的是,话说得像个传道士,下手却像个黄巢军。”
陈衣旧把碗放在前面的八仙桌上,又坐了回来。捏着眉头不说话,一副很头疼苦恼的样子。
“一碗药而已,多贵?我等下结清就是了。”
陈衣旧一愣,扯着嘴角,似笑非笑地直摇头。
“那你在愁什么?最近长痔疮了?”我将李勉臣放好,平躺回长榻上,重新将搭盖的外套替他掖好。
“如今这个时代,99%的人一生都不会经历生死变换以秒速抉择的刺激冒险和痛苦危境,现代的文明与夹缝中的和平已经把大多数人养得太娇贵了。一点往事阴影、一点困窘和失败都可能……”
“打住打住——”我起身就往屏风外走。我不想吵到李勉臣,拉着陈衣旧连连叫停,“说人话说人话说人话。我不关心这些,什么人类、什么时代。我承认,我接受的教育很功利,求学只为谋生。我所看的书,不是拿来考试挣分的,就是看来打飞机的。我完全没有修心得道的兴致。”我和他站在东边书架与窗格之间。我压着嗓子,半气声半喉音地劝陈衣旧闭嘴。“我只知道,我们都是都是迟早要死的人,而在我还活着的时候只关心李勉臣。至于其他的,就别跟我扯那些闲蛋了。”
陈衣旧看着我,拈起一根铁签子在手里转了又转。半晌,终于简言道:“李勉臣是一个很难哄的人。在我看来他没有严格意义上的症结,他只有心结。谁都救不了这样一个人。”
找不到理由、也没有勇气自裁的人都是这样。
自己在心里给自己打个死结,只等着什么时候能把肉身耗死,好作解脱,这样沉默、执拗而又坚决的自| 杀方式,在执行前就为自己建好了高墙,只留一扇高窗。他不打算出去。就算是吸引了人来,理解了他的悲伤,也不过是见证他离场,留下一点默哀,听到他最后的声响。救,是救不了的。
但当时的我却没想这么多,只是很了然道:
“他心理有问题。你是想说这个么?这我知道啊,那有什么关系?”凡事,我的处理原则就是坏的不想,讨厌的不理,难过的就忘。这二十多年来一直如此。因此——
“我觉得我跟他很互补。”我道:“更何况,这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么?你们总是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我真搞不懂。陈衣旧,咱们扪心自问一下,你我也不过只是命好,生到了和顺的好家庭,无论贫富,总有一条像样的路子,下脚踏实。可若是你或者我同李勉臣的人生对调一下,有那样扭曲的亲情做人生的开端,那样的友情和爱情做成人道路的开展。你真的就能活得丝毫不受影响,活得如此潇洒、风凉而不自知么?”
“我……我没有风凉他。”陈衣旧看上去居然像是有些慌。
我摆摆手,抬头看这半屋子高抵阁楼的书架子。“不要跟我啰嗦那些大道理,我听不懂、也没兴趣懂。我现在的目标就是顺利找份工作当个社畜,不让自己饿死。至于人间、人类、人性如何,与我没有半毛钱关系。但想来你是不一样的,守着这一屋子的旧书这些年,就是文盲也该泡成先生了。这方面我远不如你。但我又不傻,我也有心。”
陈衣旧笑着摇头,看着我的目光第一次柔和真挚了。
他对我叹道:“李勉臣的福气来得晚了点。”
“所以大家都能坦诚点么?我已经坦诚的不能再坦诚了。”
陈衣旧点点头,道:“好吧,你想知道什么?”
“裹锈刀究竟是什么?”想起那把诡异而丑陋的刀,我就浑身不舒服。“你说李勉臣身上的伤留下了后遗症,那是什么?这三年又给他带来了什么痛苦。”
我不知道李勉臣的身体究竟有什么痼疾,只觉得他若想死,就不会求医;他若想活,那也应该去找三甲。同济和协和离角书斋也没远去几条街区,为什么偏要信这个人?
可听完我的问题,陈衣旧的表情却又犹豫起来。我预感他又要用一堆深奥又不着边际的话给我洗脑了。
我揉着太阳穴,“说好的坦诚呢?”
“但这个问题,不该是你我之间的坦诚,”陈衣旧道:“我与李勉臣有言在先。这该是你们之间、由他向你说清的话题,就如同他今天与你讲的那番话一样,这也不该由我开口。”
“好吧。”如果是这个理由,那我确实无话可说。但又不甘心,轻声问他道:“一丁点的透露都不能有么?”
陈衣旧顿了顿,到底还是倾身向我,同样轻快地说了一句,“你就当是胎毒复发吧。”
“……”我满脑子的脏话汹涌如黄金周的西湖游客。
“吱——”一声,陈衣旧身后的小门开了。是陈双进来了,一手里提着两个香炉,一手将门掩紧锁实,一脸懵懵地看着剑拔弩张的我与他。未成年小姑娘在这里,我愈加不好骂出口了,陈衣旧让我越看越恼火,只好转身出了门去。